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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东风 ...

  •   永昌十九年的朔风,刮过临渊城高耸的城墙,发出凄厉的呜咽,卷起的沙尘扑打在冰冷的砖石上,带着一种末世将临的粗粝感。
      靖北王府(摄政王府)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宫人们脚步匆匆,头埋得极低,生怕触怒了无处不在的焦躁与戾气。
      栖梧阁外,几株光秃秃的梧桐枝桠在风中疯狂摇曳,投下张牙舞爪的暗影。
      阁内,陈雪(揽星)端坐妆台前。
      铜镜映出的少女面容,盛装之下是无可挑剔的雍容,眉眼间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阿岁正为她整理着最后一件外罩的银狐裘披风领口,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都安排妥了?”
      陈雪的声音很轻,像冰面上滑过的风。
      “妥了。”
      阿岁用力点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然。
      “‘货物’(替身兄妹)已按计划,昨日午时便以‘巡查田庄、转移紧要’之名离府。路线、时间、护卫人数,皆与公主您‘预定’的行程分毫不差。
      凌寨主那边也来了最后确认,鹰愁涧,已成猎场。”
      她顿了顿,眼圈有些发红,声音更哑,“公主……您和侯爷……千万小心。”
      陈雪抬手,冰冷的指尖轻轻按了按阿岁的手背,那一点微弱的暖意转瞬即逝。
      “放心。”
      她站起身,厚重的宫装勾勒出少女单薄却挺直的脊梁,“这王府,困不住我们。”
      与此同时,定北侯府门前。
      龚毅(淬锋)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墨色大氅,身姿挺拔如标枪。
      他正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冷硬。
      阿年牵着另一匹备用的健马侍立一旁,神情肃穆。
      “府内诸事,按计划行事。”
      龚毅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阿年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巡查’期间,闭门谢客,尤其是王府来人。一切,待我‘回府’后再议。”
      “是!大人放心!”
      阿年沉声应道,眼神坚毅。
      龚毅的目光掠过侯府森严的门楣,最后投向王府的方向,深潭般的眼底,一丝微澜转瞬即逝。
      他猛地一抖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四蹄翻腾,带着一队精悍的亲卫(仅存的、未被抽调的少数心腹),卷起一阵烟尘,向着城外疾驰而去。
      马蹄踏碎城门的寂静,也踏碎了某种无形的枷锁。
      黑石渡口。
      浑浊的河水拍打着简易的木制码头,寒风卷着水汽,刺骨冰凉。
      河滩上,气氛却异常紧绷,带着交易与算计的铜臭。
      靖北王府的幕僚(山羊胡老头)裹紧了身上的裘皮,仍冻得脸色发青,不住地跺脚。
      他身后是几十辆空荡荡的大车和一群王府护卫,护卫们脸上也带着不安和长途跋涉的疲惫。
      他们的目光,都死死盯着河对岸。
      对岸,西平侯的“交割”队伍早已严阵以待。
      一队队盔甲鲜明的士兵肃立如林,刀枪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着寒光。
      队伍前列,几辆覆盖着厚重油布的大车旁,站着那位面皮白净的特使。
      他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浅笑,目光扫过王府幕僚和他身后的空车,如同看着一群待宰的羔羊。
      河中央,几条小船正忙碌地往返,将沉重的木箱从西平侯的船上卸下,运送到王府这边的码头。
      箱盖偶尔掀开一角,露出里面崭新的刀枪箭簇,或是沉甸甸的粮食口袋。
      “特使大人,”
      王府幕僚搓着手,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声音在风里发飘。
      “您看,军械粮食都在交接了,那田庄……是不是……”
      特使慢悠悠地从袖中掏出一份盖着西平侯大印的文书,却没有立刻递过去,而是用指尖弹了弹:
      “贵使莫急嘛,该是贵府的自然跑不掉。只是……”
      他拖长了语调,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同鹰隼般扫过王府队伍,最后落在那山羊胡幕僚脸上。
      “侯爷交代的那点‘小活计’……不知贵府清理得如何了?那几处‘杂物’,可还碍眼?”
      幕僚心头猛地一抽,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
      他强笑道:“大人放心!王爷有严令,清理……清理定然彻底!负责‘清理’的队伍,想必……想必已在行动了!”
      他这话说得毫无底气,目光下意识地瞟向西北方向——
      那里是田庄和鹰愁涧所在。
      特使脸上那抹冰冷的笑意加深了,他不再追问,仿佛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将那份象征田庄归属的文书随意地丢给旁边一名侍卫:
      “给贵使送去。”
      仿佛丢出的不是价值连城的地契,而是一张废纸。
      他抬头望了望阴霾的天空,又瞥了一眼渡口边一根粗壮木桩上,新插上去的一炷细长的线香。
      青烟袅袅,笔直地升腾,在寒风中竟也凝而不散。
      “不急。”
      特使的声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等这柱香燃尽,想必……好消息就该传来了。”
      他的目光,越过浑浊的河水,越过惶惶不安的王府众人,投向了西北方那片被低垂云层笼罩的、杀气弥漫的山峦。
      香火,无声地燃烧着,时间在冰冷的河风中,一分一秒地滑向那个被精心设计的毁灭时刻。
      鹰愁涧。
      名字里带着不详。两侧是刀劈斧凿般的陡峭崖壁,怪石嶙峋,狰狞地指向灰暗的天空。
      狭窄的谷底,黑石河在这里变得湍急汹涌,白沫翻卷,撞击在礁石上发出沉闷的轰响,掩盖了许多其他的声音。
      混乱,是这里唯一的主题。
      喊杀声、兵刃碰撞的刺耳锐响、战马的嘶鸣、垂死的惨嚎……
      各种声音在狭窄的山谷中撞击、回荡、扭曲,形成一片令人耳膜欲裂的死亡交响。
      谷地中央,一小队人马正陷入绝望的苦战。
      他们簇拥着两辆看起来颇为华贵的马车,护卫的服饰依稀能看出王府和侯府亲卫的痕迹,但此刻早已被血污和尘土覆盖,残破不堪。
      围攻他们的,是两股同样杀红了眼的势力!
      一方,是西平侯麾下那支负责“接收兼清理”的精锐骑兵!
      他们盔甲鲜明,刀锋雪亮,攻势凌厉而有序,目标明确地扑向那两辆马车,显然是要执行那冷酷的“清理”命令。
      另一方,则是被打散了建制、如同受伤野兽般疯狂反扑的张彪匪部余孽!
      他们被凌九霄的嫁祸之计彻底激怒,又被西平侯前锋主力咬掉了一大块肉,此刻残存的几十号悍匪,如同被逼入绝境的狼群,凶性大发,见人就砍!
      他们认定了西平侯的人,也认定了眼前这支看起来像是“肥羊”的车队,都是该死的仇敌!
      王府和侯府的护卫们腹背受敌,既要抵挡西平侯骑兵精准狠辣的冲击,又要防备张彪匪部悍不畏死的疯狂扑杀。
      人数本就处于绝对劣势,在这狭窄的地形下更是难以展开,只能死死护住两辆马车,如同惊涛骇浪中随时会倾覆的小舟,伤亡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
      其中一辆马车的车窗帘幕被猛地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年轻而“惊恐”的脸。
      那是“陈雪”的替身少女,脸色苍白,眼中充满了真实的、濒死的恐惧(这并非伪装,而是对即将到来的真正结局的本能反应)。
      她身边的“龚毅”替身少年,则紧握着一柄佩剑,脸上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属于“淬锋”的坚毅与狠厉,但眼底深处,同样是无法掩饰的绝望和一丝……
      解脱的决然。
      “放箭!射马车!”
      西平侯骑兵的小头目厉声嘶吼,眼中闪烁着完成任务和劫掠财物的贪婪光芒。
      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清理”,不留活口!
      几支劲弩射出的弩箭呼啸着钉在马车厚重的厢壁上,发出笃笃的闷响。
      “杀光这些狗官兵!抢了马车!”
      张彪匪部的一个小头目也赤红着眼睛咆哮,挥舞着滴血的砍刀。
      就在这时!
      轰!
      轰!
      轰!
      一连串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毫无征兆地在谷地上方的崖壁两侧猛烈炸响!
      地动山摇!巨大的声浪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喊杀!
      这不是普通的爆炸!
      是凌九霄按计划预设的、用均安寨秘制火药制造的定点爆破!
      目标不是杀人,而是制造最大的混乱和……落石!
      无数大小不一的石块,在爆炸的冲击和震动下,如同暴雨般从两侧陡峭的崖壁上轰然滚落!
      小的如拳头,大的如磨盘,铺天盖地地砸向狭窄的谷底!
      “山崩了!”
      “快躲开!”
      “啊——!”
      惊呼声、惨叫声瞬间取代了喊杀!
      无论是西平侯训练有素的骑兵,还是张彪匪部凶悍的亡命徒,抑或是苦苦支撑的王府侯府护卫,在这突如其来的、宛如天灾般的落石袭击面前,都瞬间陷入了极致的混乱和恐慌!
      战马受惊,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骑士掀翻;
      士兵们抱头鼠窜,寻找着根本无处可躲的掩体;落石无情地砸下,带起一片片血雾和骨肉碎裂的闷响!
      谷底狭窄的空间成了死亡陷阱,无数身影在石雨中瞬间被砸成肉泥!
      混乱!
      彻底的、绝对的混乱!
      就在这山崩地裂、人仰马翻、所有人的感官和理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天灾”冲击得七零八落的瞬间!
      那两辆被重点围攻的马车附近,几块刻意安排的、燃烧着熊熊火焰的、裹着油脂的巨石,轰然砸落!
      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马车!
      轰隆!
      木质的车厢在巨石的冲击和烈火的舔舐下,如同纸糊般瞬间碎裂、变形、燃烧!
      烈焰冲天而起,混合着木料、布帛、油漆燃烧的刺鼻焦糊味,以及……一种令人作呕的皮肉烧焦的恶臭!
      “公主!”
      “侯爷!”
      混乱中,几个离得近、侥幸未被落石砸中的护卫发出了撕心裂肺、充满绝望的惨嚎!
      他们不顾一切地想要扑向燃烧的马车残骸,却被周围不断滚落的石块和混乱奔逃的人群阻挡、冲散。
      火光熊熊,浓烟滚滚,迅速吞噬了那两辆马车的残骸,也吞噬了里面“尊贵”的乘客。
      凄厉的、非人的惨嚎声从烈焰中心短暂地传出,随即戛然而止,只剩下烈火焚烧的噼啪声和木头断裂的呻吟。
      混乱的战场核心,只剩下一片刺目的火光和翻滚的黑烟。
      那象征着“永安公主”与“定北侯”存在的华贵车驾,连同他们“尊贵”的生命,在鹰愁涧这混乱的风暴眼中,被这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彻底吞噬,尸骨无存!
      西平侯的骑兵头目被一块飞石擦过额头,血流满面,他死死盯着那冲天而起的烈焰和浓烟,眼中充满了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任务……
      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完成了?
      张彪的残部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吓破了胆,残余的匪徒发一声喊,趁着混乱,如同丧家之犬般向着谷口没命地逃窜。
      落石渐渐稀疏,爆炸的烟尘在寒风中缓缓散去。
      鹰愁涧谷底,一片狼藉,尸横遍地,血腥味混合着焦糊味,浓烈得令人窒息。
      幸存者惊魂未定,茫然四顾,如同身处地狱。
      唯有那两堆依旧在猛烈燃烧、噼啪作响的马车残骸,如同两座巨大的、冒着黑烟的坟墓,无声地宣告着“永安公主陈雪”与“定北侯龚毅”的……死亡。
      东风,裹挟着死亡的气息,终于吹到了尽头。
      它撕裂了腐朽的华裳,焚尽了虚假的尊荣,在这片混乱的杀戮之地,为两颗渴望自由的灵魂,打开了通往新生的、布满灰烬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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