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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萧关 ...

  •   “右卿,银屏苗人也。景仪三十年年方虚八,乃长跪长生殿,而三日二夜不食一粟,受双枷刺鞭而不呼,利齿入唇而血肉溃,后竟夕难言矣。国师大动,纳二代弟子,赐予仙笛,授之巫卜之术。或称妖笛。
      学成行于江湖,右游历八方,多仗义之举,或结交九州侠义之士,其口碑甚佳。因其剑术若轻云之敝月,明珠之回荧,世多称‘明月’,相传大姓为孤。
      三十七年帝危,时师称病不出,乃急诏右践祚东阶。时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后数平皇族暴动。惟六皇子以太子残暴无道,以御扇左卿之名起,乃反。右奋而斥之,欲扶太子,猝败。
      次年六皇子登基,是为异轩帝。帝令澜潸郡主嫁与前盟主之后玉澈,右笑而焚旨。帝怒,迁为太祝。
      二年欲立露氏为后。右逆之,聚群臣谏于绿凰宫,大言数帝之失,呼曰:‘有君如此,亡乎国矣!’帝甚怒,贬萧关参军。淡泊耿直如此。
      临行,师出闻言,责令长跪。每问:‘悔乎?’其必曰:‘无悔。’如此再三,师大叹,遣之。”

      ——《紫衣小札•渊绿•侯将•右卿传》

      长烟,落日。却不见孤城雁。
      黄澄澄的沙荒延伸开来,漫无边际。间或有一俩干瘪的仙人掌仙人球曝晒于炎日之下,刺团相偎,荆枝牵连。
      杂乱的骆铃声传来,商旅附尘跋涉,领队的男子约莫二十岁,长衫污迹斑斑,胡渣未尽下巴泛青,嘴唇干枯如老树灰皮。前日一阵沙暴卷走大半干粮,囊中的水也只得两天之计,只空扛一路货品。碍于前路遥遥,生为少主的耶离率先忍了腥味,刃取牲口血、剥饮仙人树汁,带动众人效行,以作长久之计。
      身后仆奴拉了拉破旧的头巾,垂头前移,步履维艰。骆驼驮不下的褡裢紧系在肩腰处,勒出道道痕迹,或青或红,甚有血泡磨出。破了的鞋靴虽用枯草垫住,却仍能感受脚下热气蒸腾沙浪翻滚。
      “少主……”年迈的老管家迟疑着开口,话却卡在喉间,不知是吞是吐。
      耶离微微阖上眼躲避毒辣的日头,侧耳待听。
      “不管了!”突地有谁狠狠摔下褡裢,沙哑着嗓子吼道,“什么萧关大计,什么主仆之义,耶老爷仙逝前已交还了咱的丹书,咱们跟着这软弱无能的少主,能做什么?”
      耶离一窒,深深吸气,正待说什么,却被迎面扑来的风沙塞了满满一口,猛然咳起来。
      犹豫不定的众人见状,更是认定了他的无能。断断续续地,肩头褡裢和手中缰绳纷纷坠地。
      耶离垂头苦笑,强打起精神问:“然后呢?已行至此地,如何回头?”
      沉默了一阵,又有人恶狠狠地说道:“抢!难不成这大漠里就真没一个路人商客?就是袭营也无妨——皇帝老子管天管地,哪管得了这荒蛮之地!”
      那人话音刚落,便有清灵的骆铃声自南方响起。
      耶离循声望去,手心一片湿热。
      荒涯光彩隐烁,两匹健壮的骆驼悠游踱来。锦衣红袍的少年端坐骆峰,面容清雅,姿态恬淡,眉目之间微带倦意。沾了仆仆风尘的衣袂翩翩迎风飞扬,腰间一片耀眼夺目,似是清泉月色的流光溢影。
      旁边一位约莫初过及笄年纪的少女,不满地嘟着嘴训道:“早说过明哲保身,现在到这鬼地方来,得意了?”
      耶离眯眼,手搭凉棚挡住刺眼的日头,见是两个还不到二十的少年男女,微露讶色。
      少年没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少女气不打一处来,斜睨着他:“我说,你压根儿就是有意的吧,只是没料到他真一句话就把你塞萧关来了,是不?”
      另一边,商队中寒光闪动,兵戈出鞘。
      骆驼慢慢接近商队,耶离也因此一睹腰上饰物之风采。原是一条奢华贵重的玉带,上嵌二十来颗鹅蛋大的白玉宝石,又有无数玲珑别致的上古纹案镶于其上。只是带首第二颗白玉宝石的扣位,却代缀上了一颗碧莹莹的绿松石。
      这是……二十四桥。那条玉腰带,竟是名动大同的二十四桥!
      两年前,洛城曾有位柯姓铸玉师亡故前几日,展出由二十四颗白玉宝石和二百四十例纹案编成的玉带,宣称只售有缘之人。便是这唤为“二十四桥”的玉带,震动了大同之地渊绿、奉枝、纹梨、逐落、天夕五部王朝。且不说其样式是多么新奇诱人,仅是其中一颗宝石,便抵得上十座城池!
      可就在全境上至皇族下至庶黎都争闹着欲睹风采时,柯老竟把它赠给了一名仅一面之缘的少年,且是分文不取。
      看着替补上的绿松石,耶离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此时那少年距商队仅十步之遥,隔一座起伏绵延的小沙丘,不动声色地拉住缰绳,俯身微微一笑,对一位仆人装扮的年轻人温声问:“可是要回头?”
      年轻的仆人下意识地点点头,偷偷瞥了少主一眼。
      “可是……出得去么?”少年仍是微笑着,纤长的手指遥遥指向荒漠更荒处,“圣塔克拉玛干,戍军译为‘但见人入,无与人归’,期间险恶可见一斑。就算有一年半载的食物和水,也未必走得出这个沙漠迷宫。”
      “擎天军不是在这附近么,若真不能进出,他们怎样来此扎根的?”年轻人不服,哑着嗓子吼。
      “你见得他们出去过?”骆峰上的少年笑得苦涩,眼神飘摇,“擎天军在萧关守了多少年?五十年?一百年?或者更长……子子又孙孙,世世留守于此,然后终老其后,血泪洒溅沙漠,怨气深入沙层,却是至死也不曾见过楼台烟雨。擎天军与朝廷的联络,还是由七色鸟传递的文书。”说及此,他眼底慢慢涌起朦胧的雾气。
      商客们面面相觑着,脸色逐渐苍白,细想起来又有莫名的恐慌。
      “这么说来,皇上岂不是让你来送死的?你既早知晓,为何不与师尊说起?”少女后知地扑身而过,扯住少年的袖子又惊又怒地嚷。
      皇上?商客们齐齐一怔,相视着以眼神交流,竟不知如何是好。
      能劳皇上大驾的人,身份定然不会低到哪儿去。可是,照那女娃儿的意思,他充其量不过是个完全失宠于朝廷的官——相信就算他暴死沙荒,也不会有多少人管吧?
      “倘若他不是被贬谪,而是被派来协助擎天军作战的,到时候印天军队攻入京城,你们的家小可如何是好?可别因私心而亡了国。”耶离压低声音道,暗自猜测少年身份。又听得少年淡淡地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况且,瞬夕,那儿我呆不下去。”
      “完了!”被称为瞬夕的少女小脸一垮,“那我们可怎么回京?”
      少年微微一笑,纤瘦的食指轻轻扳回她的脸,狭长的双眼眯成缝,笑容温润:“怎么,你,做了什么?”
      “没,哪能啊!”古瞬夕小心地答道,又垂下头思索一阵,“公子,嗯……我说了,你不准生气。”
      “说。”少年收回指尖,按在骆驼峰颈处,无意识地抚挲着棕灰色的皮毛。
      “那啥,我给小公子去了封信……”古瞬夕低低地开了口。
      少年灰黑色的眼眸里很是淡漠,手指却微微蜷紧,引得骆驼一声嘶鸣,“这与他无关吧,他来做什么?”
      瞬夕恼道:“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关心你!”
      “关心?他会关心我?”少年瞳眸一紧,声音蓦地冷了下来。不等她开口,对着摔在沙地的褡裢一屈指,隔空引过商物,“孔雀金大氅,猞猁裘,苏合香,丝缕玉衣,南阳玉,和田玉,和氏璧……咦,琥珀?居然没熔化……”突地轻声笑了笑,“还真是些宝物呢。”
      耶离见众人明显底气不足的模样,不由得扯了扯嘴角,眉梢隐隐含笑。果然又听得少年扬声道,竟是看向自己:“这些,我全买下了。”
      瞬夕柳眉顿蹙,狐疑道:“你哪来这么多钱?”
      “你刚才不是说某位大人行将大驾么,交给他便成。”少年侧过头眨了眨眼,加深嘴角的弧度,尔后转过脸看向耶离,声音仍旧温润无比,“银两回头再算,酬劳不会少一钱。条件是,得帮我把商物运至萧关。”
      商客们半信半疑,凑在一块儿嘀咕了一阵,最后一名矮瘦的年轻副管家出前来道:“我等既为商家,自是以售出货品为要,公子这交易算是做对了。只是,商场最重信誉……我等并无轻慢公子之意,但这风气么……”
      “以林扶苏的名义担保。”少年笑道,露出半颗白晶晶的牙齿,言语之间竟毫无沙砾进入口鼻,“不过,那家伙早没人格可言,还是以林家的积威为信吧。”
      林扶苏,臭名昭著素称“欺祖负戚,奢靡无度”的小公子,他们是听过的。据说林家曾是渊绿首富,却在短短五年内被独子扶苏挥霍得下跌至第十世家,——可以想见他出手必然是阔绰非常。
      仆人看了看耶离,又警惕地问:“信物何在?”
      “信物,恕我不能取出。但只有跟随我同去萧关,诸位才有机会离开圣塔克拉玛干。如果不接受的话……也请自便。”少年轻轻笑起来,玉色的肌肤在炎日下竟仍是苍白无力,甚至可以看见薄得透明的皮肤下淡紫色的血脉。
      “耶某可否把这当作是威胁?”耶离也笑起来。
      少年嘴角的弧度再次扩深,“怎么会是威胁呢……不过一场很划算的交易罢了。”
      “少主,三思啊。”年轻仆人凑过去低声道。
      “七月。”耶离按住他的肩头,语气隐隐有些不满。他神色凝重地看着众人,冷静地开口,“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怎么糟,也总比死在荒漠好;再者,这场交易我们可说是占尽了便宜——所以,”他回头仰视着高高在上的少年,高声回道,“我等赌一局,但愿你真能如约履行责任。”
      那人自顾从腰侧解下一只玉制的横笛,低低吹过几个音,空中忽地掉下毛羽斑斓的小鸟,喙角隐隐渗出血丝,睁圆眼睛惊慌地望着他。
      轻轻翻下骆峰,小心地把小鸟拨入掌心,以掌温熨过几次,再熟练地解下鸟爪旁的小信筒,快速打开扫了一眼,又塞回筒内,把小鸟按在心口,用裘衣裹住,俯下头说了什么,声音轻不可闻,“领我去萧关吧,七色鸟。”
      通灵术。
      ——试问大同之地,会术法的能有几人?纹梨洵淅大帝,奉枝先茗圣帝,天夕霍帝,绿国师和蓝衣使;再就是逐落紫衣使。
      那人捧着七色鸟跨上骆驼,侧过头道:“在下孤明月。小公子,他是我师兄。”
      耶离静静听着,手指不由得收紧。
      孤明月,是国师二弟子妖笛早年行走江湖冠的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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