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告白》杳数

1、心动

　　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余温，穿过教学楼旁繁茂的香樟树梢，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窃窃私语，议论着这崭新的一切。

　　阳光被层层叠叠的叶片切割得细碎，如同金箔般洒落，在新铺的柏油路面上、在匆匆而过的行人肩头、在（一）班教室敞开的窗棂上跳跃，投下明明暗暗、流动不息的光斑。

　　岑晓兮就是在这片晃动的光影里，找到了自己的新教室——高一（一）班，门牌崭新，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混杂着油漆未干的微刺、新书本的墨香，以及一种无形的、名为“未来三年”的压力的味道，让她本就有些紧绷的神经更添了一丝慌乱。

　　教室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喧嚣声像是被闷在一个巨大的容器里，嗡嗡作响，陌生的面孔，飞扬的神采，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兴奋地交谈着暑假见闻或对新同学的打量。

　　岑晓兮下意识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她习惯性地缩起肩膀，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像一株怯生生的含羞草，试图将自己包裹起来。

　　她的座位在中间组第四排靠过道的位置，不算太起眼，也不算太偏僻，这让她稍稍安心，她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伸出来的腿和散放的书包，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动作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书包带子被她无意识地紧紧攥着，指尖都有些发白，她将书包抱在怀里，没有立刻拿出来东西，只是悄悄地、快速地用眼角余光扫视着周围。

　　前排两个女生正在热烈地讨论着最新流行的偶像团体，笑声清脆，右边一个男生戴着耳机，手指在桌面上飞快地敲打着节奏，左后方几个看起来初中就认识的男生勾肩搭背，聊着昨晚的游戏战绩。

　　每个人都似乎很快找到了归属，只有她，像一艘误入繁忙航道的小舟，孤独又无措。

　　她忍不住想，会不会整个高中三年，就这样在角落裡默默度过？

　　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她本就习惯了安静。

　　就在这时，班主任抱着一摞材料走了进来，那是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戴着细边眼镜、颇为干练的女老师，教室里的喧闹声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低了下去。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李静，教英语，未来三年，将由我陪伴大家共同度过。”李老师的声音清晰有力，目光在教室里环视一圈，带着审视，也带着期许，“高中是人生中非常重要的阶段，希望大家能尽快适应，融入集体，努力学习，也为班级贡献自己的力量。”

　　简单的开场和纪律要求之后，李老师推了推眼镜，“下面我们按照学号顺序，请大家依次上台来做一下自我介绍，让大家尽快熟悉起来，从一号开始。”

　　原本稍稍安静下来的教室又泛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夹杂着低低的哀叹和兴奋的窃语。

　　对很多性格外向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展示自己的好机会，而对岑晓兮而言，这无疑是一场公开的“处刑，”她的学号在中后段，这意味着她还要煎熬地等待很长一段时间，并且无法从这即将开始的“表演”中逃脱。

　　她低下头，手指绞在一起，内心默默祈祷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甚至希望自己能突然隐形，或者老师突然改变主意。

　　第一个上台的是个男生，个子很高，皮肤黝黑，看起来是体育特长生，说话带着点腼腆，但很真诚，第二个是个女生，声音很小，几乎听不见，说完就红着脸跑下去了，第三个、第四个……同学们陆续上台，有的幽默风趣，引得大家发笑；有的简短精悍，三两句结束，也有的磕磕巴巴，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岑晓兮的心跳随着上台人数的增加而加速，她一边紧张着自己的时刻，一边又忍不住被那些或大方或有趣的发言吸引，她偷偷观察着，心里暗暗羡慕那些能坦然站在众人面前、流畅表达的同学。他们身上仿佛有一种她永远无法企及的光芒。

　　就在她又一次陷入自我否定的思绪中时，一个清朗如泉水流淌、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磁性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撞入了她的耳膜。

　　“大家好，我叫顾宴离。”

　　岑晓兮像是被什么牵引着，猛地抬起了头。

　　讲台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少年。

　　那一刻，时间仿佛真的慢了下来。

　　午后的阳光恰好偏过一个角度，透过擦得明亮的玻璃窗，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却耀眼的光晕，他穿着和大家一样的蓝白色校服，却硬是穿出了清逸出尘的味道。身姿挺拔如小白杨，肩膀宽阔，似乎已经能隐约窥见未来成熟的模样。

　　他的脸庞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的弧度恰到好处，下颌线流畅利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明亮得像蕴藏着星辰大海，眼神坦荡而自信，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纯粹的张扬，额前细碎的黑发被微风轻轻拂动，更添了几分不羁。

　　他并没有像有些同学那样紧紧抓着讲台边缘，也没有眼神飘忽不敢看台下，他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一只手轻松地插在裤袋里，姿态闲适，仿佛那讲台是他的主场，而台下的人们，都是来欣赏他的观众。

　　“很高兴能和大家成为同学。”他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润，却又异常稳定，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初中就在本部读的，对这儿还算熟，平时喜欢打篮球、看书、偶尔玩玩游戏——当然，学习肯定不会落下的。”

　　他说到这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略带调侃的笑容，那笑容像阳光穿透云层，瞬间点亮了他整张脸，也莫名地让台下紧张的气氛松弛了不少，有几个同学跟着笑了起来。

　　“希望高中三年，不仅能学到知识，还能交到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他顿了顿，目光在教室里从容地扫过，那目光似乎与岑晓兮的方向有极其短暂的交汇，又或许没有，只是她的错觉，但她的心脏却因此而猛地漏跳了一拍，呼吸骤然屏住。

　　“以后大家要是想去哪儿玩，或者有什么球局，随时可以叫我。”他最后补充道，语气轻松又自然，带着一种天生的、让人无法讨厌的号召力，“总之，未来请多指教了。”

　　说完，他微微颔首，算是结束了介绍，然后在一片注目礼中，步履从容地走下了讲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在岑晓兮的斜前方，隔了两排的位置，他所经过的地方，仿佛空气都变得不一样了。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的掌声，夹杂着几个女生抑制不住的、低低的兴奋议论。

　　岑晓兮却像是被定在了原地。

　　周围的一切声音。

　　——掌声、议论声、窗外树叶的沙沙声、甚至自己的心跳声。

　　——都在那一刻急速褪去，变得遥远而模糊。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刚刚走下讲台的背影，和那双盛满了阳光与自信的眼睛。

　　咚。

　　咚。

　　咚。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失序地狂跳着，声音大得她怀疑全世界都能听见。

　　一股陌生而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耳根更是烧得厉害。

　　她慌忙再次低下头，生怕被人窥见自己此刻的异常，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尖冰凉，与脸上的滚烫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慌乱，无措，羞赧，却又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极致的吸引和悸动。

　　原来……这就是一见钟情吗？

　　不需要任何铺垫，不需要任何了解，仅仅是在人群中多看了那一眼，听了他那短短几句话，那颗沉寂了十六年的心，就像荒原上骤然落下了燎原的火星，瞬间燃烧起来，势不可挡。

　　他那么耀眼，那么自信，像天生就该站在聚光灯下，接受所有人的注目，而他甚至都不需要努力，就那么随意地站着，淡淡地笑着，就轻而易举地成为了整个教室的焦点，也成为了……她黑白世界里，唯一一抹浓墨重彩的亮色。

　　相比之下，自己是多么的平凡，甚至是灰暗个子不高，长相顶多算是清秀，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到，成绩不拔尖，性格内向又胆小，连上台说句话都要做半天的心理建设，她的人生轨迹，本该是安安静静地读书，安安静静地毕业，安安静静地……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他，顾宴离，像是来自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个世界光芒万丈，充满欢声笑语和无限的可能。

　　自卑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上刚刚因悸动而发热的心脏，微微收紧，带来一丝清晰的涩意，巨大的落差感笼罩了她。

　　可是，目光却像是有自己的意志力一般，不受控制地、小心翼翼地、再次偷偷地抬起，越过前面同学的肩膀，精准地捕捉到那个斜前方的背影。

　　他正侧着头和同桌低声说着什么，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意，侧脸的线条干净利落。

　　就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侧影，都让岑晓兮的心跳再次失控。

　　她飞快地收回视线，心脏砰砰直跳，仿佛做了一件多么大胆而罪恶的事情。

　　手心里已经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接下来的自我介绍，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的整个世界仿佛被分割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是模糊的、无关紧要的背景音，另一部分，则无比清晰地聚焦在斜前方那个有限的空间里，他偶尔微小的动作，衣领的褶皱，甚至头发被风扇吹动的弧度，都被无限放大，牢牢吸引着她的感知。

　　她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渴求甘泉一样，贪婪地捕捉着所有关于他的细微信息，却又胆怯得不敢让任何人发现，包括他。

　　讲台上又换了好几个同学，有谁风趣地说了个笑话，引得全班大笑，她也跟着模糊地弯了弯嘴角，却根本不知道大家在笑什么。

　　她的全部心神，已经不受自己掌控了。

　　直到——

　　“下一位，岑晓兮同学。”

　　班主任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叫响了她的名字。

　　岑晓兮猛地一颤，像是从一场过于投入的梦境中被强行拽了出来，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全班同学的目光，似乎在这一刻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她身上。

　　她感到脸颊“轰”地一下烧得更厉害了，手脚冰凉，甚至有些发软，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站起来，僵硬地走向讲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

　　站定在讲台后，她根本不敢抬头看台下，尤其是……那个方向，目光死死地盯着讲台桌面上的木纹，声音细若蚊蚋，还带着明显的颤抖：

　　“大、大家好……我、我叫岑、岑晓兮……来自、来自第三中学……”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事先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的、简短无比的自我介绍，此刻说得磕磕巴巴，“我……我喜欢看书……请、请多关照……”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几乎是逃也似的，深深鞠了一躬，然后飞快地冲下了讲台，回到自己的座位，把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臂弯里，心脏狂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巨大的羞耻感和懊恼淹没了他。她甚至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带着些许好奇或善意的笑意目光，这让她更加无地自容。

　　完了。她心想。表现得好糟糕。

　　他一定听到了吧？

　　会不会觉得她很可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丑。

　　她沉浸在自我厌弃的情绪里，甚至没有注意到，在她之后不久上台的那个男生。

　　“大家好，我是陆时风。”

　　温润如水、不急不缓的声音响起，如春风拂过琴弦，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但岑晓兮没有听见，她也没有看到，那个名叫陆时风的男生，有着怎样一张清秀温和的脸庞，和那双看向台下时、不经意间掠过她所在位置的、温柔而专注的眼睛。

　　她的所有感官，在顾宴离光芒的笼罩下，早已自动屏蔽了其他所有的一切。

　　漫长的自我介绍环节终于结束了。

　　李老师又开始交代开学初的注意事项和领书安排，岑晓兮这才慢慢抬起头，脸上的热度稍稍褪去，但心跳依旧无法平复。

　　她忍不住，又一次，偷偷地望向前方。

　　顾宴离正坐直了身体，听着老师的安排，侧脸认真，阳光依旧眷恋地停留在他发梢，跳跃着细碎的金光。

　　就那样看着，岑晓兮忽然觉得，刚才那令人无地自容的尴尬和紧张，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至少，她和他在同一个空间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听着同样的声音。

　　至少，她知道了他的名字——顾宴离。

　　像一个秘密被郑重地收藏进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高中三年的第一堂课，岑晓兮没有记住班主任强调的重点，没有记住新发的书本数量，甚至没有完全记清班上到底有哪些同学。

　　她只记住了一道光。

　　一道名为顾宴离的，耀眼得让她睁不开眼，却又让她心甘情愿飞蛾扑火般追逐的光。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那平静无波、甚至有些乏善可陈的青春，似乎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被强行注入了汹涌的、未知的波涛。

　　而她，这只胆小怯懦的丑小鸭，只敢将这份骤然降临的、兵荒马乱的心动，深深地、深深地埋藏起来，用沉默和距离，小心翼翼地包裹好。

　　这只是她一个人，盛大而无声的暗恋序幕，刚刚拉开的一角。

　　窗外，香樟树叶还在沙沙作响，阳光正好。

　　教室里，她的故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