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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焉云 ...

  •   这日门禁一解,明月跳上城墙观望,迎着日头舒展筋骨。
      焉云三城以巨石凝土磨平垒高,涂以红赫,混以椒兰,饰以青琉,焉、云二城围主城而卫,有浅流二股绕城而过。前人凿沟将水引入主城一口深井,又砌渠环城十八转,临水扶木,傍井植草。如此,三城皆草木郁郁,小溪回环。
      从三丈高的城墙上望去,满目尽是高阁飞檐,茶馆林立,铺什琳琅,肆旗翻卷,人潮熙攘。卷发碧眼与蓝发褐肤之人往来其间,间或有两旅巡兵携刀而过,路边百姓皆垂头致意,神色恭谨虔诚。
      明月抚颌浅笑,自语道:“水土尚佳,黎民良善,是块宝地,怪不得纹梨军费尽心机来夺它。这番盛景……莫不是连将军的功劳?”
      候在一旁的小厮上前一步道:“大人明鉴。将军看似粗犷,但待百姓有如子女,却是体恤之至。百姓们承恩,一刻不敢忘怀。说来,三城回我渊绿,也因了城中百姓的相助哪!”
      “城中百姓?扶苏并未与我提及……你又是谁?”
      那小厮屈身作揖,道是耶少主门下七月,奉了少主的令前来伺候。
      期间,明月已寻了个阴凉处蹲下,拍拍身边一处石面叫他一同坐下。七月也不推辞,道谢后便倚墙跟坐了下来。
      “诸位大人念想右大人您悉心养伤,并未与您说个尽透。那夜我军藏于灌草之中,掩于晦色之下,本想诱敌出城以计谋,奈何城上戍兵寥寥似有油枯之象,却并无应战之意。又听闻印天大军奔赴云中道外,意在于大人您,左大人便变更阵敌,孤身直捣外城。少主则于城外布阵,造万军之势,以弱他方士气,俘得逃兵百余。又有高人盗得兵符,毁烽火,截断援路。城内百姓群聚而起,意欲破门迎我,又是一举。但这应急之计原本胜算不大,甚至因我军无法攻入城内而成僵持之势。幸而一位游侠来此,传纹梨祖帝之令,软硬施加之下撤走戍兵,我军这才空空得回三城。”
      明月略一探身,满目惊讶之色,“纹梨祖帝还未西去?这游侠又是何人,又是向的谁?”
      七月道:“祖帝一事只是出自游侠之口,并未有人见得他。”
      明月一思索,又问:“那游侠相貌气质怎样,如何装束?”
      “听说除左大人外,我方并无他人正视此人。”
      “听说?”
      七月垂眼答道:“七月未跟得少主前去,而是留守营地。大人下山那日的干粮,还是七月给您准备的。事后侍奉少主,才听他说及这事。”
      “哦,是吗?”明月起身踱开几步,一双灰褐的细长眼直盯着他看了半晌,直至他不自在地蠕动了下唇齿,她才望向城下李校尉的检兵仪式,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原来耶少主这般莽撞,看来是留不得他在军中了。”
      “不,这与少主并无干系!是、是七月问起……”七月慌忙辩道。
      明月冷笑道:“慌什么,耶少主可是个好主子啊,下人问什么便答什么……帐外私谈军务,是个好主子啊。”
      七月跪立磕头,神色兢战,“不,不不!少主言语含糊,七才这才生的狗胆私下询问同去的兄弟们问来的,当真与少主无关!”
      明月厉声喝道:“商贾不言国事,渊绿的律令里明明摆着这点。听你言辞知你也是念过书的,难道连这点也不清楚?主子尚不愿提,贾门仆隶倒是胆大的狠哪。”
      七月以头顿地,嘴里不住地嚷着:“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只是一时昏了头,妄想探取机密以承您青眼,搏得小吏一职,并非有意违犯律令……”
      “怎么?”提着食盒的如玉远远跑来,狐疑地望了求饶的七月几眼,将食盒往雉堞上一搁,端出几碟点心放在明月面前,“先吃点吧。”
      明月突地以头触堞大笑不止,“看这笨孩子……几句玩笑话而已,就给当真了!”上前扶起七月来仔细扫过几眼,道,“额头磕破了,先去医舍上点药吧。”
      七月瑟瑟抖着,一双惊魂不定的眼从低垂着的头下探出来偷瞅着她,却不敢迈出腿。
      “当日荒漠相会,你曾劝过耶兄勿与我同行。”明月阴阳怪气的补充道,“而且,云中道那些天,你每天都给我灌的冷汤啃的馊肉干……算了,先去医舍看看。”
      七月行礼后努力镇定地走下城墙,转个弯儿后撒腿就跑远了。
      “我去城下转转,你先回房休息。”明月抓过几碟点心用纸包好,趁如玉上来收拾食盒时附耳道,“告诉扶苏,小心七月。”
      “七月?”如玉正发愣,明月挥挥手已下城去了。

      下到城内,李校尉正检阅兵仪。步兵左盾右矛,随令喝声扎起马步,声如震雷,步若磐石。骑兵纵马舞矛弄戟,疾如闪电,势若洪潮。弓箭手轮排射靶,每中红心外缘。偶有偏差,队前持半人高大弓的汉子便上前一步指正并示范。拉弓搭弦一气呵成,箭尖劈靶上箭支为两半。
      想来这位便是第一盗探花郎黑豆了。
      明月不禁多看了两眼。探花郎约莫四十,身长九尺,方形黑脸,阔额宽腮,颧骨凸显,下巴浑厚,倒像是个狠厉的角色。隔了几重粗布葛衣,仍能看出衣下健硕的肌肉。明月暗暗惊奇,都道盗贼身轻骨软,有乘云缩骨之姿,原来也有这般彪悍的人物!
      此时李校尉已阅完小队,瞅见明月在一旁探头探脑,便收剑抱拳道:“末将李纲见过右大人。戎装不便参拜,故以军礼见,大人体谅!”
      诸将士纷纷或收弓入鞬或囊箭入櫜或取刀戟入兵座,各自收拾妥当才抱拳道:“擎天军见过右大人!”
      明月摆摆手示意无须多礼,细扫过擎天军战士,发觉多是些生面孔,不由“咦”了声。李纲忙道:“这是新征的兵卒,先前的老兵大多回了家侍奉双亲,惟留下近百人。上几次战役又损失不少良将猛卒,得换换血了。——大人方才见过检兵,末将斗胆,请大人评判一番。”
      “唔,既然这样,那孤某且说几句。言辞锋利,只怕不能入诸位兄弟的耳。”明月也不推托,负手绕擎天军踱了半圈,道,“步兵勇而无艺,骑兵猛而无序,箭手准而无速。怕是当不得‘擎天’之称。”
      将士们听得此言,脸色剧变。
      明月踱回队前懒懒看向他们,“光是例行检阅而言,确是有七分好。既是新兵,孤某本应宽和相待。但……诸位先请看看彼此的脸色!一句话不待听,纷纷怒目作色,这,难道便是擎天军的骄傲么?——呵,连兵戈都亮出来了,好本事啊,好骄傲哪!”
      抬眼望去,却是一个长眉入鬓的俊朗儿郎,忿忿拔枪相指,怒道:“狗官,你不过一个被贬谪的巫师罢了,凭什么对我们指手划脚口出恶言!有种的下来比划一……一下……唔唔……”
      身旁几人又是掩嘴又是夺枪又是压制其四肢,赔笑着翼翼道:“右、右大人,他他他一时害病,得罪了大人您,还、还请……”
      “放开他。”明月脸色略沉,上前一把抓过枪头抵在自己颈上,冷声道,“孤某倒要看看,你有甚么本事杀我!”
      “这、这……”几人踟蹰着,见李纲点了头,只得松手退在一边,暗自抹汗。
      那俊朗儿郎一下没了扶持,踉跄着跌倒在地,望着明月眼眶泛红,又慢慢站起来。
      “跟我打一场,杀伤不计帐上,如何?”
      那人静默一会,道:“擎天叶知暮,——你可记好了,可别在阎王殿上找不到人寻仇!挑件兵器,别说我欺弱。”
      明月道:“孤某惯用之剑不沾自家血,其他兵器不甚了了,不如不用累赘的好。”
      叶知暮一怔,又咬牙道:“那好,你先出招。”
      明月松开枪头,径自掏出绢帕擦拭指间血痕,眉骨抽动,只舒展着五指,眼也不抬,道:“不了,叶兄弟先吧。”
      这副轻贱的姿态彻底激怒叶知暮,他提回缨枪一个回挽花,斜击明月左胸。眼见枪头正中,眨眼间目标却已消失无踪!正大骇之际,膝后窝一阵酸痛,连带击枪的俯冲力下,叶知暮狼狈地跪趴在地。回头,是明月戏谑嘲讽的眉眼,“怎么,还要比?”
      叶知暮挣扎起身,再次凝神横扫缨枪,被明月矮身避过。缨枪三挽花遁地,明月提气于半空翻身滚过两圈,又以足腕勾住枪身一个回旋,带动缨枪翻转,逼得叶知暮松枪护手。明月却又一勾脚,挑起缨枪踢入箭靶,一个纸鹞翻身跳开几步,缓缓落足于刺入箭靶的枪上。
      风过,衣动。斜阳熠彩,映得大漠荒颜,笑靥如歌。
      明月颇为满意地加深嘴角弧度,完美而具震撼力的落幕……呃,倘若右手上没有血迹渗出,相信会更完美和震撼。
      “现在,还有谁不服?”明月轻轻跃下,一弹指,缨枪窜出箭靶回归兵器座筒。
      沉默半晌,叶知暮单膝跪下,俯首道:“叶知暮冒犯大人,愿听大人发落!”
      将士们亦纷纷单跪抱拳道:“右大人宏德明见!”
      “罢罢,”明月连连摆手,“都跪好听好了。焉云能被夺去一次,定然也有第二次的可能!想骄傲,成,先做出成绩来,别让南土的百姓看笑话!诸位既自诩擎天梁柱,那就得有出彩之处。无艺无序无速,如何应对强敌?无艺而勇即孤勇,就算战死也是白白送的性命;无序而猛即凶猛,擎天不是土匪流寇,不能没有法纪;无速而准即空准,一旦到了沙场,敌我人马混杂,哪有空挡让你们瞄准定靶?说到这里,兴许有人怨我不体谅新军操练的苦处。的确,就新军而言,诸位都具极高的资质天赋。但现下,四境情势未明,朝廷援军援粮未及,边疆割据动荡,老兵损伤惨重,我渊绿急需一支成熟稳重的大军戍边……到底是做新军中的强者,还是迅速成长成为我朝的擎天将士,诸位自己看着办吧!”
      旋身,甩袖,是扶苏微皱的眉。
      李校尉先道:“请左右提点指引,我擎天军必不负众望!”
      霎时,“我擎天必不负众望”的声音响彻九天。
      扶苏拉过明月避到墙角,握住她受伤的手,神色是难得的严肃:“怎么回事?不是怕疼么,拿什么不好偏用手去抓。”
      明月不愿提及,厌烦地偏过脸望向一边。
      “小恕这么急着整军,究竟因了什么?”
      “这个得问问你吧。”明月冷声道,“那游侠是谁?纹梨祖帝尚在的消息,左大人又为何瞒我?轻易闯城,图的什么,恐怕不仅仅是挂念我的安危吧?将我的目光引向耶离,三番两次的试探误导,林扶苏,你倒是玩够没有?”
      扶苏苦笑:“原来我在你眼里这么不堪……小恕啊,你别多想,别多问,好生歇息去吧。师兄无论做何事,总归会为你着想的。”
      “为我着想,好一句为我着想!我还真没想到左大人您这么的能耐,事事尽在把握之中,这些年的戏,左大人倒是唱的入行得很啊。当年是谁将那事告知师父及二侍的,是谁先毁约干预皇储政务,又是谁万般算计为露凝香夺得后位,你真以为我不知?”明月忿忿甩开他的拉扯,扬眉冷哼,新仇旧恨算做一块,情绪便略微失控,“明月低贱,承不起隆恩,左大人还是收回您的恩泽,给明月一条活路罢。”
      扶苏面色不悦,但还是好声好气解释道:“我这样做,总归有我的道理。别胡思乱想,我只想你过得清闲点,过几日待查明那人身份虚实再知会你一声。”
      “何德何能啊,左大人还是省省心吧。”
      明月避开他的牵制,飞快自马厩牵出一匹棕马翻身而上,扬鞭出城去了。
      扶苏抚颔锁眉,叹息着望向绝尘处出神。那边城里转出一人,挎着点心盒,手搭帐篷四处张望,见着扶苏,便很欣喜地跑了过来。
      听得脚步声,扶苏转过头去问:“跑这么快,有急事?”
      “刚才明月托我……”
      扶苏抢过点心盒,漫不经心地扫了四周一眼,问:“她怎么了?”
      如玉一顿,接着压低声音笑道:“方才明月上到城墙上玩儿,出了一头的汗。亏耶离心细,派了小厮随去服侍,逮她去阴凉处避了段时间,不然可真得晒成人干了。”
      扶苏也笑,“这小厮倒是贴心,问过叫什么名儿了没,哪回问耶离讨来……”
      “我才打听过,是耶少主的书童,叫七月,是个伶俐的小哥。”
      “七月……”扶苏伸手去掀食盒,“这名字有趣。走,咱去连将军府上坐坐。——哎,没点心?”两人说笑着走远。
      狂风刮起一层细纱,覆过延伸至城外的串串蹄痕。
      一双绣了蓝麒麟暗纹的长靴踏上新铺就的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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