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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梅雨 ...

  •   梅雨季的第三周,教室后墙的瓷砖开始渗出细密的水珠。林叙白转着钢笔的手顿了顿,目光穿过半开的课本,看见江逾淮又在偷偷调整手腕的绷带。少年垂眸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绷带边缘的鲸鱼创可贴被反复摩挲得发毛,像是被遗忘在时光里的旧信件边角。
      “这道题真不会。”
      “我对着这电路图琢磨了二十分钟,越看越像外星文。就像我永远也看不懂你为什么总把自己绷得这么紧。”
      他把画着歪扭机械鱼的草稿纸推过去,鱼尾巴上还沾着半块草莓牛奶的渍,纸角因为反复折叠变得发皱。
      “讲完请你喝汽水?上周便利店进了新口味,荔枝海盐的。不过,大概也甜不过你解出难题时的笑。”
      “原电池的电子流向……”
      江逾淮接过纸时,指尖擦过他手腕内侧的旧疤。那是初中打篮球留下的。他明显僵了一下,耳尖泛起薄红,脖颈处的皮肤也漫上淡淡的粉色,转瞬又褪去,像被风吹散的晚霞。
      “电子从负极流出,经过导线……”
      他的声音突然卡顿,因为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斜的墨线,如同两人交错又偏离的轨迹。
      话音未落,窗外炸响的惊雷惊得钢笔在纸上洇出墨点。林叙白看着江逾淮肩膀猛地一抖,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发白,指节突出的弧度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这雷跟踩了电门似的。”
      “我老家打雷时,爷爷总说雷公在磨斧头。但我多希望此刻的雷声,能掩盖住我慌乱的心跳。”
      林叙白从书包夹层摸出颗水果糖,糖纸在指间转了个圈。糖纸边缘有些磨损,是他前几天在便利店挑选时反复揉捏留下的痕迹。
      “尝尝这个?水蜜桃味的,含在嘴里像咬了口夏天。可夏天过后,还会有这样的时光吗?”
      “我小时候怕打雷,就数雷声间隔。有次数到第七声时睡着了,第二天发现枕头上全是口水。现在数着雷声,却只盼着时间能慢些,再慢些,好让我多看你几眼。”
      他剥糖的动作很慢,指甲在糖纸接缝处轻轻划动,故意把草莓味的糖推到对方手边。
      “听说含着糖听雷声,会变得勇敢。可我却连正视这份感情的勇气都没有。”
      江逾淮犹豫着接过,将糖果攥在手心许久,掌心沁出的汗把糖纸都浸得有些发软,才轻轻放进嘴里。林叙白盯着少年微微鼓起的腮帮,喉咙突然发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连忙转头看向窗外。雨丝斜斜划过玻璃,在瓷砖墙面上蜿蜒成透明的纹路,如同他此刻纷乱又小心翼翼的思绪,更像那些无法言说的酸涩,在心底肆意蔓延。
      “甜吗?我觉得比化学实验室的蔗糖甜多了。但再甜的糖,也化不开我心里的苦。”
      午休铃响时,教室里渐渐安静。江逾淮又缩在座位角落换药。林叙白假装睡觉,透过睫毛缝隙看见少年苍白的手指捏着棉签,指腹上还留着昨天写作业时的铅笔灰。消毒水渗进结痂时,他下颌微微收紧,牙关咬住下唇,唇色由粉转白,又渐渐恢复血色。
      “你这伤口都快成地理课本的等高线图了。”
      “试试这款,医用级透气的,保证比你那绷带舒服。就像我多希望能成为你生活里,透气又安心的存在。”
      林叙白突然开口,翻身从书包里掏出新买的医用胶带。
      “别动。再乱动伤口该抗议了。就像我怕我再多说一句,这份小心翼翼的平衡,就会被打破。”
      “上次教你的十字包扎法,还记得吗?要是忘记,我可得收补课费了。不过,你欠下的,我又该怎么让你还呢?”
      他突然坐起身,从口袋掏出新买的医用胶带。胶带包装上印着的卡通图案被他反复摩挲,边角已经卷起。
      换药的过程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林叙白盯着江逾淮脖颈处新冒的红疹,那是绷带过敏留下的,红点密密麻麻,像撒在雪地上的草莓籽,更像他心里密密麻麻的疼。他的动作放得极轻,拇指和食指捏着胶带的两端,却在撕下胶带时不小心蹭到对方发烫的耳垂。少年像受惊的雀鸟般往后缩,后背重重撞在椅背上,绷带下的手腕磕在桌角,发出闷响。
      “对不起!早知道该先给胶带做个热身运动。就像我早该给这份感情,找个合适的开场。”
      两人同时开口。
      林叙白慌乱地去捡滚落的棉签,发梢扫过江逾淮冰凉的手背。他看见江逾淮手腕处露出的一小截皮肤,泛着不健康的青白,上面还留着绷带勒出的红痕。
      “你这绷带绑得比我的数学分数还紧绷。”
      “明天我带个卡通创可贴,保证让伤口心情变好。但谁来治愈我心里,为你留下的伤?”
      他试图用玩笑掩盖心疼,可声音里满是酸涩。
      放学的雨丝缠缠绵绵。林叙白撑开伞时特意往江逾淮那边倾斜十五度,自己半边肩膀很快洇出深色水痕,校服布料被雨水浸湿后变得沉甸甸的,贴在身上有些发凉,就像他的心,明明靠近着,却依然感觉寒冷。路过便利店,他瞥见少年盯着关东煮保温柜的眼神,江逾淮瞳孔微微放大,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又很快移开视线。
      “要不……来串鱼豆腐?我请客,就当预支明天的汽水钱。可我多怕,这预支的,是我再也无法收回的情感。”
      林叙白刚要抬脚,却见江逾淮已经快步向前,只好挠挠头跟上去。
      “那……矿泉水也行,毕竟水是生命之源。可没有你的日子,我的生命,又还有什么意义?”
      “听说喝热水对胃好。”
      他拧开瓶盖时故意晃了晃。
      “你听,这水流声像不像山涧小溪?可再清澈的溪水,也冲不走我心里的浑浊。”
      江逾淮接过水,拧开瓶盖时,水珠顺着瓶身滑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林叙白装作看街边广告牌,余光却一直留意着少年喝水时喉结的滚动,以及水珠滴落在帆布鞋面上晕开的深色痕迹。
      “慢点喝,又没人和你抢。”
      “我是说……喝太急容易打嗝。就像我急着靠近你,却总是弄巧成拙。”
      他突然冒出一句,说完才觉得自己多嘴,慌忙补充。
      公交车上,江逾淮靠窗打盹。林叙白望着他被路灯镀上金边的侧脸,路灯透过车窗的条纹玻璃,在江逾淮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少年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偶尔因为公交车颠簸,头会不自觉地往窗边靠。
      “喂,再睡口水要流到我鞋上了。”
      “借你当枕头,记得还我人情。可我多希望,你欠下的人情,永远都还不清。”
      林叙白小声嘀咕,却悄悄把书包垫在两人中间的扶手上。
      医院的消毒水味刺得鼻腔发疼,还混杂着淡淡的药水味和不知名的气息。江逾淮攥着手机在走廊来回踱步,锁屏壁纸是张泛黄的合影——穿市一中校服的他站在领奖台,身旁女士笑容温柔,照片下方写着“妈妈和我,2024年冬”。相框边角微微卷起,像一朵不愿闭合的纸花,也像他未说出口的话,在心底蜷曲。
      “别把地板走出条护城河。”
      “尝尝?这图案和你书包挂件是同款鲸鱼。就像我们,看似相同,却又隔着无法跨越的距离。”
      林叙白拧开热牛奶的盖子,把印着卡通鲸鱼的纸杯推过去,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他的眼镜片。
      江逾淮伸手来接时,手腕上的绷带蹭到杯沿,他慌忙缩手,牛奶在杯口晃出细小的涟漪,有几滴溅在杯壁上,像小小的珍珠,转瞬即逝。
      “没事,就当给牛奶表演了个跳水。”
      “小时候我打翻中药,我妈说那味道能熏跑整条街的老鼠。可现在,再苦的药,也抵不过思念你的滋味。”
      林叙白掏出纸巾擦拭。
      等待的时间漫长得像走不到尽头的走廊。江逾淮每隔几分钟就会抬头望向手术室的红灯,眼神里充满焦虑和不安,目光在红灯和走廊尽头之间来回游移。他的脚步渐渐慢下来,最终在长椅前停住,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座椅边缘的皮面。
      “要不下盘五子棋?”
      “用这个氟鲸鱼当棋子,看它能不能‘游’赢铯元素。可我更希望,我们的故事,能有个不被现实打败的结局。”
      林叙白翻出书包里的竞赛笔记,试图用江逾淮画的元素周期表漫画缓解气氛。
      “少贫嘴。”
      “你这笔记本快成涂鸦本了。”
      “我妈以前也爱收集这种手绘贴纸。”
      江逾淮扯了扯嘴角,笑容却没到达眼底,眼底满是疲惫和担忧,眼尾的细纹都显得更深了些。他翻动着页面,指腹抚过自己画的卡通元素,声音突然变轻。话语里藏着的思念,像一根刺,扎进林叙白心里。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杯上凸起的鲸鱼图案,指甲在图案边缘反复划动。
      “其实我很怕。怕竞赛失利,怕……”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消散在消毒水的气味里,肩膀微微蜷缩,整个人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
      “我陪你数雷声。”
      “等怕完了,我们再一起往前跑。可我怕,跑到最后,你要去的方向,没有我。”
      林叙白把自己的手掌覆在对方手背上,隔着绷带仍能感觉到异常的温度,手心的汗和绷带的粗糙感混在一起。他轻声说,指腹轻轻按在绷带边缘翘起的毛边,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小动物,更像是在安抚自己慌乱的心。
      当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时,江逾淮几乎是从长椅上弹起来,身体因为长时间紧绷而有些僵硬,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
      “我去看看!”
      他的声音带着破音,白色的绷带在走廊风里轻轻飘动,像一面脆弱的旗帜。林叙白留在原地,盯着手中渐渐凉透的牛奶发呆,牛奶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奶皮,边缘有些微微卷起。
      “小心别摔着!”
      他的叮嘱被走廊的穿堂风卷走,只能攥紧书包里备用的纸巾,在转角处停住脚步——透过门缝,他看见江逾淮正跪在病床边,把脸埋在母亲的手边,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后背随着抽泣一下又一下地起伏,绷带滑落了些许,露出更多青白的皮肤。监护仪的绿光在少年背上明明灭灭,像寒夜里摇晃的烛火,也像他摇摇欲坠的希望。
      从医院出来时雨已经停了。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路上叠成模糊的轮廓。江逾淮突然停在自动售货机前,盯着显示屏上的价格标签许久,眼神空洞又迷茫,喉结上下滚动了三次,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最终按下最便宜的矿泉水。硬币投进机器的声音清脆又刺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还是我来吧。”
      “第二瓶半价,分你一瓶。草莓味的,喝完不许哭鼻子——虽然眼泪和矿泉水都是透明的。可我的眼泪,为你而流,却永远不能让你知道。”
      林叙白挡住他掏钱的手。
      “明天早读帮我补英语?”
      “上次教的定语从句,我又和宾语从句打架了。就像我和你,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像两个世界的人。”
      他踢开脚边的石子,耳尖发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脚尖在地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自己好好背单词。”
      “把‘abandon’写满一百遍,保证忘不了。可我多希望,你永远不要遗弃我,就像我永远无法遗弃对你的感情。”
      江逾淮握着饮料瓶的手指收紧,瓶身凝出的水珠滴在鞋尖,在地上晕开小小的水痕。他转身往前走时,书包上挂着的鲸鱼挂件轻轻晃动,在路灯下划出细碎的光,影子在地面上摇晃,像一颗不安的心,更像林叙白摇摇欲坠的感情。他的声音从前方飘来,带着难得的调侃,却掩盖不住林叙白心里的酸涩。
      接下来的日子,这种若有若无的牵绊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愈发清晰。清晨的校园,林叙白总会提前十分钟到校,把温热的早餐放在江逾淮的课桌里。
      “今天是肉包,老板说刚出炉的会跳舞。”
      “附赠冷笑话一则:为什么数学书总是很忧郁?因为它有太多问题。就像我,因为喜欢你,有了太多无法言说的心事。”
      他把纸袋放在桌上,又掏出张便签。
      而江逾淮,会在林叙白打篮球时默默递上毛巾。
      “擦擦汗,你这头发都能滴水养鱼了。”
      “下节课物理随堂测,记得复习滑轮组。”
      他看着林叙白大口灌水,突然开口。话语平淡,却像一把钝刀,在林叙白心里割出浅浅的伤口,提醒着他,或许在江逾淮心里,自己只是个普通同学。
      他们在图书馆相遇时,总为同一本书争论。
      “这本《时间简史》我先看到的!”
      “上次你还说科普书无聊!”
      林叙白伸手去够书架顶层。
      “现在突然有兴趣了不行吗?而且你上次借的《昆虫记》还没还呢,就知道跟我抢书。”
      江逾淮踮脚按住书脊。
      最后两人坐在相邻位置,书页翻动声交织成默契的节奏。可这默契,却让林叙白更觉苦涩,因为他多希望,这份默契能走向更深的地方。
      化学竞赛临近,林叙白把整理的资料塞进江逾淮储物柜时,总会附上便利贴。
      “这道推断题像迷宫,不过我标注了‘秘密通道’!”
      “实验步骤三别忘戴护目镜,上次我炸了半个烧杯。”
      而江逾淮会在早读时把英语笔记放在他桌上。
      “单词表画了重点,照着读不会咬舌头。”
      这些看似平常的互动,在林叙白心里,却成了甜蜜又酸涩的负担,每一次靠近,都让他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感情,或许永远无法说出口。
      周末去医院的路上,林叙白变着法讲笑话。
      “知道为什么实验室禁止带香蕉吗?因为会发生‘氧化蕉’反应!”
      江逾淮起初只是摇头,后来也会接话。
      “那应该带柠檬,毕竟‘酸’会使金属活泼。”
      两人的笑声混着蝉鸣,在梧桐树荫下轻轻摇晃。可林叙白的笑里,藏着不为人知的苦涩,他多想时间就停在这一刻,又怕时间停住,自己的感情会更加无处安放。
      有些话不必说破,有些关心藏在琐碎的言语里。就像梅雨季的苔藓,在潮湿的角落里缓慢生长,在时光的缝隙中,酿成最温柔的秘密,也酝酿着最酸涩的疼痛。当林叙白在某天清晨发现江逾淮悄悄在他课桌里放了一盒润喉糖,因为他讲题讲得太多嗓子沙哑;当江逾淮看到林叙白在自己竞赛失利后,默默把写满鼓励话语的纸条塞进他的书包,他们都知道,这份情谊早已在无数个日夜的相伴中,深深扎根。只是,林叙白心里的酸涩,如同梅雨时节的潮湿,挥之不去,却又只能独自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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