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朝雾里》媛宁樱

43、骤雨

　　平武仓大捷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神都洛阳激荡起巨大的涟漪。
　　街头巷尾，酒肆茶坊，人人都在兴奋地传颂着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传颂着关将军龚毅（淬锋）的运筹帷幄和前线将士的浴血奋战。
　　朝堂之上，那些曾被铁血手段压得喘不过气的官员们，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与有荣焉的振奋。
　　北境暂安，压在心口的巨石仿佛松动了几分。
　　捷报传回的第三日，城外马蹄声如雷，得胜之师凯旋。
　　龚毅一身风尘仆仆的玄甲，披着征尘与淡淡的血腥气，大步走入王宫正殿。
　　他身后半步，跟着同样疲惫却眼神锐利如故的阿年。
　　两人甲胄上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阿年的臂甲上更有一道深刻的刀痕。
　　无声诉说着那场伏击战的惨烈。
　　“臣，龚毅（阿年），叩见王上！
　　幸不辱命，北境犯敌主力已溃，宇文拓重伤遁逃！”
　　龚毅的声音洪亮，带着鏖战后的沙哑，回荡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大殿中。
　　殿内百官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二人身上。
　　尤其是落在龚毅身上，充满了敬畏与热切。
　　此战之功，无疑将使这位本就权柄赫赫的关将军声望更上一层楼。
　　王座之上，陈雪（揽星）玄衣冕旒，面容隐在珠帘之后，看不真切。
　　她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太多喜悦：
　　“关将军、阿年将军辛苦了。
　　平身。
　　此战之功，孤记下了，待核验战果后，一并论功行赏。”
　　“谢王上！”
　　龚毅与阿年起身。
　　陈雪的目光似乎在他们身上停留了一瞬。
　　尤其在阿年臂甲的刀痕上顿了顿，但很快便移开，语气转为惯例的淡漠：
　　“将士们浴血奋战，伤亡几何？抚恤事宜，兵部需即刻办理，不得有误。”
　　“臣遵旨！”
　　兵部尚书连忙出列应声。
　　接下来便是例行公事的战果禀报、缴获清点、后续布防安排。
　　龚毅对答如流，陈雪偶尔发问，句句切中要害。
　　君臣之间，一问一答，配合默契，透着公事公办的效率与疏离。
　　那份因“后宫之议”和策略分歧而起的微妙张力。
　　似乎依旧存在于无形的空气里，并未因这场胜利而消融多少。
　　一些细心的大臣暗中交换着眼神，心中各自计量。
　　退朝后，龚毅与阿年依例前往书房做更详细的军务汇报。
　　厚重的殿门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房门甫一关上，书房内那紧绷的、公式化的气氛便如同冰层般悄然碎裂。
　　陈雪几乎是从王座后快步走出，珠帘被她抬手拂开，露出带着明显倦色却亮得惊人的眼睛。
　　她先是上下迅速打量了龚毅一遍，确认他无甚大碍。
　　目光随即紧紧落在阿年身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
　　“阿年，伤得重吗？”
　　阿年心中一暖，抱拳道：
　　“谢王上关心！皮肉伤，不碍事！”
　　他顿了顿，眼中迸发出快意恩仇的光芒。
　　“王上，鹰嘴峡一把火，差点把宇文拓那杂种烤熟！
　　可惜让他拖着半条命跑了！黑狼骑算是彻底废了！”
　　“人没事就好。”
　　陈雪松了口气，语气真正缓和下来。
　　“宇文拓跑了也罢，重伤之躯，短期内难成气候。
　　此战，你们打得漂亮。”
　　她的赞赏真诚而简洁。
　　龚毅看着她此刻卸下朝堂上冰冷面具的真切关怀。
　　心中那因连日征战和先前隔阂而积存的郁气，也稍稍散了些。
　　他接口道：
　　“计划执行顺利，也多亏格物院赶制的那批火器，威力惊人。
　　尤其是火药罐，在狭窄地形效果奇佳。
　　北燕兵从未见过这等阵仗，瞬间便乱了。”
　　“周墨和他那帮人，总算没白费粮食。”
　　陈雪点头，走到案前，示意两人坐下。
　　“但北境之患，并未根除。
　　慕容垂还在，宇文拓虽败，凶性未泯，必会报复。
　　我们只是赢得了喘息之机。”
　　“正是。”
　　龚毅神色凝重起来。
　　“而且，国内之患，远甚于北境。”
　　他的目光与陈雪相遇，两人眼中同时掠过一丝心照不宣的冷光。
　　阿年见状，识趣地抱拳：
　　“王上，将军，末将先去兵部核对伤亡名册！”
　　“去吧。让军医好好看看你的胳膊。”
　　陈雪叮嘱一句。
　　阿年应声退下，书房内只剩下陈雪与龚毅二人。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却不再是朝堂上那种冰冷的对峙，而是一种酝酿着风暴的沉凝。
　　陈雪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宫苑中开始泛出新绿的草木，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那些老头子，前些日子被孤吓破了胆，安静了没几天。
　　平武仓大捷，你的声望如日中天，他们怕是又要睡不着了。”
　　龚毅冷笑一声，走到她身侧：
　　“岂止睡不着。我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偶遇’了好几位世家出身的将领。
　　言语间尽是试探，甚至隐隐有挑拨之意。
　　说我功高震主，说王上……
　　终究是女子，难免猜忌功臣。”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嘲讽。
　　“他们倒是迫不及待地想给我‘黄袍加身’了。”
　　“他们不是想你上位。”
　　陈雪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
　　“他们是怕我们铁板一块！
　　他们想看到的，是我们君臣相疑，内斗不休！
　　最好我能猜忌你，打压你，而你心生怨望，甚至……
　　取而代之。无论哪种结果，都能让他们有机可乘，重新攫取权力。”
　　“所以，前番‘后宫之议’，你刻意模糊态度。
　　后来又将柳家子‘发配’格物院，不仅是羞辱他们，更是做给我看？”
　　龚毅挑眉，终于问出了藏在心中许久的疑问。
　　朝堂上的争执，流言的侵袭，并非全无影响。
　　陈雪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
　　“一半是。
　　另一半，孤确实厌恶那种将人视为货物、攀附权力的算计。
　　但更重要的是，需要让他们误判，以为我们之间已然生隙。
　　唯有如此，他们才敢再次伸出爪子，才会给我们机会……”
　　“请君入瓮。”
　　龚毅接上了她的话，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
　　“然后，一刀剁掉！”
　　两人对视一眼，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冰冷的、默契的杀意。
　　前几日朝堂上那看似真实的分歧与隔阂。
　　此刻看来，竟大半是演给暗处眼睛看的一出戏。
　　“他们想要内斗？孤就给他们一场‘内斗’。”
　　陈雪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们不是忧心国本，不是想往孤的后宫里塞人吗？
　　孤这次，就‘如他们所愿’。”
　　龚毅眼神一凝：
　　“你的意思是？”
　　“广开后宫自然不可能。”
　　陈雪语气森冷。
　　“但可以借此为由头，让他们自己跳出来。
　　你方才说，已有人迫不及待地来挑拨你了？”
　　“是。尤其以柳源、崔浩那几家最为活跃。”
　　“很好。”
　　陈雪走回书案后，提笔蘸墨。
　　“孤会下一道旨意。
　　鉴于平武仓大捷，将士用命，百官用心，特开恩科，并令各州郡举荐‘才德兼备’之青年才俊，入神都‘备选’，以充东宫属官及……
　　嗯，以备王室选用。
　　名义上是为未来的王嗣培养班底，实则，就是给他们一个机会，把自家最看重的子弟送进来。”
　　龚毅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
　　“此举看似让步，实则是将他们未来的希望集中到我们眼皮底下？
　　届时，是想搓圆还是捏扁……”
　　“不仅如此。”
　　陈雪放下笔，笑容更冷。
　　“这些被送来的子弟，便是最好的人质。
　　他们的父兄在外若敢有异动，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这些‘宝贝’。
　　而且，人来了神都，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拉拢、分化、剪除……办法多的是。
　　正好也看看，哪些世家是真心归附，哪些是包藏祸心。”
　　“更重要的是，”
　　她看向龚毅，目光深邃。
　　“这道旨意一下，你我之间因‘后宫’之事本已微妙的关系，在外人看来，必将更加紧张。
　　你这位‘功高震主’的将军，会如何反应？
　　那些世家，会更努力地来煽风点火，甚至会……
　　暗中向你示好，怂恿你做些什么。”
　　龚毅眼中精光一闪：
　　“我明白了。
　　我会配合。
　　表现出适当的‘不满’和‘警惕’，甚至……
　　可以私下接触一两家跳得最欢的，给他们一点‘希望’。”
　　他嘴角也勾起一丝冷酷的笑。
　　“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从而露出更多的马脚。”
　　“正是此意。”
　　陈雪颔首。
　　“这场戏，要做得逼真。直到……将他们连根拔起的那一刻。”
　　书房内，灯火跳跃，将两人商议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交织成一幅密谋的画卷。
　　冰冷的策略，无情的算计，为了巩固那心中所愿的盛世。
　　他们不惜以自身为饵，将整个神都乃至中原的世家大族。
　　都拖入这场精心编织的罗网之中。
　　不久后，一道出自中原王陈雪之手的旨意颁行天下：
　　为彰功勋，为国储才，特开恩科，并令各州郡举荐才俊入神都备选。
　　旨意措辞含蓄，但“以备王室选用”这几个字，足以让所有世家心头火热。
　　仿佛看到了家族一步登天的捷径，也更坚定了他们离间王与将的决心。
　　神都的水，被这道旨意再次搅浑。暗流之下，杀机四伏。
　　而王宫与将军府之间，那看似日益加深的裂痕，在知情人眼中，却成了最致命的诱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