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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玉阶听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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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微雨未歇。
谢宛枝乘车入宫,今日未着朝服,而是选了墨青色窄袖衣袍,腰封收束,肩披绛色鹤纹披风,身形冷峻不露锋。
陆如归随行于侧,一身浅灰束衣,发丝微润,眸色清亮。
芷宁看了他一眼,声音柔和:“初次入宫,莫乱看。谢府之人,无论贵贱,不惧、不争、不妄言。”
陆如归立刻点头,语气认真:“我知道。若大人让我静,我便是一块石头。”
芷宁轻笑:“倒会说话。”
少年回她一笑,眼里带着些不经意的真诚和欣喜,像是一只刚被信任的幼兽,软而亮。
宫门外,女官执笏排立,钟声甫落,三道玉阶上,朝服翻动如潮。
谢宛枝踏上朝阶,未语先稳,裙袍拂地如水纹。
她走过时,不同人纷纷侧身而立。
吏部左使拱手行礼,神情恭谨,眼中透着依赖与倚重;?
兵部次郎眯眼沉默,袖中藏锋,显然仍记恨她数月前折断军调一事;?
礼部尚书女史侧首微笑,眼波流转中另藏心机,像在试探她今日为何带了个少年随身。
陆如归立在她左后两步的位置,低眉顺眼,像影子一般,不说话,也不乱动。
可他余光扫过每一道视线、每一双手的开合、每一声问安背后的轻重。
政事堂中,议题纷杂,谢宛枝起奏之时,音调不高,却每句都正中问题要害。
“南渠筑堤工程若仍交于左监,亏空还会再现。”
“国子监女学招生缩减,本非时宜,需以礼部与学政并议。”
“边吏求粮非虚,应查仓调数,而非上推巡御。”
殿中沉默片刻,一道声音先起。
吏部老臣杜修远上前一步,年近六旬的妇人,却声如洪钟:“谢阁老所言极是,南渠亏空确为弊案,应先行整饬左监,若拖延至汛期,必祸百里。”
谢宛枝微颔首,笑意不动:“杜大人明断。此案卷宗,已命人夜审三日,近日便呈送陛下。”
朝中有几位年轻官员听得此言,不由侧目——夜审三日,从未走漏半点风声,可见谢阁老仍握有不容忽视的暗线。
这时,兵部主簿李瑾清出列,年约四十,她面相沉峻,声音并不高,却句句有锋:
“阁老言道‘先行整饬’,可事涉旧部、牵扯八方,若大开清查,恐惹朝野震动。当今之时,尤需稳字当头。”
此言看似为朝局担忧,实则不动声色地将“动荡”二字推给谢宛枝。
有人轻轻吸气,有人暗自观察谢阁老反应。
谢宛枝缓缓转眸,眸中含光,唇角微翘:“李主簿说得好。只是‘稳’之一字,须问在水之下者,何时得稳?”
她语气轻极,犹如冬日炉边的一杯清茶。
李瑾清脸色略沉,却无从驳斥。
就在这气氛微紧之时,太常寺主掌林若宜忽而出声,声音柔和,语气圆润:“谢大人所议,句句在理,水患为先。但左右诸部,毕竟权责交缠,若能定一调字,或请礼部参与分派之事,也可减诸公之忧。”
谢宛枝颔首:“林大人之言,也合我意。水下之患,陛下是要调得明白的。”
语落,她缓步上前,将一份亲拟方案亲自呈上——
只字不提“谁负最大责任”,却将负责调派者之职权、流程、时限写得分毫不差,且环环套锁、严丝合缝。
皇帝终于开口:“此案便依谢卿之意——水之所往,当疏不当堵。”
陆如归立于她身后两步,安静如影。
但他一双眼睛始终未曾闲着。
他看到那个李主簿在听命时指节发白,也看到林若宜退位后袖口微颤,更看到那个名唤宋承之的文官,在宛枝讲话时不动声色地记了一页。
他记住了。
——谁在点头,谁在忍,谁在防。
也记住了,谁在听谢宛枝说话时,是尊,是怕,是恨。
而他此刻不过是一把笔,一张纸,一只兔子。
可她们不知道,兔子也是可以咬人的,只要低得够久,记得够多。
这时,偏殿小道传来脚步声,来人衣袍如雪,玉冠束发,腰佩山水青玉。
虽然脚步很稳,但若仔细听,却是一路疾步而来。
贺云荀至。
他年约二十四,眉目生得极好,素来在宸京内外皆被称为“贺家玉”,也是皇帝御准旁听朝政的唯一男子。
他执笏走入,朝宛枝一礼:“谢大人。”
“贺公子。”宛枝微颔首,神情不变。
贺云荀嘴角带笑,眼神不经意落在她身侧那名少年身上。
他故作随意地问:“新收的随侍?”
“抄写还算工整。”谢宛枝淡道。
“谢府何时起,也开始收‘工整’为用?”贺云荀语气含笑,却藏了锋。
宛枝没回话,只往女帝方向拱了拱手,恭声道:“若贺公子有兴趣,不妨让他试一试。”
皇帝似笑非笑:“试试也好,毕竟是谢卿的人……就看他有无胆。”
谢宛枝如此提,刚好也遂了那些好奇看客们的心——她似无意藏私。
众臣皆默,气氛微凝。
陆如归低头行礼:“草民遵命。”
他上前几步,接过女官递来的折卷,铺于案上。
一笔一画,落得缓而稳。抄写不快,却极端干净,没有一点刮墨、回笔。
贺云荀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嘴角勾起:“这字……陆公子学过小篆?”
“祖父教过。”陆如归低声应,“草民忘得多了,只剩一半。”
说话间,他抬起头,露出一个歉意又不失自信的笑:“若写得不好,大人可以罚我。”
谢宛枝望着陆如归的方向,眸光沉吟。
女帝却轻声笑了:“谢卿,你这新随侍,倒是可爱。”
谢宛枝福身答:“陛下若喜,臣明日便送至宫中为使。”
女帝眯了眯眼:“只怕你舍不得。”
朝散之后。
贺云荀未即离殿,而是立于偏殿廊下,看着谢宛枝与陆如归并肩远去。
那少年的步伐极稳,却比她略快半寸,每次回头都像是无意,却又恰恰能挡风。
贺云荀微笑,眼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
“十年。”他轻声道,“我等你回首十年。”
这一日夜晚,谢宛枝坐于书案,看着桌上那卷抄得极整齐的诏册副本,沉默良久。
芷宁在旁候着,轻声说:“贺家又递了话过来,说……公子之意不改。”
谢宛枝淡声问:“贺老夫人什么意思?”
“仍不许赘。”
“知道了。”
她将卷子合上,起身,窗外风吹过灯火微动。
“告诉她,我也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