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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对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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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王陈雪(揽星)“广纳才俊”的旨意,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香饵,涟漪荡开,引来了各方游鱼。
然而,真正势力盘根错节、历经数朝风雨的世家大族,并非急不可耐的蠢物。
他们嗅到了机会,也闻到了危险。
神都洛阳,崔府密室。
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深沉的面孔。
清河崔氏、河东柳氏、范阳卢氏等几家最具影响力的家主赫然在列。
“女王此番下诏,究竟是何用意?”
柳源捻着胡须,眼神闪烁。
“前番那般折辱我柳氏,如今却又大开方便之门?
莫非真是迫于压力,或是……欲擒故纵?”
崔浩,崔氏家主,年纪最长,神色也最为沉稳,他缓缓开口:
“用意?
无非是权衡与试探。
平武仓一役,龚毅声望骤升,她岂能毫无芥蒂?
此举,一则为安我等之心,示好也罢,麻痹也罢,总要做出姿态。
二则,也是想看看各家反应,将潜在的威胁聚到眼前,方便掌控。
三则嘛……”
他冷笑一声。
“或许是真想挑选几个可用的年轻人,毕竟她根基太浅,无人可用。”
“那依崔公之见,我们该如何应对?”
卢氏家主问道。
“应对?自然要应对。”
崔浩老谋深算地笑了笑。
“她不是要人吗?给她便是。
各家都挑几个伶俐知礼、身份足够的子弟送去。
但要记住,送去的,可以是嫡系,但绝不能是家族真正倾注心血培养的、承载未来核心利益的麒麟儿。
那些孩子,得好生藏着,送去江南、送去蜀中,甚至……
送去别处‘潜龙’那里,广撒网,多留路。”
众人心领神会。
所谓“别处潜龙”,自然是指那些同样割据一方、或明或暗的起义军势力。
鸡蛋,从不放在一个篮子里。
“那龚毅那边……”
柳源压低声音。
“听闻近日他与女王在朝堂上为军饷之事又生龃龉。
下来后脸色很是不好看。我们是否……”
“火上浇油,自然是要的。”
崔浩眼中精光一闪。
“但要做得巧妙。
多送些美婢珍宝去将军府,言辞要极尽恭敬。
只说是慰劳平武仓之功,绝口不提其他。
越是如此,落在有心人眼里,便越是可疑。
至于龚毅是否真的与女王离心……”
他顿了顿,露出一丝狐疑。
“老夫总觉得,此事有些过于顺理成章。
龚毅并非蠢人,女王更是心狠手辣,他们之间的裂痕。
是真因权势渐生,还是……做给我们看的戏?”
密室中一时沉默。
这些老狐狸,直觉敏锐得可怕。
“无论如何,”
崔浩最终道。
“戏,我们要陪着演。
人,我们要送。
但各家真正的底牌和后手,绝不能暴露。
让年轻人在神都安安分分待着,多看,多听,少说话,更不许轻易站队。
我们要看看,这位女王和她那柄最锋利的刀,下一步到底要如何走。”
……
王宫,偏殿。
一场别开生面的“才艺比试”正在举行。琴棋书画、兵法策论、甚至格物巧思,均有涉猎。
殿内坐着数十位来自各大世家的年轻子弟,个个仪表堂堂,举止得体。
眼神中却大多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拘谨和审视。
陈雪高坐主位,玄衣依旧,只是今日未戴那沉重的王冕,只用一根玉簪绾发,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清冷。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众人,偶尔在某个人展示时微微颔首,看不出太多情绪。
龚毅坐在下首左侧,面色冷硬,全程几乎未发一言。
只在某个柳氏子弟献上一幅精妙的《北境边防舆图》时。
才微微抬了抬眼皮,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冷笑,随即又恢复漠然。
他的表现,自然被台下那些心思各异的年轻人以及他们背后无处不在的眼线,尽收眼底。
比试结束,陈雪依例点评几句,言语公允,却疏离。
随后,内侍官宣读了一份名单,约有十余人入选。
将被授予各类宫廷闲职或东宫属官见习之职,算是进入了“备选”范围。
入选者中,果然多为各大世家子弟,但细看之下,却并非各家族最负盛名的才俊。
如崔氏入选的,是一位旁支的、以书画闻名的公子;
柳氏入选的,则是那位献图者,虽也算出色,却并非柳源嫡孙。
陈雪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甚至当晚,还“颇为欣赏”地留了那位以琴艺入选的卢氏公子在宫中用了晚膳。
消息传出,将军府的书房内,据说碎了一套上好的青瓷茶具。
数日后,一场关于新军器械采购的朝会上,龚毅再次与陈雪发生争执。
龚毅主张优先采购传统军工世家的产品,质优可靠;
陈雪却力排众议,坚持要用格物院新设计的、尚未经过全面检验的“新式”装备,认为其潜力更大。
争论颇为激烈,龚毅据理力争,面色铁青,最后竟脱口而出:
“王上莫非是觉得臣手握兵权,有意借此削弱不成?
还是觉得臣推荐的世家,皆不可信?”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这可是近乎撕破脸的指责!
陈雪猛地一拍御案,声音冰寒刺骨:
“关将军!注意你的身份!孤决策,需向你解释吗?退下!”
龚毅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王座上的身影,最终狠狠一抱拳,转身大步离去,连礼仪都顾不上了。
这场公开的、激烈的冲突,如同风暴般瞬间传遍了神都每一个角落。
崔府密室。
“吵起来了?当真吵得如此厉害?”柳源有些兴奋地确认。
“千真万确!
许多大臣都亲眼所见,龚毅怒气冲冲离去,女王脸色也难看至极!”
回报的心腹笃定道。
崔浩依旧沉吟着,手指缓缓敲着桌面:
“为了器械采购……倒是个合理的争执点。
龚毅代表旧有势力利益,女王想扶持自己的格物院……逻辑上说得通。
但是不是太巧了?我们刚送人入宫,他们便闹得如此难堪?”
“崔公是否多虑了?”
卢氏家主道,“权势动人心,尤其是军权。
女王起于微末,猜忌之心重些也属正常。
龚毅年少气盛,战功赫赫,岂甘一直被压制?这两人,迟早要出问题。”
“或许吧……”
崔浩眼中疑虑未消。
“但还是要再看一看。
让我们的人在宫里都安分些,不要贸然接近任何一方。
尤其不要轻易向龚毅示好。等等看,等他们自己乱起来。”
这些千年世家的掌舵人,如同最耐心的猎人,伏在草丛中,等待着最佳的出击时机。
他们送出了棋子,布下了后手,冷眼旁观着王座与将旗之间的风云变幻。
而王宫深处,陈雪屏退左右,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方才朝堂上的怒火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疲惫。
龚毅那句“有意削弱”的质问,虽是在做戏,却依然像一根针,刺中了她内心最深处的隐忧与无奈。
那些送入宫的世家子,看似温顺,眼神深处却藏着疏离与算计。
他们背后的家族,如同深不见底的古潭,你永远不知道他们到底埋了多少后手,与多少外部势力暗通款曲。
除掉他们?谈何容易。
牵一发而动全身。
强行铲除,必引得天下动荡,刚刚稳定的中原可能再次分崩离析。
她和龚毅,就像行走在悬崖边的孤狼,身后是万丈深渊,前方是迷雾重重。
四周是隐藏着无数猎手的黑暗森林。他们能依仗的,似乎只有彼此之间那份在异世乱世中淬炼出的、如今却不得不蒙上猜疑伪装的信任。
这盘棋,下的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凶险。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湿痕。
未来,如同这窗外的夜色,浓重得化不开,看不清尽头等待他们的,究竟是柳暗花明,还是……万丈深渊。
也许,从他们戴上面具、以陈星和关峰之名崛起于均安山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条路的血腥与孤独。
神都洛阳的春天,在权力博弈的暗流中悄然流逝。
表面上的秩序由铁血维系,王令畅通,市井渐复繁荣。
但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一场无声的战争正在每一个角落激烈上演。
第一批由南方转运、关乎中原今夏民生的粮船即将抵达洛水码头。
此事由劝农司主导,格物院提供了改良的漕运调度图谱。
意在提高效率,减少损耗和中间环节的盘剥。
然而,漕运历来是世家大族染指最深、利益交织最复杂的领域之一。
以清河崔氏为首,几家掌控漕运多年的世家,明面上积极配合,暗中却使尽了绊子。
“王上,洛水一段河道‘意外’淤塞,需疏浚三日,粮船只得暂泊下游。”
“报!码头装卸力役突染‘时疫’,人手严重不足!”
“禀王上,沿途所需补给薪柴,价格一日内翻了三倍,言是砍伐不易……”
劝农司的官员焦头烂额,格物院的调度图成了纸上谈兵。
每一次“意外”都看似合情合理,追查下去,最终都只能找到几个无足轻重的小吏或商人顶罪。
真正的幕后黑手,隐藏在层层叠叠的关系网之后,冷笑地看着王庭的窘迫。
陈雪(揽星)坐在书房,听着周墨拄着拐杖、气急败坏的禀报,脸上看不出喜怒。她只是轻轻敲了敲桌面:
“格物院不是新制了几架简易的起重机吗?
既然人力不足,就用机械。码头力役染病?
从神都戍卫军中调一队人马过去,穿着民夫衣服,即刻装卸!
告诉那些囤积居奇的柴商,宫中和军中尚有大批待劈的旧梁柱。
他们若再敢抬价,孤便开仓放‘柴’,让他们血本无归!”
命令果断而刁钻,绕开了世家的软刀子,用强权和非常规手段暂时打通了环节。
粮船最终有惊无险地入仓。但陈雪和龚毅(淬锋)都清楚,这只是一次小小的交锋。
漕运这条经济命脉,仍牢牢攥在世家手中,下一次,他们会有更隐蔽的手段。
劝学堂的设立,尤其是招收女童,触动了儒家传统最敏感的神经。
尽管无人敢公开反对,但阴损的招式层出不穷。
“女子无才便是德”
的陈旧观念被编成童谣,在街头巷尾传唱。
几家由世家暗中资助的茶楼酒肆,说书先生开始讲述前朝“女祸”乱政。
最终导致亡国的故事,影射之意昭然若揭。
更有甚者,散布谣言,称劝学堂男女同校,有伤风化,败坏人伦。
同时,另一把舆论的刀子,则悄无声息地递向了龚毅。
关于平武仓之战“真正”内幕的流言开始变异。版本变得更加恶毒:
有的说龚毅故意放走宇文拓,养寇自重;
有的说他在军中安插私人,排除异己,已有不臣之心;
最阴险的,则暗示他与北燕慕容垂或有秘密往来,图谋里应外合……
这些流言虚虚实实,混杂着一些无关痛痒的真实细节。
传播得极快,如同瘟疫般侵蚀着人心。
即便许多人不信,但听得多了,难免在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
龚毅在军中的权威受到了无形的挑战。
一些新附将领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闪烁,政令的执行也偶尔会遇到阴奉阳违的阻力。
他手段强硬,抓了几个传播流言最甚的军官当众鞭笞,但堵不住所有幽幽之口。
陈雪在朝堂上公开斥责了流言,表示对龚毅的绝对信任。
但这番表态,在那些早已认定“君臣相疑”的世家看来。
更像是欲盖弥彰,甚至进一步佐证了龚毅“功高震主”的处境。
格物院的“悬赏榜”和劝学堂的“英才招募”,遇到了无形的壁垒。
真正有才学、有潜力的寒门子弟或工匠,往往在显露头角后不久,便会收到世家的“邀请”——
丰厚的待遇、优渥的条件,以及隐晦的威胁。
要么为其所用,要么便可能遭遇各种“意外”,或是被污名化,从此沉寂。
少数突破重围、进入格物院或得到重用的,则立刻被世家视为眼中钉,通过各种渠道进行拉拢、腐蚀或打压。
周墨和张石头等人,几乎每日都要应对各种糖衣炮弹和明枪暗箭。
世家们用千年积淀下来的人情网络、资源优势和冷酷手段,构筑起一道无形的阶级壁垒。
顽固地抵抗着王权试图进行的任何人才选拔和社会变革。
他们要将知识和技术,依旧垄断在自己的圈子里。
军队虽是龚毅的基本盘,但也并非铁板一块。
世家们无法正面渗透核心的锐士营,便将目标对准了数量庞大的新附军和地方守军。
通过联姻、贿赂、许诺未来利益等方式,一些中下层军官被悄然拉拢。
军饷发放、物资调配、甚至兵员补充,都开始出现一些微妙的“偏差”。
发给某些部队的军械质量莫名下降,而另一些背景特殊的部队则总能得到优先补给。
龚毅察觉到了这些蠹虫,他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几起。
但深知根源不在军队内部,而在军队之外那张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只要世家势力仍在,这种腐蚀就难以根除。
他不得不花费更多精力在内部整肃和平衡上,无形中牵制了他应对北境威胁的精力。
崔府密室,灯火常明。
“女王的反击,倒是越来越犀利了。”
柳源看着最新传来的消息,语气复杂。
粮船事件被化解,几个暗中捣鬼的旁支子弟被揪出当了替罪羊。
虽未伤筋动骨,却也让他们损失了些许颜面和棋子。
“强弩之末罢了。”
崔浩神色依旧平静。
“她手段强硬,只因她别无他法。
只能靠强权硬推。但强权能压一时,压不了一世。
她越是如此,积累的怨愤便越多。龚毅那边呢?”
“流言效果甚佳。军中虽不敢明着乱,但人心浮动是肯定的。
听说他近日处置了几个将领,雷声大,雨点小,怕是也投鼠忌器。”
卢氏家主笑道。
“很好。”
崔浩点头。
“继续。不要停。既要让她政令出不了神都,也要让他军令难下营垒。
我们要让他们左支右绌,疲于应付。等到他们露出真正的破绽,或者……
等到外部时机成熟。”
“江南那边来信了,吴地几位都督对我们示好颇感兴趣……”
“蜀中的‘顺天王’,也愿意接受我们的资助……”
“河北的流寇首领,也可暗中联络……”
密谋的声音低了下去,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扭曲而庞大。
他们不仅在内部与王权抗衡,更将触角伸向了中原之外的所有不稳定因素。
精心编织着一张足以颠覆乾坤的大网。
王宫望楼之上,陈雪与龚毅并肩而立,望着脚下这座万家灯火、却暗潮汹涌的神都。
“漕运、舆论、人才、军队……他们无处不在。”
陈雪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千年世家,树大根深,岂是轻易能撼动的。”
龚毅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黑暗中那些看似平静的府邸。
“他们在耗我们,等我们出错,等外援。”
“我们不能出错。”
陈雪深吸一口冰冷的夜风。
“一步错,便是满盘皆输。”
“但一直防守,绝非良策。”
龚毅声音低沉。
“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撕开他们的网。而且要快,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两人沉默下来,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着他们。
他们拥有超越时代的见识和决心,却被困在这个时空古老的规则和泥潭中,举步维艰。
每一次看似有效的反击,都耗费着巨大的心力。
可却仿佛只是在撼动一棵盘根错节的千年古树,看似摇动了枝叶,却远未伤及根本。
夜色更深,寒意更重。
神都的灯火在他们脚下闪烁,明灭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