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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黄雀 ...

  •   昏暗的天色里,凛冽的夜风掀起一道道沙障,刮越广袤无垠的荒漠,撞击在厚厚的城墙上,撕扯着白底暗纹的“程”字军幡。
      夜很静,偶有守城的战士低咳几声,扣紧铠甲踱着步子骂咧几句,随风传到四舍外的矮丛里,也隐约能听得一些。
      矮丛里扬起一只手。很快就有人搭弓上弦瞄准射出,一只苍鹰连哼也没哼声直接掉了下来。射手匍匐着挪近,拎起猎物后飞快地返回,在苍鹰脚旁翅膀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只得对扶苏摇了摇头。
      “黑豆,”扶苏贴近他耳朵低声问:“只是只普通的斥鹰?”
      射手点头,拔出箭羽塞入背后的小鞘筒里,继续眼也不眨地紧盯在城墙上。
      扶苏慢慢移向耶离,眼还胶在城门处,“怎么办,这风刮得厉害,估摸子兄弟们也不怎么禁得住,总不能再呆上整晚上吧?”
      “今晚一定要解决掉这三个城。”耶离暗自咬牙,“不然,右大人那边迟早会出事。”
      “怎么?”扶苏蓦地偏过头。
      耶离犹豫地道:“看来程心与江附是一同去了营地。据说他们俩古怪得紧,一个每晚都会亲自到城上巡逻一圈,一个每日都会遛马出城一次。可我们守了这两三天,根本没见着人影。而守城的战士也并没我们预想的那么多——这样一来,只有一种解释……”
      “他们调虎离山,亲躬上营地对付碍事的右大人去了。”
      扶苏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你怎么不早说!”
      “我是担心这是敌人的障眼法。”耶离拍拍黑豆的肩,“去内城将兵符盗来,过会儿有急用。”
      “都这么晚了……他进得了城?”扶苏一脸的质疑,“虽说白日里盘查得严了点儿,但还能跟着省亲和办货的百姓混进去……”
      耶离挥手示意黑豆离开,拉下扶苏趴在草丛里,低声问:“右大人能捱到天明并等我们返回援助么?”
      扶苏乖乖趴好,“好好好,这事就交给你,我不插嘴。反正本公子不擅行军布阵,只会卜卦,管东管西的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耶离点点头,回头招呼李纲:“校尉大人,让诸位备好武器准备攻城。”
      “可,云梯……”
      “没事儿,公子我这有飞爪。你们先攻它个七凌八乱的,我再出场摆平这群废物……”扶苏得意洋洋地甩出一只半尺长的鹰爪锻钢,四丈长的软索盘成一团,穿结于爪尾的半环内。
      李纲眼珠都快瞪出来了:“飞爪……废物……左、左大人!”
      “这么看着我干吗,这可是我好不容易从你们右大人那里抢来的……”扶苏的表情看起来无害极了。
      李纲的脸扭曲得厉害,“竟连右大人也……”
      某不良小纨绔满意地笑出声来。笑了会儿,又突然安静下来。
      “在担心右大人?”耶离问道,“既然担心,为什么不占卜问卦?”
      “实在是……怕了。”扶苏将头抵在草丛里,声音闷闷的。
      “怕什么?”耶少主压低声音,下意识地追问,却没得到答复。
      “怕……天命……”良久之后,破碎的声音消逝在风里,虚幻得就如轻烟,转瞬即逝。

      远远的隔了三两个沙丘,一路人马悄然出现在丘坡后头。
      为首两人,男的白脸细眉,桃花眼,尖下巴,薄唇噙笑,长发披散如泼墨;女的矮个细腿,腮上却是肉嘟嘟的一团,脸色青黄,神色悠然地一拉缰绳稳住骏马,指着焉云三城笑道:“哥你看,要打起来了。”
      桃花眼男子宠溺地探手摸摸她的头,“玉涅,夜寒风大,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才不!”被称为玉涅的女子扬扬下巴,“我想见识一下渊绿第一巫师的本事。”
      “不过是个巫师,擅占卜祭祀盘卦炼丹而已,在沙场上能看到些什么本事?”男子低哼了声,“况且,这种声名狼藉的东西,除了须溜拍马还会些什么?”
      “不,错了。再怎么不济,也总还是师介的得意弟子。我听说当年在林扶苏出生那日,是国师亲自提点其名将其迎入神殿。那个老狐狸不会平白无故地待人好,肯定是看中了那个小纨绔身上的什么……我们啊,就只要好好看清楚小公子,看师介到底图的什么,然后把它抢过来,又或者……毁了它!”
      “江湖上称,妹妹从未看走过眼。”桃花眼微上挑,“今日哥与你赌一把,我倒不信他还真有什么,值得祖帝视其为肉之刺。”
      “要赌,可以。但我希望,在赌盅揭开之前,这枚色子不会出什么意外。”
      桃花眼一眯,口气倏地凌厉起来:“玩可以,若是起了火,要灭可就难了。——九佞那边,我去说服,在林扶苏对我奉枝构成威胁之前,定会限制他不动手。”
      玉涅一笑,圆脸上肉肉挤作一团,口气有点幸灾乐祸:“放心啦,我做事还懂得分寸一说。不过哥你……劝说老九一事,似是有些难度哦?”
      “难度?玉四千什么时候遇上过难事了。”
      “是啊是啊,”玉涅敷衍着戏谑,“都活了一大把年纪了,光凭多年累积的经验,啥百炼钢的事到您手里都成绕指柔了。”
      四千无所谓地笑笑,目光再次掠向焉云三城。
      “好戏,终于步入高潮了。”玉涅从披风下拎出一肉团拍了拍安抚,一托手,肉团突地窜下骏马,闪入茫茫丘荒里不见了踪影,“吉祥,去!”
      视线很快就因四千微微兴奋的喘息声掉转回来。玉涅抬眼望去,蒙蒙的夜色下波涛暗涌,她却看不真切,好半天才问:“哥,他们……他们在干吗?”
      “交战了。印天军出动了投石车和火箭手,擎天军……咦,这、这是……”四千交握在马背上的手缠紧又松开,眼神又是惊异又是新鲜,“常山蛇阵!”
      常山之蛇,阵间容阵,队间容队,以前为后,以后为前,进无速奔,退无远走,四头八尾,触处为首,敌冲其中,两头皆救。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其身而首尾相应。这种分裂还原、聚散随心、变形变态的阵法很难布局,稍有差池即是一损俱损,一子也不能落错……
      玉涅自是听过这阵法的,极目远眺而去,却仍是模糊的情景。一手握拳敲了敲脑袋,再看稍微清晰了点儿,——井然前行的各路战士,前排举盾,中排扬矛戟,后排为弓箭手,整齐地列队一步步前移。几队闲散置于各处的军队四处游走,状似随意随心,却将规整的队伍穿插联合为蛇形,首尾互顾,掩其身而近。
      城墙射下的火箭虽烈,却挡不过夜间狂卷的急风,等落在擎天军的盾牌上,火势已灭,而火箭又不必寻常利箭,箭尖不似那般尖锐,并伤不了多少人。显然守城的战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立刻放弃了火箭而只投石断路,欲派人去军库里提取弓箭,却又因兵符丢失无法取得,只好运了木材死抵城门,进一步防范擎天翻城墙攻城门而过。
      “竟然没事前备好武器,活该让人寻了空子。这程心江附也真是,似乎并没有留后路……究竟是一时疏忽,还是特意露的破绽?”四千皱眉喃喃道,突然感觉玉涅有点不对劲,转头一看,却见她苦恼地以手击额、闭眼晃脑的样子,大惊失色,忙扶住她,“你不舒服?是不是又看不清了?”
      玉涅脸色愈显青黑,缓口气后摆手挣出他的臂弯,“我没事……只是,这小公子怎的还不出场?我都没耐心再等了。”
      四千看了她好一阵儿,才无奈地摇头,“别逞强,早些回去的好。”
      “嗯。”玉涅随口应诺,又把目光投向焉云,眯着月牙眼瞅了好一会儿,突然间惊叫道,“咦,怎么,发生什么事儿了?”
      ——城墙上,早已被勒令退下的弓箭手再一次搭上火箭,整装待发。城中的烽火台已燃起百丈烽火,映红了那一片天地。一窜而起的狼烟哗的直抵云霄,滚涌着荡开。
      究竟出了什么变故,到了必须以烽火求援的地步?
      借着冲天的烽火,她的视线又清晰了些。投石车运转得更勤,连本无多少作用的火箭也派上了用场……这、这是什么状况?
      “有人强行攀上城墙。”四千沉声道。
      “攻……攻城?云梯呢?拿来撞门的那根柱子呢?他们他们……不是说他们是来唱出戏暗地里迎走连将军的么?”玉涅愕然,极力睁大眼望过去。
      “怪了。”四千自语道,目光分毫不离城门处。
      底下的擎天军冒着箭雨石林一步步向前蠕至城口两舍处,队形随意地变换着,各自相辅相护,中间隐隐护住一人。而火箭,多是向那人射出。
      玉涅侧过脸看他,正想问什么,又因吉祥的突然窜出而受惊,“怎么?”吉祥举了举蹄子,搭上她的肩膀,以肉蹭她的脸颊。
      很快她便禁不住小声叫嚷起来:“啥?一个人?!……手上有副飞爪,还是火浣衣上裁下来的?!……他打算一个人攻进城去?”
      四千淡淡掠去一眼,轻叱:“大惊小怪。——原来是火浣飞爪,怪不得……”
      吉祥刺溜一声又晃入沙丘中不见了踪影,飞快地穿过荒丘潜入擎天军先前埋伏伺机下手的矮丛,探着一双灰豆眼怯怯地扒开草茎往外瞅。
      常山蛇阵中间那人右手微抬,指上套着三截半环,中指一动,便见一段长索击向城门,悬锁而引。食指再动,又有长索探空,掐入墙间为风沙侵蚀的的墙缝内。无名指后动,长索悄无生息地上扬,牢牢钩住城上的护墙。几乎在所有人都还没反映过来之时,那人一跃而起,右手后拉,借力飞到城跟,在左手拉回长索缠在腕上的同时,食指绕过一小截绳索,身体急转上升。待近到墙上爪陷处,又收回第二段长索,以掌撑壁继续窜上。
      待在墙头落定,终于意识到什么的印天军持矛戟而上,却被那人甩开的三段长索退开,正撞上退后几步搭弓拉箭的弓箭手,火箭或落地或射偏。
      下一刻,那人腰间闪出素色武器,斜斜击落再次被拾起的矛戟火箭,而后流风一逆,掉转方向冲破赶来的众人包围,直取间中青铜铠甲护体的将士首级,刹那间芳华数尺!
      火箭随之又发,攀城人飞爪钩墙,再次跃起避开,拉开几尺距离找了半面护墙落地,手指遥遥指向头颅,扬声问道:“想和他一样么?那么尽管上吧。”
      前进的印天军挺下步子扭头一看,那位将士扑倒在地面,身首两地,血染城墙,身边搁着一把扇子。
      “流……流风扇!”不知谁惊呼了一句,众人脸色顿变。
      “停着做什么,难道纹梨的镇边大军,会怕了它不成?”城墙一角突然传出懒洋洋的戏谑声。
      循声望去,一名二十来岁的男子倚在墙角,身着灰褐的粗麻布衣,懒懒扯起一丝笑容,“原来是渊绿的扶苏星师,有幸得见。”
      扶苏挂念营地安危,神色不耐,“要助人便快,观战便噤言。”
      男子拢袖低笑,慢慢踱向前来,“事实上,在下……是来传达旨意的。——纹梨的英雄们听着,祖帝有令,总兵大人有难,速去云中道相助。”
      印天军战士一面看了看表情怪异的扶苏,一面将矛戟指向他,嗤笑道:“小子,你是活腻了吧,胆敢假传祖帝旨意?”
      男子不多说,笑容未退,两手一摊,晃出一面青铜腰牌,“喏,信物在这儿,信不信由你们,但若是总兵出了事儿……”
      几个小将凑上前去仔细打量半天,其中一个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然后立刻缩了回来,惊讶道:“真是祖帝的信物!”
      “怎么可能,祖帝几十年前就消失了!”另一个瞪他一眼,也拿过铜牌触摸一阵,脸色渐变,抬眼直盯着粗麻布衣男子,“祖帝何时何地见的你?他可有还说什么?”
      男子仍是慵懒地笑着:“前日在云中道行走,恰碰上祖帝,托我转告英雄们,让总兵大人少出兵多作歇息。还有,他不日即将回都城,尔等大可不必费心去找。”
      “两天时间就能从云中道到焉云?就算是最近的路,也得三四天工夫吧,尚且还得躲过我军的探查。”小将又哧一声,冷笑扫向他的布衣,“何况,你又是何人,祖帝怎会让你来传话?”
      “自然是费了些神的。纹篱与我是多年前失散的故友,偶然遇上,多聊了会儿,见在下来焉云探亲,便把事情托付于在下手上了。”男子轻描淡写地带过,一干将士却是听得心惊胆战,立刻换上笑容:“原来是祖帝陛下的故交……如此有劳大人了。”
      “那么……”男子拖长了音。
      小将立即应允:“即是祖帝传话,小的自然不违抗圣令。下回大人若是再碰上祖帝,代小人刘柳向陛下问安。”
      男子点头。唤作刘柳的小将立即朝正戒备地盯着扶苏的众人挥了挥手,丢下三座城池急急忙忙赶赴云中道去了。
      白白得了三城回来,扶苏有点意外,皱眉瞪了男子几眼,不满地嘟囔着:“哎,谁叫你多管闲事的……居然害本公子错失了表现的机会……”
      “锦衾。”
      男子突然的开口令扶苏有点摸不着头脑,“啥?”
      “锦衾,我的名字。”布衣男子说完,一手撑着墙头翻了下去,追着加上一句,“快回云中道,右大人有难。”
      “哎哎,你找死么,这么高还……”扶苏一把扑个空,目瞪口呆地看着锦衾像轻云一般慢慢飘落在地,然后一晃就不见了身影,“什……什么,白好心了……这、这到底是神是人?”
      踱回被枭首的那将士旁,拾起边上开折的扇子,弹了弹沾上的沙土,拿出帕子擦拭着扇柄上的血滴,突然间后知后觉地往城外看了一眼,“他刚才,是在帮我吧,是吧?”
      这会子工夫,底下候着的擎天军已顺利踏上城墙,高举着“连”字军旗欢呼。扶苏拿布包好流风扇,抬手示意诸位静听其言。
      “现在,诸位随李校尉迎连将军回城。扶苏先上云中道探探情况,等会儿支一队战士去营地接应守山的兄弟们。”
      耶离上前拍拍他的肩,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进肚里,最终只是低声道:“没事的。”
      扶苏点点头,几步跳下台阶,朝城门之外奔去。
      草丛里的吉祥受惊,噌的一声也跟着退了回去,蹦入玉涅的怀里不断地蹭着。
      玉涅显然有些搞不懂状况,疑惑地俯耳过去,不时地拍打吉祥的小脑袋,“呃,有神人出没助渊绿?神人?到底是神是人……啥,你也不清楚?真没用……那个跳到城墙上去的又是谁?”
      四千的桃花眼忽然弯了弯,露出有点兴奋的眼色,“渊绿第一巫师,林扶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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