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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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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平野辽莽,芳草萋萋。偶听到竹篱瓦舍间的一两声犬吠,遥遥呼应。四骑健步如飞,掠过小道旁飘飏的酒旗,惊起老树枝顶的鸦雀扑簌簌飞了开去。
公人回来禀报,孙扬并不在住处,四处碾转打听才知他竟是提了元宝蜡烛等物去了城外墓田。
易杭飞身上马,策缰而去。心中只感奇怪,携了祭物出城,他去馈奠谁?
难道是……陈姑娘?
铁蹄惊起道上尘沙翻扬,折向西北十数里地,易杭快马加鞭,心中隐隐有份异样,只怕迟了片刻。
满天澄静得连一缕烟霞也没有。村郭人烟稀疏,郊外的荒原上,夕阳如血。一个孤单的身影独自坐在坟茔边,恍如木雕石像一般。
易杭这才松了口气。风寂寞地吹着坟头野草及新挂上的白幡,燃尽的纸灰盘旋而起,纷飞如蝶。他下马过去,公人接过手中的缰绳绕上树身。他们一行四人,行动之间瑟瑟有声。那个背影却一动未动,僵直地坐着,仿佛万事皆不关心。
膝前堆放着供品香烛,每一样都钤着极乐斋的字号,那是湖州城里最大的一家寿行。易杭走到近处,看清了碑上的文字:“孙门颜氏之墓”。他心思略顿,种种疑问如抽丝剥茧般一层层拉开:
“你成家了?”
“是的。”孙扬头也不抬,往火簇里添了纸钱回答,并不管来人是谁,也不看他,幽幽道:“我十九岁那年便成了家,这里面是我的妻子。她待我极好,我却负了她。”他语气淡淡的,黯然魂销,顿了一顿,这才说:“你是衙门的官人?陈家那丫头是我杀的,你可以拿我回去。我……也倦了,累了,一个人的心事总是需要旁人来听的……从今往后,却再也不会有人听我说了。” 他一点也不惊慌,一点也不骇怕,仿佛一切在他预料中,又或似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到来。
他脸上只是无限寂寥。这是一个儒雅的男人,眉目清轩,即便如今落魄着也不失那股书卷意味。
易杭慢慢在他身旁坐下来,拿着线香点燃,插在炉中,看烟香浮动,问:“你很爱她?”孙扬没有回答,隔了半晌,苦笑着:“不,我宁愿她从来不曾遇见我,那样,她会嫁一个好人家,她的相公会好好对她,夫唱妇随,齐眉举案。看着春去秋来,儿女慢慢长大,享尽人间天伦。我给不了她——即使拿我的性命,再也换不回季儿。”
季儿?易杭想起在陈家书房见到的那纸小笺,原来竟是孙扬发妻的小字。
香烛中夹杂着琐碎细物,皆是日常用度所需,其中有一件玲珑小锁,他随手拿出来瞧,锁上的项圈不过巴掌般大小,正是百姓人家挂在婴孩颈中的长命锁,他慢慢明白:“她有了身孕?”孙扬点头,眼中罩起一层雾气:“该是今年立冬时候生……”这一句话轻轻吐到这里,便不再说。不知是不是为他气度所染,大家谁也没有打扰,席地而坐。就连三个公人的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认真的表情。
“我是个没造化的人,从小没了娘,爹是个庄稼人,祖上虽出过两届举人,却都没什么作为。从记事起,我就爱读些书籍,爹见了摇头叹气,说我是争不过命的,他这一生都是听天由命。我胸中自有胜场,也不知他争。村里来了说书的人,我丢下手中的活计也要跑去听到曲终人散。每一次爹都狠狠打了我,但我这性子便是转不过来。”
他说到这里,稍稍出了会神,自嘲着微微一笑,“若碰上我喜爱的物事,拼着所有,想尽一切办法也会弄到。小时候,看见人家的一块古琴镇纸,不过是寻常的石雕,只是式样特别些,便如着了魔一般,时刻惦念着。在旁人眼里或许不值一哂的物事,若我一旦上了心,即使连城珠宝也换它不去。记得十岁那年为了得到一本古籍,我辛辛苦苦偷出家里的两头大鹅去换,那人提着鹅急忙离开,生怕我反悔又要回去。我用袖子拭着书面,如获至宝,寻个静处一口气读起来。家中的米粮牲畜慢慢的都变成了笔墨古玩,爹气得暴跳如雷,骂我是糊涂蛋,是败家子,我却执迷不悟,一直不亦乐乎。
“爹过世后,我一个人没了牵挂,更加自在。或在林泉下吟赏丹霞,或是小院里飞觞醉月,靠着几亩薄田和卖些古玩字画为生,虽过得清贫潦倒,倒也十分逍遥快活。只是一个人衷肠百转,再多的苦乐也只有自己知道,散步凉天终有憾。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她。”
他的目光转向石碑,一瞬间凝满深情,温柔款款:
“她叫季儿,比我小两岁。本是乡绅的女儿,模样虽说不上十分人才,但也出落得亭匀标致。那年她父亲因得罪官府获刑入狱,家里人走的走,散的散,家道没落,她寄身在村落开酒坊的堂叔家中,帮衬着做些活计。那一天,因下着大雨,我们同在路边的小亭躲避。大雨过后,我却连声叫苦,原来藏在怀里的几册书籍已被淋得湿透。她看了看,见我懊丧不已,便过来帮我拿到亭外面的石上晾晒,一册册翻页、用绢子服帖平整了,晾干后再由石上轻轻揭下,她指上极是耐心轻柔,这一番下来总共花了两个多时辰的功夫。每到难处,我们协力相试,她见我十分爱惜,更加小心翼翼,有几茎柔丝拂过我耳鬓,那浅浅的酥痒一直渗到心里去,渐渐成了痴。收拾好她将书籍交给我,数十页纸张,竟未有丝毫破损。那天她走之后,我一个人呆在原地,直到月凉中天,才怅怅回去。那以后,我便如丢了魂一般,行事颠三倒四,每去邻村酒家沽酒,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走那么远的路,却并不是为贪杯中物。时候久了,以后见到我来,她会慢慢退到帘子后面,红了脸不说话。我便知道,她心里也有了我,我真的好欢喜。
“古书上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想就是这样的。那时乡下的日子虽然贫苦,却干净得足以忘掉一切烦扰。林中溪涧,有我们采撷山菇时嬉闹的足迹。向晚挑灯夜读,有她红袖添香。她总是安安静静陪着我,要么做些女红,要么替我研一会墨、沏一壶茶,灯下不期然的相视微笑总是最幸福的时刻。我便知道,在我的世界里,只有她懂。”他脸上露出追忆的神情,嘴角边忍不住挂起微笑。
“幸福是在你寂寞的今生遇见要等的人,那样的日子总是去得飞快。过了今年的上元节后,季儿不再让我劳作,她包揽下所有的活计,我身上的担子一轻,一心问讯秋试。芸窗下的这些年,看惯了世态炎凉,除了满床经史别无长物,科举是我唯一的出路。我自负才学过人,也不甘心这样碌碌一生,季儿给了我最大的支持。她日出忙在田间地头,归来浆洗针黹,不辞长夜劳作,饶是如此,可我们的家用总是不够。更莫说在外头钻营打点,囊中的资费往往连门房上的小厮都不瞧在眼里。贫贱夫妻百事哀,你不能体量那种锱铢必较的艰辛,在三餐不济的日子里我又能怎样呢?又能怎样!百无一用是书生,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不能看着她生生挨饿。呵呵,恰巧陈家那小丫头撞了上来,于是,我便将自己卖了。”
他说到这里,怔怔停了会,这一刻,他会不会想起与陈若青初遇的那段时光,在他心里是否会停有一瞬的温柔旖旎?
“我终于过上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雕梁画柱,轻骑简从,可惜那不是我想要的。然而陈家的财势却可以助我直上青云。我急功近利,那些日子整个人便如发了狂一般。季儿见我在外面的日子渐渐多了,起初也不过问,后来许是察觉到什么,和我在一起说不了几句话眼泪便掉下来。我知道瞒她不住了,然而怎样的解释也抵不过眼下的事实,我不是存心负她,等过了秋试,她便会明白,她会知道我的心。在陈家的那些日子,若不是还有这个念头撑着,我怕一刻也呆不下去,没有人知道我心里有多苦。”他说到这里出了出神,慢慢摇头,“万事到头都是梦,就算再珍贵的物事,也能被离别轻轻击破。那时她已有了身孕,我却为着名缰利锁,不能多陪她一刻。
“命运待我总是苛刻。不知季儿是否真能谅解我,她从没对我说过半不字,成亲以后,什么事情都顺着我,就连那一次…也没有丝毫怨怼。我暗暗立下决心,等挨过今年秋试,不论金榜题名也好还是归田务农,总之就此收手,这一生都好好待她。谁知、她竟会等不到那一天!我自从认识陈家丫头后,为了顾虑周全,将季儿安排在城外的小屋,轻易不敢探望,陈家当然也不知我已有家室,否则断然不会将女儿许我。我不知道那妞儿是怎样发现她的,总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可惜,我知道的都太迟了。没想到那个没有心机的蠢丫头竟有一副蛇蝎心肠,那一碗堕胎药中竟然还加了砒霜。”他说到里渐渐咬起牙关,恨之入骨。
易杭已经知道答案,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如何确定就是陈姑娘所为?”按常理,这等隐秘之事她自然不能让情郎知道。至于去凌烟阁拿药一事,她亦做的十分隐秘,直到事发后方才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