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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少鵹 ...

  •   祭台下黑压压站了数千人,分立两道探头探脑着四处张望。不知谁叫了一声“看天上”,众人抬头望去,右卿寝居的楼阁上人影一闪,转眼夹道的红毯上多出一人。玉冠宽袍,有暗香盈袖,正是明月。
      台上设祭坛长案,满目尽是牺牲、瑞物。天上一弯新月皎皎,在地上投下暗影。
      明月缓步踏上祭台,待子时的更声一起,拈起一叠符,右手二指压在符上慢慢抚过,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明月凌空掠起,指天低喝,坛中二盏琉璃灯亮起。旋身击符而射后,在蒲团上盘腿入定。身外,二十道黄符悬在周空,燃着豆大的焰苗。
      台下众人个个睁圆了眼,紧紧盯在她身上,不愿放过一丝动静。可惜片刻之后,就听扶苏扬声道:“长拜天尊,以明吾志!”众人只得收敛了好奇之心,皆恭敬跪拜。
      知暮本是跪得有些不甘不愿的,没过一刻就险些跪不住了,正想挪挪膝头舒展一下,身体却像被定住了似的,空有意识而不得动弹。四周寂寂无声。不知过了多久,原本浮躁的心思逐渐沉淀下来,与这寂夜融为一体,心头一片宁和。柔和的符光笼住了他的血肉。偶有滴答的流水声响起,那是心底最纯净的念想。
      这一跪,便是整整三个时辰。五更已过,天色微明,头顶传来鸟类的鸣啸。众人还没从麻痛中恍过神来,急忙抬头一看,却见云端钻出一只大鸟,赤首黑目,毛羽华美。扶苏惊道:“少鵹!”
      沃之野有三青鸟,赤首黑目,一名曰大鵹,一名曰少鵹,一名曰青鸟。
      少鵹扑打着巨翅,在祭坛之上盘旋。
      明月起身作个长揖,道:“弟子右卿,见过少鵹使。”
      少鵹圆睁着两眼直勾勾地盯了她半晌,足有五寸长的尖喙一开一阖,居然说话了:“你是师介的弟子?”明月应道正是。
      少鵹缩了缩爪子,冷声道:“告辞。”
      明月上前一步,高声问:“少鵹使不愿受弟子的祀祷么?”
      “要么让师介亲自设坛,要么,要左卿来见孤。”
      听到这里,虽为糊涂如二丈和尚,扶苏也只得踏上祭台,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道:“弟子见过少鵹使。”
      少鵹看他许久,忽然尖声叫道,声音里说不出的古怪:“扶桑上仙?”
      扶苏怔住,既而苦笑:“鄙姓公子,双字扶苏,并不是什么扶桑,更谈不上上仙。”
      少鵹又问:“祖上可是姓林?”
      扶苏答:“正是。这‘公子’一姓,乃是拜师父所赐。”
      “原来如此……”少鵹一顿,道,“什么事,说吧。”
      “焉云之水无故断流,万名士卒百姓处境堪忧。我二人请少鹙使来,只为出个主意。”
      “虽说孤不受这等降雨之事,但既然林家后辈说了,孤也无法推托。”少鵹点点头,又望向明月,“右卿,孤送你一句话——难得糊涂。棹舟出游,本就只为玩乐,何必去理岸上琐屑事,惹上一身荤腥?”
      明月不见得听懂了,但还是拱手谢道:“弟子谨记。”
      少鵹满意地点点头,展翅飞上云霄,登时周身青气如云,映着那一身彩锦般的毛羽,宛若流霞飞虹。霎时间乌气滚滚而涌,浸染了一方天空,雷电大作,天色晦暗。
      台下众人目瞪口呆,仍未回过神。
      少鵹在云端对二人一点头,翩然窜上九天而去。
      少顷,众人发出一阵直压过雷电的欢呼声,涌上台去,七手八脚抬了明月、扶苏往空中一抛。此时符灯骤灭,化作灰烬散落。扶苏颜色大变,旋身掠起抱过明月小心圈在怀里,借着巡兵手上的灯笼探眼望去。
      明月印堂青黑唇色发白,已昏了过去。

      在这大乱之际,城墙上一声钝响,惊动了守城的军士。守兵提起长枪,大喝一声:“谁?!”引来几个巡兵上前,从城上往下望去,却见女墙的凸面上一道深深的刮痕,分明是飞爪的钩印。
      巡兵当即下城追捕潜入焉云的人,刚出四十余丈的路程,撞见一身儒装的耶离。耶离随口问了句,巡兵便将这事告知与他。耶离道:“祭礼出了些状况,切莫惊扰了两位大人。交由我来吧。”
      这些巡兵平日里与耶离打过交道,知他办事妥当,应了几声后便又散开了。
      耶离缓缓踱至一间柴房,以足尖踢了踢房门,冷冷道:“出来。”
      “吱呀”一声,柴房门开,一张笑吟吟的小脸露了出来。

      轩德三年十月初四日平旦,右卿祈雨于焉云祭台,乃召青鸟少鵹,元气大伤,卧病六日不起。步兵校尉李纲奉命探路焉云东,迷于日沉之地。
      及初九,楚怀恭二攻焉云。擎天无主,战局惨淡。
      扶苏聚了几个有点名气的文员武将,先后询问几番,终于有人举荐叶知暮、李驰二人。知暮善战,李驰善守,倘若二人相辅相承互施援手,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可惜知暮仅参加过桑门之战,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又有李驰相交不深,少有灵犀,却是陷着了。
      扶苏思来想去,头痛一番后,最终还是将就用了知暮。
      当日李驰督使工匠造了几根两人合抱粗的圆木,横顶在内外城门上。另制箭支数千,不施护漆,浇以燃油,引火而射。再将抛石凿成小块,以飞石车抛出,对付爬云梯和撞城门的楚军。
      在圆木支撑的空档,叶知暮已领了一支千人精兵候在城门口,手里纂着缰绳和马鞭,腰间或佩双枪或挂刀剑。马未必是最好的,却都钉上了新的马蹄铁,外边抹上一层不易点燃且有隔热功能的油脂。
      不二刻,二将一对眼色,知暮率先跨上马背,手中高举缨枪,预备发号施令。身后千人亦学样待发。
      号角声一起,城上十名死士窜上短墙往下浇燃油。底头的楚军意识过来后大叫不妙,疾步快走。没走出几步,城上火箭顿发,城下登时火光四起,将前锋楚军困在火中。须臾,城门骤开,知暮领一千骑兵大喊着杀将出来。刀光剑影中,千人精兵策马踏火而来,手起刀落之下,但见血肉横飞,惨叫声迭起于八方。楚军无奈,只得在后方军队中抽调出几列弓箭手,用以击杀城上诸人。
      约莫过了半刻钟,城下动静小了一些,城上众人这才探出头来。放眼望去,城门口满目皆青裳军,楚军前锋已经瓦解。
      知暮一挥手,千骑纵马追赶后撤的楚军。扶苏皱了皱眉,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别逼急了!”却道是知暮故意做出追赶的姿态以便尽早退敌,便也没再多作提点。候在边上的探花郎黑豆见状嚅了嚅嘴唇,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
      小半刻后,估计楚军已去得远了,李驰谴了几名斥候前去探察,一面又指挥工匠运了几车沙子出城扑灭火。
      可惜扶苏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点:知暮虽然骁勇善战,但毕竟年轻气盛,难免血气方刚。虽然事先嘱咐过“谨防诈退”、“穷寇莫追”,他却未必听得进。
      在苦等半个时辰后,终于有斥候回城报道“叶三郎已追去日沉之地”时,扶苏的指甲嗑在扇柄上,发出阴冷的摩挲声。
      又两刻,斥候匆匆又报:“楚军转出日沉之地,正前往焉云!”
      扶苏脸色铁青,一时说不出话来。

      黄昏之际,城里城外鼓声震天,终于惊醒了明月。明月欲意挪动身子,却发现动弹不得。
      暗角里嚓的点起一盏宫灯——明月定睛细看,没错,是宫灯。绿绸灯罩之下的烛光映得屋中一片惨淡。焉云地处边境,哪来的宫灯?明月忽地冷笑了声。
      名唤碧台的婢女挑灯缓缓踱了来,盈盈一笑,竟是分毫不差明如玉的那般颜色。“风大伤身,右大人还是歇着的好。”
      明月懒懒望去一眼,也笑道:“京都千江月,难为姑娘与师门不远千里仆仆而来,在下受宠若惊的很。”
      碧台冷哼道:“我这师姐还真是什么都说,让妹妹好生担心,真想做些甚么免得太费事。”说罢古怪地瞥她。“右大人倒是说说,是堵那多话的呢,还是堵耳尖的?”
      明月微微一笑,声音柔和如水:“自然是堵千江月本尊了。”
      “隋二姑娘这舌头倒讨人喜欢!小妹看着欢喜的紧,真想揣了回京都去。”碧台巧笑倩兮,眉目间却流露出杀意。
      明月但笑不语。下一刻,宫灯忽然坠地,碧台捂额瘫倒在地,勉强仰起头望窗外,愤声道:“师、师姐!你……”
      “灯座上抹了迷香。”明月好心提醒。碧台喘着粗气咬了咬下唇,腾地昏迷过去。
      再抬头,只见如玉推门而立,手中也执一盏宫灯,垂首道:“楚经略使三攻焉云三城,公子要去看一看么?”
      明月应声披了件白狐裘,先转入屏风后解决排泄问题,再灌了大杯的凉茶,然后撑起身子往外城走去。如玉忙在一旁搀扶。
      中城距离外城不过四五里,两人却走走停停花了半个时辰。看到久违的城门时,明月脚下一软,猛然栽倒下去。想来,任谁六天没进食都会如此。
      如玉面上一红,搀住她往墙跟上一靠,小声说了句什么,快步跑开了。不知过去多久,身边已闹哄哄地聚了些人,隐隐约约有人在唤“节度使大人”。随后脸上一凉,一双手硬撑开了她的眼。一张俊美白皙宛若白玉雕琢的脸偏了来,眼底蕴蕴的看不清情绪,但那股子与生俱来的冷漠,却结结实实将她冻清醒了。
      玉澈。
      明月僵着身子蜷在墙角,动也不是,避也不是,寒意逐渐自脸上侵入心肺。
      玉澈收回手,目光在她左颊处一顿,又静静移开,拱手道:“右大人。”
      明月也客客气气地一抱拳,淡淡回道:“郡马爷。”
      玉澈面色一白,没再客套下去。明月也没心思废话。两人陷入无言的尴尬之中。
      又一阵喧哗起,一团灰蒙蒙的什物急速窜来,猛地扑住明月:“小恕!——”明月瞅它半天,颤颤道:“扶苏?”
      这个灰头土脸的庞然大物凛然叫道:“小恕,你别怕,有师兄护你!”
      明月憋了半晌,道:“谁护谁还不一定。扶苏,这才多少工夫没见,你怎么成这模样了?”
      “你身子骨还弱着,就多歇歇。这儿我撑得住。”扶苏拍拍她的肩扶她起身,这才注意到玉澈及身后黑压压的铠甲军士,大惊道,“你你怎么……”
      玉澈略一欠身,道:“下官尊旨任萧关节度使,今日特来焉云巡视。另外……”
      扶苏瞪着眼道:“还有另外?”
      “圣上请左大人回朝佐政。”
      扶苏哧了声:“佐政这差事轮不上我。”
      玉澈声音平板,听不出喜怒:“无射侍子请左大人务必两月内归殿。”
      “哼,他说回我就得回么?……”扶苏摇扇走远,忽又住脚,凑过头来问,“你是说无射侍子?”玉澈颔首。
      “确定不是太簇侍子?”扶苏不死心地追问。
      玉澈再颔首:“太簇侍子只道,秋尽了。”
      秋尽,大风将至,风雨欲来。扶苏烦闷地戳着额头,娃娃脸皱成一团。
      “圣上望左大人回朝主持冬祭。”
      扶苏冷哼不语。
      明月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忽然开口:“扶苏,你也该回去了。”
      玉澈道:“左大人勿念,澈定当全力退敌,护右大人周全。”
      扶苏怀疑地挑挑眉。
      玉澈又道:“澈自南土带来五千甲兵、千车粮草,另置冬衣两千箱,拨给焉云半数。”
      扶苏抬眼望天,小声嘀咕:“就是有你我才担心……”忽然听得明月咳一声,只得以扇掩嘴,乖乖噤声。暗里不免狐疑:萧关战事吃紧,玉澈怎么不去守着那儿,反带了半数甲兵来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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