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告白》杳数

6、酸涩

　　高二文理分科的尘埃落定，像一场无声的风暴席卷而过，重新划分了人际的疆域。

　　幸运的是，或者说不幸的是，对于岑晓兮而言，她和顾宴离，以及那个默默注视着她的陆时风，依旧同在高二（一）班，这个理科重点班的教室里。

　　教室换了，从一楼搬到了三楼，窗外的风景从茂密的香樟树冠变成了更开阔的天空，同学也变了一些，有熟悉的面孔离开，也有新鲜的面孔加入，但岑晓兮的世界重心，似乎并没有因为环境的改变而偏移。

　　她依旧安静地待在自己的角落，依旧进行着那场盛大而无声的暗恋，依旧每隔一段时间，就能收获一份来自“他”的、匿名的、让她心跳加速的小惊喜。

　　时间像细沙一样从指缝间流走，带走了高一时的青涩懵懂，却也悄然催生着一些变化，顾宴离似乎更高了些，肩膀更宽阔，眉眼间的轮廓也更加分明，那份阳光自信的气质有增无减，在年级里愈发耀眼。

　　而岑晓兮，尽管依旧内向，但在那些“匿名礼物”的持续滋养下，心底深处似乎也悄悄积蓄起一丝极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明确察觉的底气？或许只是幻想被满足后的虚幻安全感。

　　她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地、带着一点隐秘甜味地过下去，直到高三，直到毕业。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不，像一颗骤然闯入大气层的流星，剧烈地、耀眼地、不容置疑地打破了原有的平衡。

　　高三开学第一天，班主任李老师带着一如既往的干练笑容走进教室，身后跟着一个女生。

　　“同学们，安静一下，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叶梓余，她之前随父母在国外读书，今年转回国内准备高考，以后就是我们一班的一员了，大家欢迎。”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站在讲台上的女孩，穿着一身干净合体的新校服，却硬是穿出了与众不同的明媚感，她个子高挑，身材匀称，扎着利落的马尾辫，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双明亮得惊人的大眼睛，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笑起来时，嘴角上扬的弧度很大，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整个人像一棵迎着太阳蓬勃生长的小白杨，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大家好，我是叶梓余！”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种自然的、毫不扭捏的爽朗，“树叶的叶，桑梓的梓，剩余的余，之前一直在国外，中文可能有点退步，以后请大家多多指教啦！”

　　她落落大方地站在那里，目光坦然地在台下扫视，没有丝毫的怯场，反而带着一种好奇和友善。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信，耀眼却不刺目，轻易就能吸引所有人的好感。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夹杂着男生们毫不掩饰的欣赏目光和女生们小声的议论。

　　岑晓兮也下意识地跟着鼓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警惕，追随着那个明媚的身影。

　　叶梓余……这个名字，连同她整个人，都带着一种过于鲜亮的光彩，让她这种习惯待在阴影里的人，本能地感到些许不适和……隐隐的压力。

　　叶梓余的座位，被安排在中间组的第三排，不偏不倚，正好在顾宴离的斜前方。

　　从那一刻起，岑晓兮就发现，她原本那个以顾宴离为唯一焦点的世界，被迫分出了一半的注意力，给这个新来的、过分耀眼的女生。

　　叶梓余太容易成为焦点了，她成绩优异，尤其理科思维敏捷，常常在课堂上提出独到的见解，能和老师进行流畅的讨论，她性格开朗外向，仿佛天生具有凝聚力，不到一周时间，就和班上大半同学打成了一片，无论男生女生，她多才多艺，听说钢琴弹得很好，运动神经也不错。

　　但最让岑晓兮在意的是，叶梓余似乎对顾宴离，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兴趣。

　　她会在下课的时候，非常自然地转过身，手臂搭在顾宴离的桌沿，笑着问他刚才物理课没听懂的题目：“宴离哥，刚才老师讲的那个受力分析，为什么那么分解啊？你再给我讲讲呗？”她叫他“宴离哥”，语气亲昵又自然，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

　　而顾宴离，似乎也并不排斥，他会接过她递过来的笔记本，耐心地讲解，偶尔还会调侃她一句：“这么简单都没听懂？在国外光玩了吧？”

　　叶梓余就会佯装生气地拍一下他的胳膊：“喂！我很认真的好不好！”

　　那样自然的肢体接触，那样流畅的谈笑风生，是岑晓兮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场景。

　　她只能远远地看着，心脏像被细小的藤蔓缠绕，一点点地收紧，泛起微酸涩的疼。

　　她看到叶梓余会在大课间，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邀请顾宴离：“宴离哥，下午体育课打羽毛球吗？听说你很厉害，切磋一下啊？”

　　看到她会把自己带来的进口零食，非常大方地分给周围包括顾宴离在内的一圈人，和大家有说有笑。

　　看到她在篮球场边，毫不羞涩地为顾宴离加油呐喊，声音清脆穿透整个球场，比赛结束后，还会非常自然地递上一瓶水，笑着和他击掌。

　　叶梓余的喜欢，是明目张胆的，是阳光下的向日葵，热烈而直接，毫不掩饰，她拥有着岑晓兮所缺乏的一切：自信、勇敢、耀眼的外表、出色的能力，以及……那样自然而然靠近顾宴离的底气。

　　每一次看到他们互动，岑晓兮都会飞快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感，那份她珍藏已久的、以为或许也有一丝丝特别的“匿名守护”，在叶梓余明媚张扬的对比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像是一个可笑的一厢情愿的幻想。

　　也许……那些东西，根本就不是顾宴离送的呢？

　　这个念头偶尔会像毒蛇一样钻出来，让她瞬间手脚冰凉，但很快又被她强行压下去。

　　不会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可是，如果是他，他为什么又能对叶梓余笑得那么灿烂？

　　为什么能那么自然地接受她的靠近？

　　自卑像潮水一样，一次次地漫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拿什么和叶梓余比呢？比成绩？叶梓余似乎毫不费力就能名列前茅。比性格？她连和顾宴离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比外表？叶梓余是那种走在校园里都会吸引无数回头率的明媚少女。

　　她唯一的寄托，只剩下那些匿名的、不知何时会出现的“礼物。”

　　它们像是她暗恋堡垒的最后一道防线，支撑着她那点可怜的、摇摇欲坠的希望。

　　她更加留意顾宴离的神情，试图从他对待叶梓余的态度中，找出一点点不耐烦或者勉强的痕迹，然而，没有，顾宴离对叶梓余，似乎和对其他同学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是爽朗、大方、乐于助人，甚至因为叶梓余的活泼主动，他们的交集明显更多，气氛也更加融洽。

　　那种融洽，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岑晓兮的心上。

　　她开始避免在课间看向那个方向，开始假装对身后传来的谈笑声充耳不闻。但她又无法控制地，像自虐一般，用眼角的余光捕捉着一切。

　　叶梓余的存在，像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赤裸裸地照出了她的怯懦、平凡和遥不可及，她的暗恋，因为另一个人的明媚闯入，而被迫从那种带着点甜味的幻想中剥离出来，露出了其内核苦涩而残酷的真实面貌。

　　——那真的，很可能只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教室里的空气似乎都因为叶梓余的到来而变得活跃又躁动，阳光依旧每天照耀，但岑晓兮却觉得，属于自己的那一小片角落，似乎因为那个明媚身影的对比，而显得更加灰暗了。

　　她依旧会在收到匿名饮料时感到片刻的温暖，依旧会将那些写满答案的纸条仔细收好。但那份喜悦里，开始掺杂了越来越多不安和自我怀疑的杂质。

　　那个曾经照亮她灰暗世界的、她所以为的光，似乎正被另一轮更耀眼、更炙热的太阳所吸引。

　　而她这株小小的、卑微的含羞草，只能默默地蜷缩起来，独自品尝着那份愈发浓烈的、无人知晓的酸涩。

　　青春的剧场里，主角似乎已经登场，而她，或许从来都只是一个躲在幕布后的、无声的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