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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11年,惊蛰(2) ...

  •   *好春天*

      能三个字讲清的,绝不用第四个字。
      这是李莉给自己立下的铁律,也是军队医护的基本素质。
      但她确实没想到自己能说出这么狠的话,
      说一位退役中校是野狗什么的……
      更何况这位野狗同志,两年前还被她、被她们捧为英雄,悉心照料。

      李莉忍不住干呕一声。

      “姐姐你不舒服吗?”
      “没。刮风,卫生间有点反味儿。”
      “诶卫生间在这儿?我怎么见老大往那边儿……”
      “右拐上楼是泌尿科,路警官可能去看神经性尿频了。”

      或许在今天之前,李莉以为路鸣秋至少还有军人的坦荡,
      毕竟勋章不会说谎,
      但方才诊室门口的仓皇撤退,无疑是心虚的铁证。
      身为方青云主任的部下,没往她身上啐唾沫已是留了体面。

      ————————

      其实军总这栋门诊楼,路鸣秋并不熟悉。
      能轻车熟路地扛着米花迂回进处置室,除了指示牌的功劳,和住院部相似的装潢也脱不开干系。
      就比如这种本该缓解患者焦虑情绪的暖色调,现在反倒成了她呼吸困难的诱因。

      消防通道铁门被撞开的瞬间,2011年的第一声春雷正劈进积雨云。
      路鸣秋把手机夹在肩窝里,左手将牛皮纸盒抱在怀中,另一侧的手指不自觉敲起墙面,
      “大罗你现在立刻来军总骨科门诊……我没事儿,米花脚崴了你过来接她一趟……骑什么车你那破山地车有后座吗!……对,麻溜打的过来,记得哄人!让她别怕……”

      掐断通话后,路鸣秋的喉间漏出一声闷笑。
      年轻人,就这脑子还想追女孩……

      “路同志?”

      被点到名字的瞬间,路鸣秋已经完成战术后撤,与声源拉开距离,同时右手摸向腰间的警棍包,
      却在看清来人那灰白鬓角时松了劲。
      那张脸,沟壑与两年前相比深了不少,咧嘴时那口白得晃眼的牙却依然突兀地嵌在黝黑面皮上。

      “嘿!活该我今儿多巡两栋楼!”
      赵保全脚后跟一磕,佝偻的背猛地抻直,右掌外翻二十度劈向太阳穴,人造棉的安保袖章被带起的气流掀得直抖,
      “您真上九院逮那帮号贩子来着?上个月……”

      路鸣秋没待他说完,屈指弹了下执法记录仪外壳,截断了记忆中即将到来的滔滔不绝,
      “老赵,两点五十七了。”

      “嗨!差点儿又耽误事儿!”
      他拔腿要跑,忽又拧回脖子,
      “不是,您猫消防通道干啥呢?”

      “送……同事看病。”
      舌尖打了个滑,终是把“战友”二字嚼碎咽了回去。

      赵保全多精啊,见路鸣秋下颌线一绷立马掐了话头,甩开作训靴就往小北门岗亭冲。

      路警官呢,陪诊任务虽完成得稀碎,倒也不耽误回所里值下个班次。
      好在西长街派出所和军总之间只隔着一片西蓉胡同居民区,也就十分钟脚程,足够她在积雨云彻底裂开前赶回去。

      路鸣秋下意识踩着老赵的步幅调整呼吸,却被这人几次三番偷瞄的余光刺得后颈发麻。

      “赵保全!”
      “到!”
      老赵后脚跟哐地撞上铁皮岗亭,攥着没来得及戴上的执勤帽原地立正,喉结滚了两滚,
      “那啥……您这脸可比住院那会儿白净多了,食堂王师傅见了准得说您像他老家腌了半冬的酸菜芯子。”

      路鸣秋睨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岗亭电子屏红光扫过她后颈时,老赵却突然压低嗓子:
      “方主任那晚摔了个狗——大跟头,就在墙边儿那泥坑!气得裴院连夜叫来工兵连填坑铺砖,顺带着把墙翻新咯。”

      路鸣秋鼻腔里漏出声短促的气音。
      她太熟悉这堵墙——作为军总院区和闹市区的分界线,五十年如一日忠诚守卫着防线,结果却被个瘸子找到了战术漏洞。
      现在这墙的防御评级大概够得上军械库标准:菱形铁蒺藜以每15cm间距斜插出45°锋线,八组云台摄像头如同微型炮塔。
      至于两年前被暴雨冲垮的豁口,如今则焊着工兵连专属钢印的加固基桩。

      唯独失算的是泥坑。
      李护士——就是那位对方青云忠心耿耿的李莉同志,曾经在暮色中推着路鸣秋沿墙根儿碾过三轮。没接受过侦查训练的文职哪能想到,轮椅轱辘每转过一圈,伤员脑海里的战术地形图就能完善一笔。
      但百密一疏,这处看似平整的洋灰地当晚竟伪装成陷阱,绿化带渗水泡发的腐殖土在墙根淤成泥潭,左靴刚陷进黏稠的刹那,腰腹肌群已先于大脑绷成钢板,若少了这作战本能,
      铁定得摔个狗啃泥。

      鬼使神差地,路鸣秋摸向后腰。
      一小时前的骨科门诊走廊,那女人身上与其说有药味,不如用“金属的冷冽气息”来形容。
      那是氯乙烷镇痛喷雾的气味,她一向很清楚。

      赵保全的跨立警戒姿势绷了半分钟,见路警官一直没搭话,他犹豫是否该继续讲下去,
      毕竟有那位方大校的军令在。

      “方……”

      好不容易憋出一个字,正巧撞上路鸣秋迈出的步子。
      她边走边压低警帽前沿。
      她没意识到自己夹住牛皮纸盒的左臂越发用力,
      不知在同谁较劲。

      —— · —— · ——
      “方大夫腰伤犯了?”
      “前两天搬病历柜闪着了,别担心,刚喷过氯乙烷。鸣秋同志对这个不陌生吧?”
      “嗯……我们伞降前……会用它处理……关……”
      —— · —— · ——

      “路啊,小米那蹄子还能蹦跶不?……路?……路鸣秋同志!”
      “到!”

      真是风水轮流转。路鸣秋脚后跟下意识一磕,抬头正对上所长那刀削似的下颌线。
      论警衔,四十五岁的严恕与她同属二杠二;比军衔,中校对中士那可是压了整三阶!
      可鸣秋同志的原则向来是职位高半级就得敬足十分,
      更何况自己此刻能站在这儿,全是人家严所的功劳。

      愣了愣神,路鸣秋这才发现西蓉胡同早被自己甩在了身后,派出所掉漆的警徽在三米外反着光,下方赫然是那白底红字“为人民服务”的标牌。

      眨巴眼的功夫,严恕早把路鸣秋怀里那纸盒过了三遍。
      起毛边的牛皮纸壳子,目测三十乘二十公分长宽,樟脑味倒是淡得差不多了,但他那警犬鼻子愣是捕捉到一股子药味,
      显然是三七粉的涩。

      里头塞的什么货、谁经的手,老刑侦心里已经有数。

      “呦,还给伤员整了套高级货?赶明儿让小米写个使用报告。”

      没等路鸣秋开口,严恕已经调头往调解室晃。

      从军二十载,这是她第一次在点名时走神,尽管肩章上的五角星徽已被四角星花取代。
      指尖触到了纸盒边沿的裂口,她下意识用指腹死死压住那道缝,
      像在努力掩盖成年人的那些心照不宣。

      滴答,
      牛皮纸上忽然洇出一片水渍。

      “什么破春天。”

      ————————

      22:10
      晚查房结束后,季曼合上病历本,不锈钢板夹与护士台碰撞的脆响惊醒了实习医生。
      年轻人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据说季老师这种随时提问的习惯还是从方主任那里继承来的。

      骨科医学部主任办公室的百叶窗缝隙漏出冷光。
      季曼忽然想起某次课题组聚餐,老师曾用描述成骨细胞培养方法的语气表示自己的爱好是睡觉。
      那鸦雀无声的几秒钟和师弟打破僵局的尬笑,她至今难忘……

      咚咚
      “进。”

      和平年代的战创伤骨科专家依然忙碌,午饭后先为高速公路连环追尾伤者完成了一台三级手术,后又接诊了一例建筑工地塔吊坠落伤,涉及多学科协作,据说工地领导唯恐工人留下伤残被追究刑责,还特意从九院请来了神经外科大牛……
      此刻,大专家却饶有兴趣地阅着那个崴脚小民警的,
      脚踝扭伤的、小同志的、病历。

      办公桌上的盒饭,一小时过去了,连筷子包装都没拆。
      “老师,饭都凉了。”

      没有回应,意料之中。
      季曼绕到方青云身后,瞄了一眼插线板。
      果然,后腰抵着的加热靠垫连电都没通。

      “那个拔腿就跑的民警就是路鸣秋、中校?”
      要没她这么一折腾,那小姑娘的距腓前韧带撕裂兴许能从二级降到一级。
      “嗯。”

      在今天之前,“路鸣秋”这个名字对季曼来说是一听就会咬牙切齿的存在。
      今天之后,或许更是。

      ————————

      与创伤骨科团队的大多数医护不同,季曼没有直接接触过路鸣秋。
      因为那场手术发生的时间点,她正好在美国纽约特种外科医院进修——2008-2009这一年,方青云教授职业生涯中的两个重要节点,她全部缺席了,
      以至于刚回国后的那段时间,她总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眼睁睁看着无影灯下那截深色护腰在刷手服上硌出凹痕,除了在手术间歇递上氯乙烷喷罐,她什么也做不到。
      若说对路鸣秋的怒火里丝毫没有这种无力感导致的迁怒,倒也是睁眼说瞎话。

      回归团队后,季曼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调取2009年3月21日的手术记录。

      —— · —— · ——
      姓名:路鸣秋 性别:女年龄:39岁 住院号:PLA11-090319-A001
      手术日期:2009年3月21日手术开始/结束时间:14:20-18:45(总时长4小时25分)
      术前诊断:右踝关节pilon骨折、下胫腓联合分离、距腓前韧带及三角韧带断裂(陈旧性损伤合并新鲜损伤)
      术后诊断:同上
      手术名称:右踝关节切开复位内固定+韧带重建术
      术者:方青云 第一助手:霍佳恒 第二助手:张明明
      麻醉医师:聂鑫 麻醉方式:腰硬联合麻醉

      手术核心步骤
      1. 入路选择
      -采用改良前外侧联合后内侧双切口,规避1998年旧手术瘢痕
      -术中见胫骨远端关节面塌陷,清除3处游离骨片(<2mm)
      2. 骨处理
      -混合植入同种异体骨颗粒(4g)及自体髂骨松质骨(3g)
      -Synthes胫骨远端解剖锁定钢板固定,关节面台阶<1mm
      3. 韧带重建
      -取同侧腓骨短肌肌腱(8cm)及跟腱旁腱周组织(2×3cm)
      -以“擎锋”可吸收界面螺钉(注册证号:国械注准20083408T14)固定于距骨止点
      4. 特殊操作
      -术中结扎意外损伤的腓动脉交通支
      -止血带分两次使用(14:20-15:20,15:35-16:35),累计120分钟

      关键说明
      1.擎锋螺钉特性
      -自主研发专利(ZL200710052314.5),表面仿生竹纤维螺旋纹
      -降解周期18-24个月,与韧带自体化同步
      -获批时间:2008年12月(战创伤急救器械绿色通道)
      2. 创新医疗器械临床应用依据
      -患者术后需最大限度恢复关节多向活动能力(职业特性评估等级:A级)
      -传统金属螺钉存在应力遮挡效应及远期二次手术风险
      -螺钉降解周期与自体韧带再生进程匹配(详见术前生物力学模拟报告附件7)

      术后管理
      1. 康复计划
      - 术后6周患肢零负重,12周后根据影像学评估逐步恢复行走
      - 拆除石膏后佩戴定制踝足矫形器(AFO)至术后16周
      - 下胫腓联合螺钉于术后8周门诊拔出
      2. 功能预期
      - 踝关节背屈活动度可能减少10-15°

      随访监测
      1. 影像学检查
      - 术后6/12/24个月行增强MRI,评估螺钉降解与骨整合
      2. 不良反应预警
      - 警惕术后3-6个月可能出现的低热反应(与螺钉降解速率异常相关)
      - 出现关节肿胀或晨僵立即复诊(排除免疫排斥反应)

      术者签字:方青云 记录医师:霍佳恒
      记录时间:2009年3月21日 21:15
      —— · —— · ——

      “Magic hands only bloom in war zones.”
      特种外科医院的关节置换暴君Thomas P. Sculco曾在观摩方青云主刀的经腓骨截骨入路踝关节重建术后,突然抄起止血钳夹住半截雪茄,在器械盘边缘生生碾出道凹痕,并用他那标志性的烟嗓送上这样一句评论。

      呲——
      碳酸泡沫突然炸开。
      直到这时季曼才回过神,面前已不是电脑显示器,而是烈日、长空和防护栏,
      自己的右手拇指被铝制拉环勒出道红印。
      盛夏正午的天台,风扫过白大褂,竟带来一丝凉意。

      ————————

      “这位米警官你盯着点儿,虽然不是军籍,但人家也是因公负伤。手机号在这儿,回头复诊时多留意。”
      方青云把米花的片子放回办公桌,一抬头,就见学生的嘴唇撅得老高。
      “不高兴?我瞅这小同志挺可爱的呀,那小卷毛儿~”

      您瞅谁都可爱。
      季曼扫了一眼递来的纸条,
      136开头的手机号,神州行,和她的动感地带同属移动。
      行吧。

      “对了下午燕大医学部教务处的老师发来邮件,说学生们希望您能增加《战创伤急救》的排课——原话是‘热切期望’‘叹号’,或者再单开一门《生物医学材料》。军医大那边也说让您抓紧提交下学期的课程安排。”
      “下学期?这还半年呢。至于燕大的课……”
      方青云摘下眼镜,拢了拢乱翘的发丝,
      “要不、我们曼曼同志考虑一下?~”

      季曼翻了个标准的白眼。
      考虑个鬼!这年头能把两周一节的选修课当成必修熬夜准备的客座教授,除了您大概找不出第二位了,怎么可能舍得把授课的机会让给别人!

      心里这样琢磨着却没接茬儿,季曼转手把凉透了的盒饭丢进微波炉。
      两分钟的加热时间,却如两年般漫长。
      今天或许是方老师自2009年4月30日以来心情最好的一天。
      她曾以为自己再也听不到那声“曼曼同志”了——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一年、两年、三年,细纹在医者的眼角积累,擎锋钉在患者的骨缝间锻打出银亮的骨痂,
      以及,远离那些事与愿违,远离那些突发意外。
      呵,她当然希望老师能有好心情,却未料到,良方竟是那个令她作呕的家伙。

      “老易家的清炒虾仁和蒜蓉西蓝花,”
      季曼揭开餐盒盖,热气瞬间模糊了方青云的镜片,
      “哦,路上碰见了王护士长和她孙女,孩子非闹着给您买铁板鱿鱼。”

      季医生熟练地递去了竹筷,突然眯缝眼睛打量起面前人。
      这位德高望重的大教授竟在憋笑。
      可疑,着实可疑。

      方教授能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想起多年前小季刚成为她学生时,因为称呼王护士长为“院长夫人”而被她这位老姐姐堵楼道修理的那段历史了。

      敛了敛笑意,方青云拿筷子的姿势像持微型骨钳,狼吞虎咽的样子却和大街小巷的老饕别无二致,
      “还是我们朵朵最好了~吃饭,吃完饭回家睡觉~”

      “您最好真能这么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2011年,惊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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