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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出鞘 ...

  •   鹰愁涧的浓烟裹挟着皮肉烧焦的恶臭,乘着永昌十九年凛冽的朔风,一路向南,如同报丧的鬼魅,扑进了临渊城高耸的城门。
      消息是黄昏时分到的。
      摄政王府正殿内,陈戍正对着几个噤若寒蝉的将领大发雷霆,案几上的茶盏被他狠狠掼在地上,碎裂的瓷片和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
      兵败、失地、粮饷告罄……噩耗一个接一个,将他最后一丝理智也焚烧殆尽。
      “废物!都是废物!本王养你们何用!”
      陈戍双目赤红,须发戟张,如同择人而噬的困兽。
      就在这时,一个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信使,几乎是爬着冲进了大殿,带进一股浓烈的血腥和硝烟气息。
      他脸上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眼神涣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王……王爷!鹰愁涧……公主……侯爷……出事了!”
      死一般的寂静骤然降临,压过了陈戍的咆哮。
      所有目光都钉在那个濒死的信使身上。
      “说!”
      陈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祥的尖利。
      “西平侯……
      西平侯的人……
      还有张彪匪部……
      在鹰愁涧……
      伏击了公主和侯爷的车驾!”
      信使剧烈地咳嗽着,每咳一下都带出血沫。
      “混战……
      山崩……
      落石……
      天火……
      马车……
      全烧了……
      烧成灰了!
      公主!侯爷!
      尸骨……无存啊——!”
      最后一个字,他几乎是嚎出来的,充满了真实的恐惧和绝望,随即力竭昏死过去。
      尸骨无存。
      四个字,像四把冰冷的钢锥,狠狠凿进大殿每一个人的心脏。
      陈戍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脸上狂暴的怒意瞬间凝固,继而褪尽血色,变成一种死灰般的惨白。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摊从信使口中咳出的鲜血,仿佛那就是他亲生女儿和未来女婿残存的痕迹。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麻木感,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头顶,将他整个人冻结在原地。
      王妃柳氏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滚散开来。
      她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短促的呜咽,随即软软地向后倒去。
      身后的侍女慌忙扶住。
      殿内其他将领幕僚,脸上也是惊骇莫名,面面相觑,死寂中只余下粗重的喘息。
      永安公主和定北侯……
      竟然就这么……
      没了?
      被西平侯和张彪匪部联手……烧成了灰?
      一种大厦将倾、末日降临的彻骨寒意,无声地浸透了每个人的骨髓。
      定北侯府(元帅府)的灵堂,几乎是连夜草草布置起来的。
      巨大的“奠”字在惨白的灯笼映照下,透着一股凄凉的讽刺。
      龚振站在儿子的灵位前,背对着众人,身形依旧挺拔,却像一尊被骤然抽走了灵魂的石像。
      元帅府亲信将领们沉默地侍立两侧,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悲痛和一种山雨欲来的不安。
      阿年一身重孝,跪在灵前,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哭声从喉咙深处溢出,充满了少年人失去至亲般的巨大悲痛。
      他的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地诉说着鹰愁涧的“惨状”:
      遭遇伏击,混战,天降落石,马车被裹着油脂的巨石砸中,瞬间燃起冲天大火……
      侯爷……
      侯爷最后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怒吼,便被烈焰吞噬……
      每一个细节,都经过均安寨顶尖谋士的精心打磨,真真假假,完美嵌合了鹰愁涧那场混乱杀戮的现场。
      龚振缓缓转过身。
      他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被冰封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灰败。
      那双曾经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浑浊而空洞,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二十岁。
      他看着阿年,又仿佛透过阿年,看到了那场吞噬了他寄予厚望的次子的大火。
      “下去吧。”
      龚振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他挥了挥手,那动作迟缓而沉重,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阿年重重叩首,泣不成声地退下。
      灵堂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摇曳的烛火。
      龚振独自一人站在灵前,目光落在冰冷的牌位上。
      龚毅的名字,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刻进了这冰冷的木头里。
      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一下,指尖却在距离牌位寸许的地方停住,剧烈地颤抖起来。
      最终,那手颓然落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权势?
      王图霸业?
      他付出了最优秀的一个儿子。
      冰冷的悔恨,如同毒蛇,噬咬着他早已腐朽的心。
      靖北王府的灵堂,哀乐呜咽,白幡低垂。
      陈雪(永安公主)的灵位,静静地摆放在香案上。
      前来吊唁的宗室贵妇、朝臣命妇们,个个神色哀戚,或真或假地抹着眼泪,低语着“天妒红颜”、“节哀顺变”。
      陈戍没有出现。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如同受伤的野兽般低吼咆哮,砸碎了所有触手可及的东西。
      巨大的打击和随之而来的、更加汹涌的绝望与暴怒,几乎将他彻底摧毁。
      王妃柳氏强撑着主持丧仪,脸色苍白如纸,短短一日便憔悴得脱了形,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被抽离。
      在一片压抑的啜泣和虚伪的哀悼声中,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冲进了灵堂。
      是陈烁。
      他一身素服,却穿得歪歪扭扭,头发凌乱,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一双眼睛里布满了惊骇、茫然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疯狂。
      他死死盯着香案上陈雪的灵位,仿佛不认识那上面的字。
      “死了……真的死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砾摩擦。
      “怎么会……怎么会烧成灰……不可能……”
      他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什么可怕的东西。
      “是我……是我偷的地契……是我给了父王……父王给了西平侯……西平侯……是他们!是他们杀了她!”
      他像是突然抓住了唯一的“真相”,猛地扑到灵位前,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供桌边缘,指节泛白,歇斯底里地嘶吼起来:
      “是他们!是西平侯!他们说要清理……清理杂物……他们杀了她!
      烧了她!哈哈……哈哈哈……”
      他狂笑起来,笑声凄厉刺耳,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是我!是我害死了她!是我递的刀!”
      周围的宗室女眷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吓得花容失色,纷纷后退。
      王妃柳氏更是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仆妇们慌忙上前,想要拉住状若疯魔的陈烁。
      “滚开!”
      陈烁猛地甩开仆妇的手,眼神涣散,涕泪横流,指着那灵位,又哭又笑。
      “三妹……三妹……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我只是想往上爬……
      我没想让你死啊……没想……”
      他语无伦次,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变成了野兽般的呜咽,瘫软在地,蜷缩成一团,浑身剧烈地颤抖。
      灵堂内一片死寂。只有陈烁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在惨白的幡幢间低回盘旋。
      那声音里蕴含的巨大恐惧和崩溃,比任何哀乐都更清晰地昭示着:
      王府的天,彻底塌了。
      陈烁的失态疯癫,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王府内部那点仅存的、维系表面的力量,也彻底撕得粉碎。
      而靖北王府地下冰窖。
      炉火依旧燃烧着,驱散着刺骨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新生的肃杀与陌生。
      巨大的冰块散发着幽幽的寒气,映照着角落里两个刚刚“诞生”的身影。
      陈雪(揽星)坐在一张简易的木凳上,微微仰着头。
      在她身前,站着那位技艺精湛的老匠人(老姜),他粗糙的手指此刻却异常稳定和灵巧。
      他正用一种特制的、近乎透明的胶液,小心翼翼地将一副崭新的人皮面具边缘,仔细地贴合在陈雪真实的皮肤上。
      面具的材质呈现出一种久经风霜的浅麦色,眼角有细微的、仿佛常年眯眼形成的鱼尾纹,鼻翼两侧带着点劳作留下的晒痕,嘴唇的轮廓略显宽厚朴实。
      这是一张属于一个二十七八岁、饱经生活磨砺、眼神坚毅的江湖女子的脸。
      当面具的边缘被完全抚平,最后一点胶液凝固,那张属于“永安公主”陈雪的绝色容颜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眉眼间带着几分英气、几分沧桑的陌生女子。
      老姜退后一步,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作品,眼中流露出近乎虔诚的满意。
      他拿起旁边一把特制的梳子,开始梳理一副早已准备好的、深褐色的、带着自然卷曲的假发,将其巧妙地覆盖在面具的发际线上,用细小的发夹和胶水固定。
      片刻之后,一个完全陌生的“她”出现在冰窖昏黄的光线下。
      另一边,龚毅(淬锋)的“新生”也在同步进行。
      老姜的女儿小满,一个沉默寡言却心灵手巧的少女,正专注地为龚毅佩戴另一副面具。
      这副面具的轮廓更显硬朗,肤色是常年在塞外风沙中奔波形成的古铜,左眉骨上方有一道浅浅的、仿佛旧年刀疤的痕迹,下颌线条刚硬,唇线紧抿,透着一股坚毅和不易察觉的狠厉。
      假发是粗硬的黑色短发,鬓角微霜。
      当小满将最后一缕发丝固定好,那个曾经俊朗沉稳的“定北侯”龚毅也彻底消失,变成了一个三十岁上下、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仿佛在刀口舔血多年的江湖客。
      陈雪和龚毅同时走到角落里那面模糊的铜镜前。
      镜中映出的,是完全陌生的两张脸。属于少年少女的青涩和属于王府侯府的尊贵烙印,被彻底抹去。
      镜中人,眼神沉静,气质内敛,带着一种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看透世情的冷冽与沧桑。那是乱世赋予的印记,也是新生的伪装。
      陈雪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镜中那张陌生而坚毅的女子的“脸颊”。
      冰冷的触感透过面具传来,无比真实。她看着镜中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那里面燃烧着的,是褪去了公主华裳后,更加纯粹、更加炽烈的野心与火焰。
      揽星,从此只是揽星。
      龚毅(淬锋)活动了一下脖颈,感受着面具与皮肤紧密贴合带来的细微束缚感。
      镜中的江湖客,眼神如淬火的刀锋,深藏着力量与算计。
      淬锋,从此只是淬锋。
      “身份文牒,”
      龚毅(淬锋)开口,声音也经过刻意的调整,带着一丝沙哑的粗粝。
      “还有,路引。”
      老姜立刻从旁边一个密封的皮囊中取出两份崭新的文书,恭敬地递上:
      “按大人吩咐,都备好了。‘陈星’,‘关峰’,北地行商,自小父母双亡,辗转流离,此番南下探亲访友。”
      陈雪(揽星)接过那份写着“陈星”名字的路引和身份文书,纸张粗糙,印信却足以乱真。
      这是钱通(铁算盘)动用均安寨在官府中埋得极深的暗线,耗费巨大代价弄来的“真货”。
      “马车和第一批护卫,已在城外‘老槐坡’接应。”
      阿岁的声音在阶梯口响起,她也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粗布衣裳,脸上做了简单的易容,眼神却亮得惊人。
      “是凌寨主亲自挑选的绝对心腹,十二人。”
      龚毅(淬锋)最后看了一眼冰窖深处,那工作台上还残留着制作面具的工具和材料,以及角落里堆放着的、属于“永安公主”和“定北侯”的最后几件华服。
      那些,连同他们过去的身份,都将被彻底封存在这冰封的地底,或者……付之一炬。
      “走吧。”
      陈雪(揽星)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带着新生的力量。
      没有留恋,没有迟疑。
      两人转身,跟在阿岁身后,沿着狭窄的阶梯向上走去。
      深色的粗布劲装取代了华贵的宫装与侯服,面具隔绝了过往的容颜,冰窖的阴冷被抛在身后。
      阶梯尽头,暗门无声滑开。
      外面,是栖梧阁内室,曾经属于“永安公主”的香闺。
      此刻,这里空无一人,唯有窗外透进来的天光,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也照亮了两条通往未知、却握在自己手中的前路。
      他们踏出暗门,脚步沉稳。
      厚重的书架在身后缓缓合拢,将冰窖、将“陈雪”与“龚毅”的过去,彻底封存。
      临渊城的风,裹挟着鹰愁涧的灰烬气息和满城的缟素哀鸣,吹过王府高墙。
      而两道融入市井尘埃的陌生身影,已悄然穿过这座巨大囚笼的阴影,消失在通往城外的、布满车辙与蹄印的官道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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