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告白》杳数

11、礼物

　　生活像一条平稳流淌的河流，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自有其深沉的节奏。

　　岑晓兮逐渐习惯了上班族的规律与琐碎，朝九晚五，核对不完的报表，做不完的账目，偶尔同事间的闲聊八卦，周末睡个懒觉，打扫一下房间，或者回家陪父母吃顿饭，日子过得像复印机里出来的一样，一张接着一张，内容大同小异。

　　她似乎真的将过去远远抛在了身后。

　　那个曾经让她心跳加速、泪流满面的名字，渐渐褪色成青春纪念册里一枚模糊的书签，偶尔翻起，也只是淡淡的唏嘘，不再有撕心裂肺的痛楚，她甚至开始接受父母的安排，更为频繁地接触一些相亲对象，虽然总是因为各种原因不了了之，但她至少愿意尝试着，去开始新的可能。

　　然而，每年总有那么一天，会像一个设定好的程序，悄然提醒着她，有些东西，或许并未真正随着时间彻底湮灭。

　　那就是她的生日。

　　每年的这一天，她总会收到一份匿名礼物。

　　第一次收到时，她刚上大二，生日那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样去学校门口的收发室取快递，却意外发现了一个寄给她的小包裹。寄件人信息栏是空的，她疑惑地拆开，里面是一本包装精美的、她很喜欢的那位日本作家的最新小说。书里夹着一张简单的卡片，打印着一行字：“生日快乐。希望你天天开心。”

　　没有署名。

　　她当时愣了一下，猜测或许是某个高中同学还记得她的生日？也许是同桌？或者某个关系还不错的女生？她挨个发消息去问，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和反过来的生日祝福。这件事就成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小谜团，她最终将其归咎于某个粗心忘了署名的旧友，那本书则被她放上了书架。

　　然而，第二年，在她生日那天，又一个匿名包裹寄到了她宿舍，这次是一盒品质很好的黑胶唱片，是她钟爱的某个独立音乐人的早期作品，很难淘到。同样附带着那张打印着“希望你天天开心”的卡片。

　　岑晓兮心里的疑惑加深了，这不像是一个偶然的疏忽，谁会如此清楚地记得她的生日，又如此精准地投其所好？

　　她甚至有一瞬间，脑海里闪过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

　　——会不会是顾宴离？

　　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自己苦笑着否定了，怎么可能？他早已和他的叶梓余在另一个城市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怎么可能还记得她这个无足轻重的高中同学的生日？还每年准时送来礼物？这太异想天开了。

　　第三年，第四年……直到工作后，这个“传统”依旧雷打不动。

　　礼物有时是一束淡雅清新的鲜花，直接送到她的公司前台，引得同事好奇张望，有时是一张某位艺术家的插画展门票，正好是她感兴趣的风格，有时是一盒手工制作的、味道出奇合她口味的巧克力，有时是一条柔软舒适的羊绒围巾，颜色是她偏爱的莫兰迪色系。

　　每一次的礼物都算不上多么昂贵奢侈，但都极其用心，仿佛赠送者对她有着超乎寻常的了解，知道她细微的喜好和审美取向，而那张打印着“希望你天天开心”的卡片，则像是唯一的、不变的签名，年复一年地出现。

　　岑晓兮从最初的疑惑，到后来的习惯，甚至隐隐的，变成了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期待。

　　她不再试图去探寻赠送者的身份，问过父母，不是他们，问过几个保持联系的高中好友，也都不是，她甚至旁敲侧击地问过一两个曾经关系尚可的男同学，得到的也是茫然的回应。

　　这个匿名的祝福者，像是一个藏在时间迷雾里的影子，沉默而固执地，在她生命里一年一度地出现，留下礼物和祝愿，然后又悄然隐去。

　　她也曾有过一些无端的猜测，是大学里某个暗恋她而不敢开口的男生？还是工作中某个默默关注她的同事？似乎都说不通，因为有些喜好，是她高中时期就有的，比如那个日本作家，比如那种口味的巧克力。

　　她也曾想过，会不会是陆时风？那个成了歌手、在舞台上光芒万丈的旧日班长？但这个念头更显得荒唐，他那样的人，生活在聚光灯下，被无数粉丝拥簇，怎么可能还记得她？更何况是如此费心的一年不落？他们高中时甚至都没说过几句话，唯一那次稍显特别的交集，就是那个黄昏花园里的安慰，但也早已过去很久了。

　　于是，这份每年的匿名礼物，就成了她平静生活里一个固定的、略带神秘色彩的小插曲。它不会改变什么，却总能在生日那天，给她带来一份微小而真实的暖意和被人记挂的错觉。

　　她会高兴地收下礼物，将鲜花插进花瓶，将围巾围上，将唱片放进播放器，将书摆上书架，她会看着那张打印的卡片，心里默默地对那个不知名的祝福者说一声谢谢。

　　“希望你天天开心。”

　　这句话，像一句温柔的咒语，每年都会在她耳边响起一次，它提醒着她，无论生活如何平淡，无论过去有多少遗憾，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或许总还有一个人，在默默地希望她过得好。

　　这份无声的、持续的守护，像涓涓细流，无声地浸润着她岁月的土壤。

　　她并未因此就变得多么快乐，但至少，在生日这一天，她会觉得，自己并非完全孤独的存在。

　　她永远不会知道，每年在她生日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那个在舞台上收获无数尖叫与爱慕的歌手，都会推掉所有不必要的邀约，一个人待在安静的工作室或者家里。

　　他会反复回想，她曾经无意中提起过喜欢什么，抱怨过想要什么又买不到，或者只是单纯地，根据她一贯的品味，精心挑选一份他认为她会喜欢的礼物。他会小心翼翼地抹去所有可能暴露身份的痕迹，只留下那张打印的、最朴素的祝愿。

　　寄出礼物后，他会想象着她收到礼物时的表情，是惊讶？是疑惑？还是……会有那么一点点高兴？

　　这就够了。

　　他从未奢望过更多。

　　不打扰，是他能给出的、最后的温柔。也是他对自己那份深藏心底、永无可能宣之于口的爱恋，唯一的交代。

　　他记得高中时某个午后，偶然听到她和同桌聊天，说起觉得自己生日总是很平淡，没什么人记得。

　　那时他就暗暗记下了她的生日，并在心里许诺，以后每年，都要让她知道，有人记得。

　　这个承诺，他对自己履行了很多年。并且，打算一直履行下去。

　　又是一年生日。

　　岑晓兮像往常一样下班回家，在小区门口的快递柜里，取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纸盒。抱着纸盒上楼时，她心里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打开门，将纸盒放在茶几上。

　　她甚至没有先换衣服，就找来了剪刀，小心地划开胶带。

　　里面是一个造型别致的香薰蜡烛，是她喜欢的白茶与橙花的香气，旁边，依旧放着那张熟悉的卡片。

　　她拿起蜡烛，轻轻嗅了嗅，淡淡的清香令人放松，然后，她拿起那张卡片。

　　“希望你天天开心。”

　　同样的字体，同样的内容。

　　她看着那行字，良久，轻轻地叹了口气，嘴角却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谢谢你，不知是谁的陌生人。

　　她在心里轻声说。

　　然后，她将卡片仔细地收进一个专门存放这些卡片的盒子里，那里已经叠了厚厚一沓。

　　每一张，都代表着一年的时光，一份匿名的温暖。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

　　没有人知道，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一个女孩正对着一年一度的匿名礼物，发出温柔的叹息。

　　更没有人知道，在另一座星光璀璨的城市，一个男人正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手机日历上那个被标记出来的日期，心里默念着同一句祝福。

　　希望你好。

　　希望你天天开心。

　　即使你永远不知道，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