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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1年,惊蛰(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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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惊蛰。
军区总医院门诊楼二层东侧,创伤骨科门诊。
路鸣秋攥着挂号单,指节泛白。
分诊台的电子钟红得刺眼,14:03,惊蛰日的阳光斜切过走廊尽头的磨砂玻璃,在她脚边投下细长的菱形光斑。
“老大,你脸煞白煞白的……”
米花单脚蹦着往候诊椅挪动,身上的春秋季警服左半身全是泥点子,
“真不用这么紧张,就崴个……
“就——?”
路鸣秋瞥了她一眼,顺势摸了摸前襟,刚才横抱伤员时被浸了一片泪,
“哎,也不知道是谁哭着喊着……”
“老大!!”
小米警官边噘嘴抗议,边偷瞄身旁人。
说了句俏皮话,面色却惨白依旧。
早知道就不闹着来军总了。
米花当然不想让路鸣秋为难,但除了担心自己这脚腕子去九院会受委屈外,更重要的原因其实是好奇的种子经过一年时间早就生根发芽了。
和路姐成为搭档后,以军总为中心外加东南西北几条胡同巷子就像被一个无形的结界笼罩。
以至于东民巷口王奶奶家的旺财都和她们打成一片了,军总周围地区却仍未涉足。
甚至有传闻称,严所曾给负责接警调度的同志下过密令……
不是,这军总到底把老大怎么了?
经验尚浅的米花并未注意到,路警官自打坐上这张候诊椅后,就以她的身体为掩护进行着战术规避。
只是这规避效果吧……
“路鸣秋!”
一声惊呼刺破候诊区的平静。
护士长刘杰刚下了台三级手术,额发让汗水压成几绺深色的曲线,气儿还没喘顺,一双怒目却已精准锁定了走廊尽头那人。
候诊患者们的目光一时间全聚焦在她身上,这位向来以冷静干练著称的临床护理专家怎么突然怒发冲冠?
分诊台旁,护士李莉赶紧拽住刘杰的手臂,这要不拦着点儿,领导真能跟导弹发射似的冲出去……
不过就算真发射出去了也不赖我们护士长。
刘杰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颊浮起红晕,轻咳两声恢复了工作状态。
“以为头发留长了咱们就认不出来?”
“不止头发长了,还穿上警服了呢。”
“啧。她最好离方主任远点儿,免得再……”
“又八卦谁呢这是?”
“呦季医生,完事儿啦?~”
李莉一抬头,瞅见方主任的高徒那习惯性耷拉着的嘴角竟然向上弯出个弧度,就知道中午送来的车祸伤者肯定没问题了。
季曼撩了撩被手术帽压得七扭八歪的头帘。
她还沉浸在老师对隐匿性血管损伤的巧妙处理中。
那腕关节那手指,那对于入刀角度和力度的无与伦比的掌控……
季博士骄傲地推了推眼镜。
等等,走廊尽头那人……?!
路鸣秋当然还记得那个呼喊自己名字的声音。
嘴上不饶人但干活相当利索的刘护士长……
“老大,那位护士同志咋知道你叫啥?”
“……不明白。”
路鸣秋心想,就应该让大罗护送伤员,或者去隔壁九院。
可偏偏还是崴脚。要是神经病还好说,这九院骨科的活儿早就让军总给抢没了,剩下俩虾兵蟹将……
她瞥了一眼小米花晾在警鞋上那充了气儿似的的脚腕子,不禁轻叹。
好在,某人这会儿肯定……
自我安慰的话还没嘀咕完,忽然,一双07式女军官皮鞋裹挟着浓郁的药气,踩断了正在路鸣秋瞳孔中震荡的地缝。
“路鸣秋、警官?”
面前人在刻意压低语速,路鸣秋的第一反应。
只言片语如柳叶刀般划开了凝滞的空气。
路鸣秋的背突然绷成拉满的弓弦。
她不敢仰起脸。
藏在那副银框眼镜之后的琥珀,并非纯粹的金,也非通透的褐。
明明泛着暖色,却压迫得让她准备好的谎言哽在喉间。
这些,她全都知道。
“老师!”
季曼手提器械库的备用骨锤疾步走来,带起的一阵风让米花的小卷毛颤悠悠的。
做学生的像是要把老师护在身后,这个笨拙的掩护动作却恰好挡住了方青云的视线。
路鸣秋趁机旋身后撤,单膝抵住椅面,左手抄进米花膝弯,右手扣住她后腰处的执勤腰带。
“抓紧。”
耳语间,竟然借着爆发力将人甩上了肩头。
“老大我鞋!!呕……”
小伤员只觉天旋地转,差点儿把中午吃的韭菜馅饼吐出来。
空中捣腾的两条长腿堪堪从季曼鼻尖扫过,多亏方青云眼疾手快,扥了她白大褂一把。
“老师她这是袭医未遂!应该”
“报警?”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回头,只见她们身后不知何时围上来好几位患者和陪同家属。
单说那位面熟的瘸腿老兵,早已将铝制单拐横握成近身格斗式。
“首、方教授,刚才那……”
“是派出所的战友,不好意思打扰到大家了。”
季曼忽然想起一句话:军总的医生不必担心医闹。
再说了,让警察来抓警察,这未免……
“季曼,”
方青云的一只手冷不丁落在学生肩头,
“陈主任接了Schatzker V型胫骨平台骨折,你去跟台。记住,外侧切口后先确认半月板下入路,如果老陈按习惯直接切关节囊,立刻用钝头拉钩隔开腘肌腱。”
“那您那台……”
“李莉,收一下。”
方青云指了指候诊椅下年轻警官没来得及穿的那只鞋。
季曼没再追问,只是默默跟在方青云身后,视线掠过她后腰。
挺括的白大褂上果然有道刺眼的褶皱,透过它,仿佛能看到老师在更衣室冷敷时一听说某人出现便急匆匆赶来的整个过程。
就这样的状态,马上又要主刀一台坠落伤……
“溜得倒挺快。”
轻快的话音传进季曼耳畔时,她尚未从微妙的失落漩涡中脱离。
直到白大褂从视野里消失她才意识到,
方老师,心情很好。
————————
骨科处置室最内侧隔间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
双层蓝色消毒帘交错遮挡,让这里成为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
米花把受伤的左腿搭在诊疗床边,肿成馒头的脚踝上搭着路鸣秋不知从哪里扯来的医用冰袋。
“老大你跑啥啊!那可是军总骨科扛把子方青云方主任!我去,本来说宣传栏儿那证件照就够绝的了,没想到真人比照片还要好看一万倍!”
路鸣秋睨了她一眼,没搭话。
“方主任的号巨——难抢因为她一天到晚几乎都在手术室忙活……哎不是老大!怎么军总的医护一个个儿的都认识你啊!”
“名气大呗。”
米花一晃悠,差点从床上滑溜下来,好在路鸣秋眼疾手快托住了她的小腿。
伤员嘟了嘟嘴,以回应路警官这糊弄事的答复。
不过兴许,还真是名气大呢。
米花到底是公安大学侦查系正儿八经的毕业生,虽然选择来到基层,成为治安中队的一员,但大学四年学到的知识可没还给老师。
想当初所长严恕领着路鸣秋和他们见面时,大伙儿一见她肩膀上那警衔瞬间目瞪口呆。
二杠二?!
等等,咱所长几杠几?!
坐在后排的小米警官倒是格外淡定地转着笔,悄悄打量起立在晨光里的新同事。
年龄在三十五岁上下?脖颈和手背的冷白皮浮着淡青血管——养尊处优的军转?可一套合身警服裹出的薄肌线条显然是经年累月的刻苦训练才能留下的痕迹。梳得过于严谨的小马尾,是性格的体现还是生疏的表现?
“都属苍蝇的?嗡嗡个屁!路鸣秋同志,咱所新来的治安警,大家呱唧呱唧!”
“二杠二扔治安组?分局又塞关系户……”
“关系户?哼,你们这帮崽子捆一块儿都扛不住她一条膀子!”
米花一看老严那要吃人的架势,赶紧捅了捅身旁大嘴巴的罗纳。
啥关系户,人家路姐往那儿一站就不像一般人,四年前刘所退休,同为军转身份的严所初来乍到时什么样子她记得很清楚。
再说了,二级警督对应的那可是校级军官!
意识到这一点的米小花同志顿时安全感倍增。
后来和路鸣秋同住派出所分配的套间宿舍,从对方的生活习惯中也能窥探出一二。
更何况,还有那一条条旧伤疤。
总有人说伤疤是勋章,有多么光荣,她当然同意。
但,光荣是真的光荣,疼也是真的疼。
就像她现在,从警六年来第一次负伤,抓个扒窃犯直接崴进绿化带了。
路鸣秋的目光落在米花的伤脚上,本就肿得老高外加标准的八字固定,活像个粽子。
她没察觉到,自己那只被困在制式皮鞋里的右脚,脚趾不知何时蜷缩成了防御姿态。
硬质鞋帮包覆的那条旧疤明明早已愈合,此时却微微发烫,似乎能听见骨头缝里传出弹壳落地的脆响。
刹那分神间,局势风云突变。
消毒帘被撩起的同时,两位女警暴露在了李莉的视野里。
果然跟这儿猫着呢。
四目相对,李莉一见这双倔强的眼睛就气不打一处来。
瞳仁像是淬了火的弹头,生生在她护士牌上烫出个焦痕。
狼崽子。
这声来自刘护士长的称呼突然从记忆里蹦出来。如今虽换上警服,但那股带着□□寒光的野劲儿,反而在警徽压制下愈发锋利。
僵持了几秒,到底还是李莉先败下阵来。
毕竟这次的伤员不是她路鸣秋,一旁诊疗床上的小警察还委屈巴巴地看着自己呢。
“同志,您的鞋。”
李莉先把手里的医疗废物袋递给米花。
米小花抱着这黄灿灿的垃圾袋,哭笑不得,
“谢谢姐姐~”
一声甜腻腻的“姐姐”听得李莉心花怒放,眉头瞬间舒展开了,视线转而又落回路鸣秋身上。
递给她的,是一只牛皮纸盒。
盒身没有任何标识,但路鸣秋清楚,这股浓重的樟脑味分明来自总后仓库。
“方主任让我转交的。现在,请二位跟我去CT室。”
“啥啊啥啊老大!”
伤员一时忘记了自己的猪蹄儿,凑到近前想一看究竟。
路鸣秋却趁她歪斜身子,又一次把人抄起,只不过这回的着陆点是李莉推来的轮椅。
“借用下洗手间,劳驾您先送伤员去CT室。”
说着,路鸣秋把轮椅掉了个头,侧身就要离开。
“路警官,”
消毒水味随耳语蓦地灌进警服衣领,
“野狗勿入无菌区,当心被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