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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行交两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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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单人独骑,夜宿晓行,一连赶了七八日,赶到河州卫,此是大唐山河边关,他禀明镇边的总兵,呈上了通关文牒,在福原寺里略歇了一宿,天不明便跨马启程,一路西行。
出了河州卫,行不数十里,见一山岭,说不尽的崎岖难行,玄奘就下马牵着走。他那僧袍长,僧鞋软,顶上戴的金顶毗卢帽还不稳,一手要拿禅杖,一手还要牵马,这还是不曾穿了袈裟,一身行头也摇摇晃晃。那马也不灵光,牵它下坡时,一只蹄步子迈大了些,就把前头的玄奘一撞。玄奘被撞得七八下,恰恰踩石停稳,差点就要滚落山去,心道:还不如弃了马自行。又转念一想,平路还仰仗它脚力,这才好歹牵了马继续行。
刚下到坡底,左右看看,也没什么人路,尽是荆榛难行。前面又是一坡,这次又要爬上去。玄奘略喘喘气,把禅杖栓在马背上就要牵马爬坡,忽地夹道闪出一头野牛,落到玄奘眼前就化为人形。玄奘大叫一声,正待回身,背后又落来一头熊罴。张皇无路间,头上一声暴喝,抬眼看是一只斑斓猛虎。三面无路,那马也惊,嘶鸣不已,奋蹄就要跑。玄奘左右无处可抓,只两手紧紧抓那鞍子。正是“人急生智,狗急跳墙”,西有猛虎,东有险坡,北有熊罴,南有牛精,那马不识得妖精,以为是人,这就扬蹄一跳,跃起三丈高,跨过那牛精,撒了路数地奔命。玄奘只是紧抓那鞍,被带得一路飞奔,颠颠撞撞、磕磕绊绊,等那马兀自跑得累了停下来,一身僧袍早已刮烂,因手脸埋在下,略略伤损轻些。
他喘气正帽,落下马来,再看那马时,跑得四蹄打颤,腰软身弯,便屎俱下,扑地伏倒在地,玄奘牵拉不动,托又托不起,叹息道:“马施主,我知你下坡不便,已是一难,这山路多魔,又是二难。我料这西行路也是多灾多愆,你既不愿行,我也不难为你为我丧命。本来这西行只该我一身之事,何苦将别的生灵拖累至此?我不拘着你,你快去罢!”说着解下禅杖行李来。
那马似是听懂,禅杖、搭包一解,咕噜一声跳起来,蹄子还没放舒就得了大赦似的一路南奔去了。玄奘整理衣袍、正了释冠,拄着禅杖提着搭包就往回走,仍旧走回那原先见妖处,看着四下无动静,就手脚并用翻过山去了。
一连又行了五六日,皆是夜宿晓行,一个人睡在山岭里,一个人行在山道上。包里食水早已吃尽,渴也舔些露水,饿了只能啃草,就这样行到一家农舍处。玄奘敲门,见了里面主人,是一家猎户。他道明来历,那猎户说:“这里就是两界山,过了此山,就不是大唐地界了。长老既要远行,我也难助力,但能送些食水表我对佛诚心。”一面说,一面叫家里妇人备来食水,玄奘谢之不尽,装满行囊,又继续前行了。
原来这两界山就是当年如来压下孙悟空的五行山。自从观音对悟空讲,不日就有取经僧救他出来,他左等右等,日日望那大路口伸长了脖子,横竖更不见一个行脚和尚。足足等了半月,也心灰意冷起来,只道观音骗他,仍旧似那五百年里常过的日子,低头看蚂蚱,抬头观浮云。
这一日,他正睡醒,无意抬头往东一瞥,见那大路口上一个金尖尖顶着晨光闪。他正要看明是什么东西,忽然见那路口处探出一个人头,那金尖正是他顶上戴的金顶毗卢帽。他大大看呆了眼,那道上的人渐渐出了肩,一身白僧袍,挎一个包袱,右手拿禅杖,正埋头赶路。
他惊得一时窒息,两眼瞪圆,还不等想,已大喊一声:“哎——那里的和尚!师父!!”
玄奘听得有人喊“和尚”,忙抬头一看,只见前头山野里,一个草堆乱动,晃下那顶上枯叶来竟是钻出一个头!
玄奘赶忙跑去一看,见是一个猢狲头探出在岩缝里,他正要询问,那猴头已赶着说话道:“师父!师父!我是观音安排保你上路取经的徒弟,只是现在压在这里,这山上有如来法帖,你快揭了去,放我出来!”
玄奘被这话说懵,一会想,既是观音安排,自然要救,一会又想,怎么有如来法帖,他哪敢乱揭,又一会想,观音怎么替他收了个徒弟,他这二十年来也不曾收徒……
“师父!别考虑了!原来观音没跟你打点好?我是五百年前闹了天宫被罚在这里的,那等小事,压了我五百年,现在灾早消了,如来也忘了,他不会计较这个!你快些放我出来!”
玄奘正是前头的念想没忙干净,现在又多了一惊,他不知道天宫,也知道人间的皇宫是不能随意闹的,怎么就是“小事”。被那猢狲几声“师父”一喊,生生喊退了那些念头,也镇定道:“既是菩萨安排,你可愿……”
“愿愿愿!”
“……今后……”
“好好好!”
“…………取得真经……”
“都听你的!都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师父,快放我出来吧!”
玄奘望空一拜,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上禀我佛如来:今见两界山下压此神猴,自云当年大闹天宫受罚,如今难满灾消。观音着他与我作个徒弟,一则菩萨有此美意,二则他如今该脱天罗,三则五百年风霜受尽,他去意已急。我诚心拜祝,若我佛念我诚心,知他真意,让我揭开法帖,放他出来!”说毕,就要撩衣爬山,登顶揭帖。
谁知,他这厢话音刚落,那山上佛光一现,一道金色法帖凌空飞起,直上那九重天,入了云霄里,不见了。
悟空只觉五百年来从未如今一般一身松快,像是脱胎换骨、得了新生一般,大喊:“和尚走远些!和尚走远些!我挣碎了这鬼山,莫砸死了你!”
玄奘闻言,早觉地动山摇,站立不稳,逃生本能一动就往外跑。跑得三里远,那悟空早已按不住性子,只将两手往地上一撑,轰隆隆一声如平地崩惊雷、天马蹚汉底,劈山裂石,草木摇动,扑簌簌一阵下土。玄奘再抬眼看时,哪里还有座山?已化了万里平川。
悟空赤条条一身落到玄奘身前,扯着头上山花薜荔,拍着身上碎石尘土,顺手编着草藤围裙往身上穿,看玄奘一眼,百感交集,跺脚耸身道:“和尚啊,我问你,观音是几时叫你西行取经来?”
玄奘见他毛躁,先是深吸一气摇头道:“你方才说,已入我释门,既入我门来,该严守我佛家礼数。金帖既已揭开,是我佛见你诚心,你如何今番又这等无礼?”
猴子看他一眼,皱眉、瞪眼、撇嘴,老大无奈,心说佛家为何如此麻烦,又一想,好歹菩萨叫他给人做个徒弟,他既已应承了人家,反悔就不是君子之行,且已叫了人家师父,这师徒就做成了,天底下有良心的徒弟也没有这么对师父的。于是先跪下道:“是我方才无礼了。请师父莫怪罪。”
玄奘扶他起来,这才答他刚才问道:“菩萨交我取经重任是在两年以前。”
“两年前?”悟空闻言大惊,自知错骂了菩萨,因又惊又奇道:“我问你,从此处到长安,多少里远?”
“为师不曾算得里数,想来若马匹便利,行个半月也就到了。”
悟空一时惊得没了话:“那怎么你行了两年还不到?”
“菩萨原是叫我了却一桩尘缘即刻起行,却不想唐王有厚意,将我留在洪福寺吃住说法两年。二十来日前我才辞行,中途放走了马,而后步行,慢了些,今日才走到这来。”
悟空重重点头没了话说。
玄奘见他一个猢狲模样,行止也全没一点礼数,毛毛躁躁、跳脱得很,不禁皱眉问道:“你原来是哪里人士?可有名字?怎么生得这般个猢狲模样?”
“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人士,姓孙名悟空,没什么字号。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生来就是个猴子模样。那花果山一山也有四万七千猴子。怎么?师父惊奇?我带你去看。”说着,背起玄奘就是一个腾空。
玄奘平生一个肉体凡胎,哪里腾过云驾过雾,只这转眼之间,已从地上到了九霄里,流云过身,他不敢往下看,只一手紧抓着禅杖还要抓着悟空,另一手按着头冠道:“我不去那山!你快放我下去!”
“真的不看?我花果山洞天福地,到处奇花异草,那猴子猴孙热闹着呢!师父你肯定看得新奇!”
“西行任重!快放我下去罢!”
悟空见他这等不情愿,把眼一翻,只好调转云头,又落在了两界山道上。
玄奘喘息方定,道:“你原是花果山人士,因闹了天宫,压在这山下也有五百年,我知你回省心急。但你只一身回去便好,无需带了我去,我还有西行要务在身,当年向唐王发了宏愿:若不取真经,誓不东归一步。你自可回乡去来,再跟我上路。”
悟空皱眉抱胸看他,道:“倒也不急。反正五百年都过来了,索性我先把你送上灵山再回去,也不失了道义。”说着又把玄奘往背上一甩,就要再腾空而去。
玄奘立马高叫道:“飞不得!飞不得!你先放我下来!”悟空听说,就放下玄奘。
玄奘刚把一颗心安回肚子里,被他如此惊吓两番,已是隐隐有些生气,又念他被压之前只是个猴子成精,不知些凡间与人相处的礼数,再想,可能就是他如此行止无状才欺天诳上闹了天宫,致使被佛祖压了五百年,于是稍稍消气,道:“菩萨教我取经,一定要一步步走去西天,一路历三三之劫、九九之难,方见我诚心,否则,就是到了西天,佛祖也不予我经。”
一番话如晴天响霹雳,砸得悟空瞪大了眼睛:“走着去?你知道这有多远吗?西天到这十万八千里,你老和尚这等脚力,要走到哪个猴年马月是?”
玄奘深吸一口气平了平心,对悟空作了一礼,道:“阿弥陀佛。贫僧早已发愿,不取西经,誓不罢休。若你不愿随我去,我也不拘着你,左右这西行只该我一身之事,何苦劳烦别人?你回乡去罢。”说罢转身就走。
悟空听他换了自称,心知气到了他还气得有些过了,赶忙拉住他胳膊道:“唉别别别,我只是问问。师父有这等鸿鹄志愿,我佩服得不行。又蒙师父救我出来,我定要报你大恩。这就跟你一起上路罢。”说着拽过玄奘的包袱,一甩搭在自己背上,就跳到前路上去了。
玄奘看他,忽想起俗家原有“亲眷”这一说,游人在外,常记挂桑梓,便问道:“压了五百年也不曾回去,真的不想回去看看了?”
“不回去!不回去!哪怕你走呢,十万八千里也就走一二十年。我五百年都过来了,之前当猴王也当了三百多年,前前后后该一千岁,我不急这一二十年的。”
悟空一路左蹦右跳走得快,玄奘好容易跟上,跟出一身薄汗,他道:“既是这么久了,那乡里亲戚也该早就去绝,可是因为如此才不回去了?”
“哪里!哪里!想些什么。那一山猴子又没个勾死人收它,当年多少,现在肯定只多不少,只是应该老得不成样子了。师父莫多想,我心甘情愿跟你走,这一去了灵山,才是真真难满灾消,补了我当年闹天宫的过,说不定还得个金身正果,无尽的好处,不会亏了我!”
玄奘见如此说,稍稍放下心来。又想,菩萨教他与我作徒弟,一来是助这猴子改过自新,成他一桩事业,二来也是给自己招个陪侍。只是这西行路险,折在哪一关也说不定,要是他跟了我,遭了灾,这却怎么好?至于他补他的过,这还不急,待自己取到真经,哪方邪魔愚顽度不得?又一想,他既说闹了天宫,那就大概应该有点本事,这路上寻常的灾祸应该还难不死他。但转念又一想,他哪里有那大本事,可能闹了天宫也就是打碎几个金玉器,甚或者,私自进了宫门没禀报,他会腾云驾雾,又全不知礼,一日不小心撞上了天庭,冲撞了那些仙官被当了贼人压下也未可知。左思右想,横思竖想,还是又问了一嘴:“既是菩萨教你与我作徒弟,她是晓得西行路险的,你就想是肯定有些神通。不知你到底会哪几般本事,可能一路保得性命走到西天么?”
悟空听问大吃一惊,直接转过身来:“菩萨原来没跟你说!”他紧走几步,气鼓鼓地就要夸口一番,但竟一时气得噎在那里,索性反问道:“我问你,你待要我有什么本事?”
玄奘想了想,刚要道“似那豺狼虎豹来了,可跑得快么”,忽地一想,他能腾云驾雾,那必定跑得快了。但又一想,要是一路都腾云驾雾地逃命,那还走什么西行路,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问。
悟空正拧眉看他对这么个简单问题都要冥思苦想,暗暗有些惊讶又有些烦躁,想这菩萨哪里找来这么个不中用的凡僧,忽地玄奘道:“力气可大么?”
悟空把眼一瞪,惊奇不已,都不说话了,直接从耳朵里抽出一根金针,望风晃晃,就是樽口粗细一条棒,抬手一甩,砸到地上,霎时间地动山摇,山道乱晃。玄奘差点没站稳,看着地上这条金灿灿的棒,悟空就指给他道:“你试试,可抬得动么?”
玄奘觑他脸色,那厢是一脸镇定自若,他就放下禅杖,试着两手抬了抬,哪里抬得动?他再奋力抬了抬,更是一点滑滚都没有。他满身的汗,撑着膝盖喘气看那条棒,默默读了那上头的字:如意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大惊,抬头看悟空时,只见他抄手歪头挑着嘴角看他。
玄奘这才知道这徒弟神力,隐隐却有些不好的预感,他又道:“你既有这等神力,可还会些别的什么?”
悟空也不耐烦跟他磨蹭了,一脚将金箍棒挑上来,变小塞进耳朵里就道:“我的本事可多着呢。往少了说也有筋斗云跟七十二般变化。似那一些巧事,像是踢天弄井、翻江倒海,我也干得多了。就是砍头剁脑、剖腹剜心,我也都会。早在小时求仙问道时,把那十八般兵器,也一一耍成练家子。这都还是我常提起的,有些儿本事,我自己都不放心上,你要遇上麻烦,我一一能解来。”
边说着,又走回前头大道上,转回身对着玄奘向前路一甩头,道:“师父你就别胡思乱想了。我大闹天宫时,那天庭哪个能困住我?你就安些心,把些担忧收起。我是自愿跟你走的,一路上也不会伤损了我自己,也能替你排忧解难。观音信得过我,才叫我给你做徒弟。你就不曾看得我本事,也信一信观音?快别想些七的八的了!你看这一路上花红柳绿,到处鸟啼蜂鸣,好的景色!你要是闷了,我还能跟你说说话儿呢!”
玄奘见这一番说,脑子里的念头是一个接着一个,前一个没着落了,后一个又来了,后一个刚来了,前一个又忘了,接接替替,后来的念头直接只在脑里现了一半就没了,只是最后直觉着有点不妥但心情又一片松快,只能跟上悟空不题。
悟空在前面大步走,走着走着,两步一跳,三步一蹦,心想这和尚虽然为人温和,但是迂腐死板、磨蹭又多心,肚子里不知道多少弯弯绕,是个不爽快的人,无聊得紧。他被压了五百年,这刚放出来,只是一心想玩个痛快,发泄一身压了够久的精力,干脆抽出金箍棒,一路打了几套棍法,把那个搭包抛上天又拿棍接住,再挑上去,再接,三番五次地耍花。
玄奘刚跟着他,还有些吃力,这后头看他那等在前头撒了欢地跑跳,心道这哪里还跟得上?几步一跑,那左脚本就少一个小趾,他这二十年又只是在庙里念佛听经,少的锻炼,这跑了几步更是腰腿酸软,真就喘不上气。
悟空在前头好生玩了一气,最后把那搭包往上一甩,那搭包呼啦啦一径上天简直要砸下鸟来,他一个飞身上去一接,夹着金箍棒旋身落下来,一身都是酣畅淋漓。这里玩得尽性了,才想起来回身看师父走到哪了。但这一回身,哪里还有师父的踪影?
他叫了几声“师父”,左张右望往回走。简直要把他刚刚走的路走尽了,才看见那大道上,玄奘一个人撑着禅杖呼呼喘气。
他皱眉抻脖子,长叹一气,跑上前扶起他师父,道:“哎呦师父,你长到这一二十岁难道没走过路?这等喘息体软,观音如来还叫你走去西天,他那些佛菩萨哪里想出这些路数难为人?真是巧就巧在专门找了个不行脚的你,那要是叫我取经,不得专门叫我坐莲台上,一动不准动地装坐佛,一路喊三十个大汉抬上西天取真经啊?”
玄奘就是喘息还没定,听他这不着边际的一番话,也要反驳过去:“佛菩萨是要我诚心,不是专门为难我。所谓佛家苦行,要义不在‘吃苦’,而在‘苦’中显诚心。正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真经宝贵,才要我用无上诚心去求取。你不知这道理,不要随意揣测。”
悟空一阵牙疼,连道“好好好”,这才扶了玄奘慢慢前行了。
这一路来,要扶着玄奘,又不能跳,又不能跑,步子稍稍大了些都怕把他跌倒。悟空白眼都快翻抽筋了,一阵无聊叹气。
他两个,各怀异心。一个要回花果山,三界里逍遥自在,一个要上雷音寺,取经造福烦恼乡。悟空左右想想,好歹也是自己师父,怎么着也得迁就下,反正就一二十年的事,到时候补了过,报了恩,一身才是真轻松,还像五百年前,该怎么玩怎么玩去,那时节才玩得痛快。于是按下心头烦闷不题。
但终究压不住这口快,他道:“我原先听了菩萨话,她说她找了个取经人,不日就来,我当时听了满心欢喜,心道我老孙终于要出来了。左等右等半个和尚影都没有,我还怪菩萨骗我。当时想这是找了多大年纪一个凡僧,这等慢的脚力,难道是日行一寸?如今见了师父,才知道你这样年轻,是被那唐王扣下来两年。但是猜的也不是全不对——”他呼地弯下腰看着玄奘脚道:“果然脚慢。”
玄奘不想说他脚残之事,只是气上心头,一发儿地不想说话,暗想不跟这猴子计较,反正天长日久,总有机会和他讲明道理。这时累极了,连口也懒怠张,怕张了口就冒烟要水。只是气鼓鼓地不理那猢狲。
悟空看他不答话,更觉没意思了,一连又叽叽喳喳几通,尽是些有的没的。玄奘大叹一气,实在不能不回话了,道:“我原说这做和尚,日日晨钟暮鼓、禅坐念经,不想有你这般吵闹,就是那庙里的带发僧,都还循规蹈矩,你这作风,实在出我意料。”
悟空听言,似是埋怨他,也长叹一气,道:“唉——你听我讲,这西行十万八千里,云路不消一眨眼,土路走得十来年。你是刚上路不觉烦闷,走得三五日,没个把鸟声,你一个人自言自语都要找些乐子打发闲路了。这还有我,陪你一问一答、言来语去,要是没我,这方圆千里,就你寡僧一个,你要找人言语,只合找地上蚂蚁。”一说“地上”,忽地来了灵光,掣出金箍棒,就往地上重重一敲。一时间又是地动山摇,他这次一手抓稳了玄奘,没让他西歪东倒,就见前头一阵白烟,白烟散去,悠悠转出个白胡子老头,弯腰弓背,还兀自捶胸咳嗽。
悟空两步走上前,把棍一杵,道:“喂!你就是这里的土地公?我问你,这里叫什么名字?”
那老翁还兀自咳嗽,看了悟空一眼,一脸疼痛,道:“哎呦大圣你……你如今出来啦?我五百年来也照顾过你,你虽不曾看见我,我也……”
“那么多废话!什么名字!”说着把棒一抬就贴在了老翁脖子上。
“蛇蛇蛇!!蛇盘山!对对对!就叫‘蛇盘山’!”
“哦——”他把棒一扬,搭回自己肩上,头靠着棒,道:“我师父要走路,他老人家又走不动,还不想人吵。但我老孙压五百年可压闷了,我不能去烦他,只好来烦你。怎么着?陪我玩玩儿呗!”
那老翁看他笑得灿烂,心里却是拔凉,一连颤了声道:“烦……烦,哪里敢烦?大圣找小神玩乐,小神受宠若惊……”
“那就别多话了!你把这搭包藏去,任你藏到哪里,我就找出来,你再藏,我再找,做耍子,可好?”
土地哪里敢道个不好,急忙接了那包袱,藏到那方圆千里不知哪处山岭里,不消片刻被悟空翻了出来,他嘿嘿笑道:“再藏!再藏!”于是又藏又找。悟空漫山遍野里跑跳翻滚着,只是围着唐三藏这个圆心,上下左右包着他转悠。
玄奘看着前后左右,还有那头顶的山崖、脚下的深渊,就是那路边草垛里都能时不时探出个猴子头来,一阵搅扰得他不得安宁。再看那时或出现的老土地公,喘气声声,咳嗽连连,看着是年逾九十,行止颤颤。他原先看悟空在土地面前卖弄威风,已是心有不平,想着出家人该处处与人方便,尊人守礼,以劳烦人为愧,哪里就这等恃强逞凶、卖弄威风,就是个青壮年男子也不该溜他,何况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再看他这漫山遍野的胡闹,早不知把自己一个搭包甩到何处,玩成什么样,更是气得喘不上气,又没个能力阻止,就是喊,嗓子也干哑了,还怕他不听。左思右想,终于明白自己方才一个不详的预感是什么,气得暗想那搭包索性不要了。甩袖就走。
这几步却走得快,本就带着气,连脚疼都顾不得多少,只想甩开那满山跳的猴子,自己一个人清静上路罢了。
悟空本就聪灵,老远看他步子加快了,袖子甩得飞动,想是又生气了,忙一个飞身落到他跟前来,一把抱住,两手揪他袍子道:“师父!师父!我又吵着你了?怎么又生气了?”
玄奘一呼一吸,气出似风箱,看都懒怠看他。那土地公半路看他也不找包袱了,忙抓了那刚藏的包袱,满头大汗赶着来,一边跑一边问:“怎么了大圣?不玩了?”
悟空哪里还有心思玩,回身一把拽住那土地,劈手夺来包袱,按着他肩膀就一手把他塞回了地里,踏了两脚,当是敲门,道:“今日玩到这里!改天我上门给你烧两炷香来加点你的功果!”
因又转回身看着玄奘。玄奘仍是不搭理他,好生喘息了一阵,待稍稍平定下来,道:“你我都是出家人,该遵守礼节,莫冲撞了人家,你怎么恃强逞凶就逼迫他人与你玩闹?你可知这西行任重,就是昼夜不休,埋头赶路都少说要七八年,这还只算路上清平。要是隔得三五日,逢魔遇怪的,你也这般玩闹起来,到时候我两个都要折在魔头手里。若死我一人也罢了,你又拉扯来一个老人家,他那样白发苍苍、行止颤颤,你就和他打闹,拉他一起上路。他若受不起辛苦,逃不脱魔爪,一朝命丧黄泉,却不遭了无妄之灾!就算我几个都侥幸安好,你一路撒野过去,西行又不知多耽搁多少时日,你……”说得一连激动起来,就要急火攻心,忙仰头吸了口气,道:“你这等耐不住寂寞,做不得和尚。我只当做好事救了你,还是别做我徒弟了,各自清静,你去吧!”
悟空听如此说,也是怒上心头,道:“好好好!我原道你是生哪门子的气,原来是嫌我闹得很了,耽误你取经。也行,我这番不闹了,也不找人来,你既是如此记挂取你那经,那我就帮你加快些脚力。想那西天的佛菩萨也不计较这是人脚力,还是马脚力!”说着腾空而起,疏忽没了踪影。转眼间又从云头上落下来,只听得一阵嘶鸣,玄奘定眼看时,只见一匹浮云铜爵騕,毛色水亮,四蹄攒光,正生生嘶叫,被悟空一手牵了拽到他面前:“师父请看!这是天庭御马监的一匹千里良驹,就是不吃不喝也跑得一万里,被我点来了,这就送师父上路!”说着就要整鞍扶玄奘上去。
玄奘惊得连连摇头:“你才去了多少时候,那天庭就给你一匹马来?你是什么样人物,与那神官说了些什么话?”
悟空嗤笑一声:“莫说一匹,就是整个天庭御马监我也调得动了。当年去天庭给他做官,我当什么大官,就做了个小小的御马监正堂管事,我嫌官小打下天庭去。那时节,还不曾发得俸禄。我说当一天差,也该拿一天的俸钱,我没要他钱,这时还取不来一匹马么?”
玄奘简直没了话说,睁眼呆了片刻,挥手道:“趁早走,趁早走。这马立刻还回去。你就是五百年前闹了天宫才被压下两界山来,如今还不知悔,又去盗了天庭的御马。偷盗在俗家都是一罪,在佛门中更是五戒第二,你盗这御马已犯下不可悔重罪。不知自律而随心所欲,怎能入佛门?你就算做我俗家弟子,就算不是盗御马,罪还能悔,但你要是到了市集也这样动辄盗窃,我们被抓去问罪哪里还能脱身?一路步步是牢狱之灾,何时能到西天?何况罪业积累,我们还不一定能取到经。你快走!快走!”
悟空听言,更无转圜余地,他性子烈,受不得人三番五次数落,纵起云头,到天庭还了御马,径往花果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