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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风满 ...

  •   “萧关三城失守,这么大的事,李校尉不去与连将军商议,反倒禀告我们这俩局外人。孤某倒想问问,李校尉究竟是何用意?”明月一口气说完,禁不住咳几声,闭目倚在梨花木床栏上。
      扶苏上前将她带入怀中,拉了被子裹妥。
      李纲全身微颤,扑通跪下,咬牙哽咽道:“将军他……已在前夜里故去。”
      明月强打起精神问:“是三城失守那天?连将军此前有何异动?”
      “正是那日。将军之前独身出过一趟城,回城后不到三个时辰——就在右大人您回城那会子,猝亡。属下听说七合进犯焉云方圆半百里,不愿再扰乱民心,所以,斗胆将这事瞒了下来。”李纲深深一拜,磕头谢罪道。半天没见人答话。一抬头,明月的脸已陷入扶苏外袍里,呼吸均匀平稳,又昏睡了过去。
      扶苏小心地揽过她的肩,对着李纲道:“你先出去吧,有什么事过会儿去我房里谈。”
      后者于是起身退出房内。
      扶苏轻拍着明月的脊背,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风雨欲来。

      立冬那日,大漠一反平日“夜穿棉袄昼穿纱”的景况,气温骤然降下,一时间雪满沙荒。
      此时距明月受伤返城已有十九日。她经这段时间的调养,脚上伤已好了大半,左颊鞭痕也多少淡去些颜色,精神好上了许多。但病体初愈,这骤冷之下,也只得蜷在房里,身上整整压了四床棉被,手脚边上足足塞了六个手炉,这才舒服了些。
      一个从头到脚包在被团里疑似粽子的灵物砰的踹门而入,直奔床上。哀怨道:“真幸福……我房里都只两床被子。”
      “扶、扶苏?”某老实人直接一手炉砸过去,恶灵退散。又蜷回被窝呵呵直乐。
      “不行,不能便宜了你……”粽子版扶苏再接再厉地挪近,叼了被角往外拖,夹着浑身寒意,敏捷地跳入被窝,直把明月挤得贴在墙上。
      “你你你这混蛋!别拿爪子碰我!”明月冷得直哆嗦,本性毕露。
      扶苏一把搂过她,奸笑道:“听说人的身体是最暖和的……”
      明月脸皮一抽,膝头上拱,啐道:“不要脸!”
      可惜这一拱隔了厚厚两层被子,着不上力道。扶苏无辜之至,慢条斯理地道:“别用你猥琐的思想来猥琐我。”
      明月翻个身不理会他。扶苏无奈,继而鬼鬼祟祟地问,“那个,你多久没来葵水了?”
      明月整颗脑袋热气腾腾,一脚绊倒他踩上去。
      “你你你,你该不是喝了药吧?”
      “林扶苏!”
      扶苏挪了挪身体,“哎,这可不行,那药喝多了伤身的。快给停了,有什么问题尽管找莫缀。——话说身在下面的感觉真不好受……”
      明月呻吟一声,从他身上爬下来蜷进角落,头埋入被窝。
      “唔,要不要问大夫开个方子给调养一下?”
      “不必了……”明月无力状。
      “那怎么行!万一惹出什么,让我怎么跟咱娘交代啊!”
      明月傻眼了:“啥,咱娘?”
      扶苏答得理所当然:“自打上次领你过门……”
      明月呛了一下。
      “咱娘就认定你是公子家的媳妇了。”扶苏继续道。
      明月的反应则是——一记无影旋风腿,卷起秋风万里,扫落叶下床。
      粽子揉着肩爬起,手忙脚乱地套衣服,哀怨之意更浓:“小师妹,我林家的万两黄金,难道就抱不回美人归?”
      “那你去抱美人吧……”明月面无表情地道。
      粽子狰狞之色毕露:“好,很好!你记我帐上的一万四千三百零六两黄金又三百贯铜钱,还来。”
      提到钱,某老实人声势弱了下去。“哪、哪有?”
      “你你你——”粽子抖着袖子痛不欲生,“你吃干抹净,就想一走了之?”
      明月心虚地往后一缩,小声辩解道:“这是合法行为。”
      袖子再抖三抖,扶苏终于忍不住仰天长叹:“无——赖——啊!!!”

      话说当年,二人随国师入宫山习武修行,小扶苏无意从明月包袱里翻出一册奇怪的图……那时扶苏还是挺纯洁一孩子,正是爱模仿、好奇心浓厚的年龄,做啥都秉承身体力行。于是他身体力行地抱住明月在嘴上咬了一口……换了别人早哭得惊天动地了。但孤明月是谁啊!她涟教一霸王,嚣张惯了,见不得别人比自己更拽。且一不知林家是何等的显赫,二不知扶苏如何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毕竟是从以用毒闻名的魔教走出来的孩子,愣怔过后,红颜一怒,十二把淬毒飞刀劈啪甩了出去……
      为此小扶苏静心吃斋修养了大半年。国师问起,他则在明月的痛扁及恫吓下,违心地把罪名推给偶随景仪帝祭山的灵潜。于是此事不了了之。
      事后明月一直对其冷眼有加,直逼得扶苏立誓并立约曰“吾有福汝同享,吾有难汝不同当”,这才喜笑颜开,握手言和。当然,这“福”字就包括了当时仍居渊绿首富的林家的万贯家财……自从有了这一保证,明月的敛财形迹逐渐正大光明化。
      待扶苏长到十五岁才明白,引发罪孽的那册图,人称春宫……此是后话。
      自此得见扶苏自小显露的色狼本性,及明月暴力无赖的本质。
      再说事隔十一年,扶苏终于吼出了心声。明月闻言,无动于衷,任他狼嚎。——十几年的修行让其脸皮厚度更进一层楼。
      两人玩玩闹闹过去一刻,终于听见梆梆的敲门声,耶离和李纲推门而入,行过礼后立在一边。
      扶苏见来了人,收起不正经的表情正坐,拿水壶沏了两杯茶,往前一推,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坐。”
      两人遂坐定,相互交换着眼色,不知如何开口。
      明月率先问道:“李校尉最近在忙些什么呢?”
      “回大人,末将正着手御寒、蓄水事宜。”
      “连将军的案子,查出点什么没?”明月细细打量一番,见他脸色灰白面带倦意眼白充血,看来没甚进展,又问,“将士们情况怎么样?”
      李纲道:“前日里有几个士卒闹着要见将军,被付军师、张星敛副参将拦下了。七合侵境、印天攻城,搅得人心惶惶。”
      有什么从脑子里一闪而过。明月再字字细嚼这话,却没能抓住什么。想想又问:“张星敛是……”
      “是将军麾下攻城的好把手。右大人在萧关营帐里应见过他。”
      “我记得,是那位攻馨城南门的参将吧?——我军中都有哪些有能耐的将士,李校尉可清楚?”
      李纲递过一册书簿:“末将此回拜访,便是作的这打算。这是将军尚在时拟的士册,都是记的众人职务与专长,部分还注了生平画了相貌。被红笔勾去的是已故的将士。”
      明月接过随手翻了翻,不久又顿下动作。有几行集注引起了她的兴趣。

      左近,都尉,善守。轩德一年,左氏正族具没于焉云防守战。曰:长女慈,二儿佑,三儿荃,母左连氏。
      连城,马前卒。轩德一年,没于云中道乱石下。
      连钰,副参将,谓之焉云巾帼。轩德一年,没于萧关。
      左行止,长史。轩德一年,没于焉云,万箭穿心,尸骨未拾。

      “轩德一年……”明月骨节圆润的手指扣上书簿,“发生过很多事?……正是程心三日破城一举成名的焉云之战吧。——你们将军,姓连是吧,名讳为什么?”
      李纲黯然道:“焉云一战,我军死伤近万。连将军讳当归。”
      “当归,连当归……连将军与左家有何关系?”
      “左都尉先母是将军姑母。”
      “那连城、连钰、左行止等人……”
      “将军上有兄长连城,下有堂妹连钰,又有表侄左行止。”
      明月眼睛一亮,转而问扶苏:“太史令修的《大姓录》,你能背么?”
      扶苏得意地把扇子晃得啪啪响,“这个,自然记得!白露纳兰,师孤公子。谢玉卿叶,程李朱兰……”
      明月抬手打断他的诵念:“《大姓录》里,有‘连’这个姓么?”
      “这个……倒没有。”扶苏讪讪地看了看李纲。
      “可是……”明月的声音淡得如同划过荒沙的羽翅,“纹梨的《姓名谱》上,纹知程楚,王周刘连……竟然还是贵姓。”
      李纲沉默了,拿眼瞥耶离。明月更加认定自己的猜测,抚额沉思。
      耶离又望向悠闲品茗的扶苏。后者直觉地回望一眼,然后拍拍明月的头:“哪,想不通就放一放吧。不是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么。再怎么苦恼,也不会平空出现一条船吧。时刻到了,它自然会出现。先放一边,放一边,且听耶少主给咱带来了什么消息。”
      明月遂把书簿搁再床头,静待良言。
      “家师昨夜来信……”耶离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本线装紫册子。
      李纲插话道:“纹梨已贬程心为司马,任楚怀恭为经略使,执掌边防军务。”
      明月目光一闪,缓缓道:“纹梨程太尉与楚枢密……翻脸了么?”
      耶离但笑不言,只将册子递给她。
      “圣使殿下……殿下为何……”明月踟躇着问。
      “家师的意思,为报相知之义,让我留在大漠助右大人一臂之力。”
      明月一愣:“相知之义?可是,可是……我与殿下,并未曾得见啊!”
      耶离耶愣住,半天才道:“兴许,家师是乔装后与大人想见得吧。”静了静又道:“这楚怀恭是个又意思得人物。他曾两次将御赐的汗血宝马赏给下属,自己却骑着那匹随他三四年的老马四处走动。”
      明月点头。她也耳闻过这一传奇人物。

      事后纹梨穆帝听说后,召楚怀恭入宫密谈。两人之间又一段十分精彩的对话。
      穆帝问:“听闻爱卿不爱宝马只爱驽马,这是为何?”
      楚怀恭道:“没有这回事。宝马谁不喜欢,臣自然也不例外。”
      “那爱卿为什么要将它送人呢?”
      楚怀恭回答:“就是因为爱惜它,所以才送给别人。臣听说常使的刀不钝,常用的锁不锈。汗血宝马是良马,跟着臣这样空有虚衔而无所作为的人,反而得不刀什么历练,不如送给用得着它的人。我纹梨一朝官吏三万,也算是人才济济了。不知陛下是要像收藏珍宝异石一样守着他们,还是给他们一个大展才华的机会?”
      穆帝道:“珠宝与人才,终究不一样。”于是鼓励选贤任能,优待左右拾遗、左徒等举荐人才的官员,并任命楚怀恭为八州节度使,再次赏下一匹汗血宝马。
      谁知不过几月,宝马易主。
      穆帝私访楚家,问:“爱卿这回又是为何?”
      楚怀恭道:“古人说,祸患常积于忽微,智勇常困于所溺。臣自从得来宝马,日夜不得安睡,担心它被人盗去,又忍不住想拉它上街长长威风。日夜惦记着,政业也有所疏漏。——臣大胆问一句,陛下与渊绿景仪帝相比,谁更英明?”
      穆帝沉默良久,叹道:“朕愧不如。”
      “陛下认为,臣于渊绿兵部尚书郑襄阳相比,哪个更具胆识谋略?”
      穆帝道:“自然是郑君。”
      “景仪帝的明智与郑尚书的胆略,大同之地的子民没有不清楚的。但景仪帝晚年宠幸巫师,以致巫官专政、六太恃宠而骄,既而引起皇子夺权、王侯谋逆,文武两派渭泾相对,百姓苦不堪言。郑尚书不戒嗜欲,两次因贪食而中毒大病,陛下也是知道的。”
      穆帝道:“确实听过。景仪和郑君行事不够谨慎啊。”
      楚怀恭摇头道:“他二人尚且因所爱而导致堪忧处境,更何况不如他们的陛下与臣呢?陛下喜爱异宝,四海皆以珍物献上。这其中,因此升官封爵的有多少人呢?而朝野之下,被以此为名侵占财物的百姓又有多少呢?宫廷之内,堆积异宝的库房甚至大于国库……”
      穆帝道:“朕不该为了一己私欲而忽略了社稷。”于是重又筛选百官,将宝物尽散群臣,又拨出大笔钱财兴水利之事,为百姓谋福。
      天下以此笑楚君“以驽马劝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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