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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馨城 ...

  •   夜深骤冷,千帐灯燃。营地一片肃静,战士们睁大眼睛望向主营的方向,握着兵器的手已有了湿热的汗。
      乍凉的秋风冷冷掀起帐篷的一角,隐约带出军帐中的争论:
      “将军,此事万万不可!”
      “此时怎能优柔寡断,应即刻下令,乘胜追击。”
      “但印天军队狡诈多端,不可不防。”
      “小将斗胆,请将军三思而行。”
      “够了!”帐中盘坐的髭须大汉粗暴地打断下属们的争议,鹰眼冷冷透出狠辣决断的神采。他烦乱地起身踱了几圈,冷声道,“印天军算劳什子,还不是被我擎天军打得落荒而逃?现下不拿住程心那厮,今后哪有如此良机?”说罢狠狠瞪了李纲一眼,“李校尉,你莫不是被那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吓破了胆?”
      “将军……”李纲皱皱眉,正要说什么,却又被打断:
      “罢了罢了,付师爷都发话赞同,你个武官来凑什么劲儿。”将军不耐烦地挥挥手,招来不知何时跪在帐门帘口的信兵:“什么事?”
      信兵呈上一块莹白透青的玉制腰牌,低头报道:“启禀将军,右卿大人尊驾营地。”那玉牌上刻有繁缛的古老符文,连成一个“巫”字。
      “右卿?国师二弟子妖笛?”将军一怔,拿着玉牌看了半晌,惊诧地追问,“他不是辅佐圣上的么?又怎会上大漠来?”
      信兵禀道:“传皇上圣谕,右卿大人目无君主,贬为将军麾下参军。”又从怀中掏出一卷密函递上,“尚书大人有信函与将军。”
      将军忙摊开纸,几行欹正互生的字映入眼帘:
      “连兄:且安。
      小弟之友右卿,触龙威,谪参军。其人聪慧寡言,但终是锦衣出身,体弱多疾,常年游走于山水之间,不曾有此劫难,恐难耐其地炎凉。望兄多加担待关怀。另,可以军中之事咨之。念念。   郑襄阳”
      连将军鹰眼闪过一丝冷光,大步跨出军帐。

      见到一队商客,将军极为惊讶,一时竟看不出谁才是右卿。
      当年位高权重的右卿,即使虎落平阳,锦衣玉冠的衣着、跋扈孤傲的性子总是少不了的。要不,他也不会见到诸多珍宝和侍从。真是个养尊处优的大臣,还有闲心上大漠来享受。
      将军嘲讽地笑笑,凌厉的鹰眼在老者和些中年人中周游。不耐烦地提起一个红袍少年的衣领,问:“右卿大人呢?”
      那少年正在葬一只血迹斑斓的七色鸟,两手全是沙砾尘污。忽然被这髭须大汉提起,微愕的神情一闪而逝,随即淡然道:“这儿没什么右卿大人。”
      不等将军训斥,突地钻出名少女,对拽着少年衣领的大手一阵乱拍,倒竖着柳眉吼道:“你谁呀,竟敢对右卿如此无礼!”
      有细微而刺骨的痛感密密传来。将军吃痛,猛然放手。
      “这儿没什么右卿大人。”少年重复着,接过少女递上的一方手帕,细细擦了良久,从指尖到指缝,一处也没落下。而后放回原处,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连将军,在下孤明月,前来赴参军一职。适才小婢瞬夕多有冒犯,还请包涵。”
      将军明显一窒,继而不屑地冷哼了声。
      这个少年不过十八九岁,块头不大个儿也不高,长得细皮嫩肉弱不禁风的,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却又隐隐泛出诡秘的淡青色光泽。
      ——这就是景仪末年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妖笛?竟如此年轻……这么说,国师当年收他为徒时,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渊绿王朝是无能人了么,怎么会选名幼童来辅佐皇上治理国家?
      将军冷冷扫了他一眼,指了指成堆的褡裢:“怎么回事?”
      孤明月轻轻拉开其中一只,露出锦衾狐裘和鞭枪箭镞,“这些,都是途中遇上商队定下的,以后自有用处。”说着指指疲惫不堪的众人,“他们怕是三五年出不了萧关了,能否安置在营中?”
      “随你。”将军语气不善,心底很是恼怒。来了个白吃白喝的大臣也就罢了,还无故冒出些迷途商客?再者……那个领头的年轻人身上根本看不出半点商人的阴险奸诈,掌心和指腹却有少许薄茧……那个在宫廷中游弋近十年仍如鱼得水的小子,就真的没看出点什么来?
      年轻的商人拱手称谢:“在下耶离,千叶居少主。”
      “千叶居?”将军冷笑,“萧关从来与世隔绝,本将军不曾听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仿佛不曾看见男子瞬间惨白的脸,自顾自地说下去,“只怕若干年后你再踏进南土时,它早已被世人所忘却。”语毕,也懒得看传说中善于权术的右卿,不回头地走了。
      “耶兄,放心。如果真是与世隔绝的话,”孤明月拍拍他的肩,微微一笑,眼底闪着狡黠的光,“我倒是很奇怪,郑老兄是怎么结识这个忘年交的。”

      稍稍理顺衣衫和头发,明月和莫缀跟随李校尉进入主营坐在一边,听众位商量大计。明月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插话:“印天军团是哪朝军队?”
      将军冷笑,眼底尽是讥诮:“大人深居宫廷,自然不会去关心这些琐事。”
      “是纹梨王朝程心麾下主力军。”李纲忙解释着,看他的眼神又惊诧又敬畏。
      “程心?”明月双眼大放异彩,“就那个一月之内连攻三城,所向无敌的程将军?”古瞬夕重重咳了几声,双手抱胸皮笑肉不笑地敲边鼓:“公子,那位‘所向无敌’的程将军,攻的是我焉云三城。”
      “啊,是么?”孤明月似笑非笑,手撑下巴眉飞色舞地提议,“既然他这么厉害,若能收为己用的话,那攻克馨城不就易如反掌了。”
      将军睁大眼睛瞪了他许久,转身踏出军帐,高声下令:“预备,谋划!”
      在一边待令的将士们闻言,迅速散入帐篷吩咐事宜。半炷香后,擎天的优秀战士在主营集合。除了李纲和几名老者面露担忧之外,其他人都是又兴奋又紧张地看着将军抚平羊皮图纸。
      图文有点乱,大半被班驳的暗色血迹浸没,但勉强还认得出符标。左下端的标注愈加凌乱,足以想象是在何等煎熬的环境下写就的。线条并不很流顺,字迹笔法不一笔墨新旧不一,显然是在仓促间完成,经过了无数次的修改才定下来的。
      “这从哪儿来的?”孤明月突然问道,并不滑腻的手指无意识地探入裘衣,——二十四桥的光芒瞬间刺花了将士们的眼。
      在大漠里生存了一辈子,即使贵为将军,也从未见过这般珍贵的宝石。他们出生入死血流成河,却得终生困于大漠,——而那些在朝廷锦衣玉食的达官贵人,只需一摊手,便有无数奇珍异宝自动送上门来。
      将军强压下眼底的怒意,声音却不可遏制地变冷:“当然是擎天最优秀的战士们用生命换来的!他们潜入印天军团十余载,最终只有薛轻然一人存活。”
      孤明月毫不在意他的态度,只睁大眼睛看着图文,指尖轻轻点上某处:“有很多人改过么。”
      李纲道:“十八人。”
      明月随手点上密道标注,微微一笑:“哦。”将军循指去看了看图,眼神一闪。
      所指的那处是“玄天门”,馨城地道通处,也是最难攻克之地。据说玄天门机关暗器无数,阵法秘道奇出不穷,擎天军在久攻不下的情形下,只得安扎在城外几百里外。多年的对峙,印天军已放松警惕了吧?更何况,新的统帅又是位靠族权得到军印的贵公子。
      朝廷也许不知道,他却相当清楚:焉云三城沦陷那十日,程心根本不曾指挥过印天军作战,一直都是那个江总兵下令出兵——可事后,所有军功都给了坐享山河的草包将军。
      至于原因,也多少猜出了些:江附不过是位被贬职的总兵,偶尔遇战事挂印统兵,事毕卸职,品级、官位无定,又是平民出身,哪比得上纹梨程氏一族?就算程心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他那个太尉老爹也会想尽法子给他套上各种荣誉——而江附很不幸地成为头一只羔羊。
      只是,可惜了那样的用兵奇才。心思缜密,谋略绝佳,武艺超凡——这样智勇双全、有大将风范的人才,却一直不被重用。真是暴殄天物。
      昏庸如是,帝王的灵性,竟一代代地消退了么?看来,五朝鼎立的局势,也将变了吧。
      将军嘲讽地笑笑:“大人如果闲然无事的话,大可放心地去玩耍。营中之事,末将自有分寸。”
      孤明月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日子久了,湖海也会变成池鱼的天下。”
      “擎天的战士是不会反的。”将军说得笃定,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天色已晚,大人还是先去歇息吧。”这话一出,即使是沉稳如孤明月,也只得甩袖离去。临走之前,还不忘狠狠撞了他一个趔趄。
      将军稳住脚跟,捂着撞疼的腰狠狠瞪着他远去,半晌目光又落在图纸上。
      十八种深浅不同的墨迹赫然在目。有的刚硬坚毅,有的稚嫩扭曲,有点颤然无力——这是十八名战士的血肉凝聚而成的。被送去馨城时,他们仅是些孩子——长的十二三岁,幼的才不过六七岁。
      依稀记起幼小的轻然,那是个安静懂事的孩子。每天趴在城墙上看日落,好奇地看着笼中受训的七色鸟。
      偶尔他随意一瞥,就看见高高的城墙上露出的两只眼睛,眨也眨地盯着自己阅兵。大漠的孩子都特别勇敢和早熟,经常成群结队或只身离开焉云三城去荒漠学习或求生常识,也常有前来观看大阅兵的。可是轻然的眼睛里毫无慕艳之意,有的只是一种畏缩懦弱的感情。
      他觉得奇怪,踏上城墙问:“怎么,你也想学么?”
      小轻然怯怯地看看他,又看看城下的军队,揪着衣袖犹豫了半天,才轻轻摇了摇头。良久小声问:“他们……很疼吧?”
      那一刻,他惊觉这个与荒凉的沙漠格格不入的气质。没有杀戮之感,没有刚毅之心,就像……老人口中的江南百姓一样。
      ——这要他怎么去相信,那样一个畏战的少年,会背叛他的族人、他的国家?轻然,他可是那十八人中惟一存活下来的战士啊。
      思及此,将军把头转向付权俅:“付军师,不如让怜幽配合咱们行动,来个里应外和!”
      “不可!”李纲一听急了,忙打断军师的话,“这样做只会徒增麻烦,说不准还会毁了这着暗棋。还是先缓上几天,另谋策略的好。”
      “李校尉,你一介武夫,还来插手谋略?”将军冷冷看他一眼,粗厚的手指轻轻点上图纸, “先从左门攻入,同时派另一支军队攻南门,直驱玄天门。”
      “将军!” 李纲心下一沉,忍不住插话:“如果程心没有转入玄天门,而是一直呆在将军府,那玄天门一行,不就白费了?”
      “不,他一定会躲在玄天门去,——江附已留守焉云三城,他大概想不到我们会放弃三城直攻馨城吧。馨城多是百姓和些老弱残兵,程心不过是绣花枕头,自然敌不过我军。”将军的鹰眼里射出冷冽的光,他示意其他人凑过来,简单地吩咐道,“寅时,李弛带三支军队进攻左门;张星敛带三军潜伏在南门,如见左门战事传入、致使南门军心大乱,速速出击;付军师会通知怜幽接应三军,到时直捣玄天门,无须顾忌太多。”
      将士们纷纷领命,退出军帐。
      李纲待他们都退出后,单膝半跪,“请将军授我三军,取云中道,以备后路!”
      将军嘴角的讥诮掩藏在略显凌乱的胡须下,盯了他良久,慢慢地开了口,声音越发冰冷:“怎么,你也认为轻然会叛?”
      “属下……”李纲迅速抬眼看了他一下,又像触了雷电似的低下头,顿了会儿,坚定地俯下身,把额头贴在粗陋的地毯上,“请将军授属下三军!”
       将军深深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道:“罢了,……云中道多阵术,你可要小心了。”
      “谢将军!”李纲重重磕了个头,又犹豫着问,“那……能否请圣落氏大人一同前往?”
      将军冷冷扯了扯嘴角,一脸嫌恶:“他?可不要误事就好……不过,他既是国师的二弟子,相信会有点真本事……但愿不是真只会祭神佑福。”
      李纲见他这般说,心知允了这事,便接过军符,退出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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