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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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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让握紧方向盘,脚下油门踩得极稳,到了村委会,也顾不得打伞,就先冲了进去:“村长,村长。”
他大步流星穿过走廊,湿透的冲锋衣下摆规律地摆动,在瓷砖地上拖出笔直的水痕。
听到声音,班觉探出脑袋:“小江,噢哟,你这是咋了哦。”
“阿依摔了,劳烦您跟我一起去趟医院吧。”
“啊!zhuai咯啊,咋个搞勒嘛!”(啊,摔了啊,怎么搞的嘛。)班觉惊呼一身,抓起保温杯就跟着江让往外走去,跨出去时还差点被门槛绊倒。
等看到达瓦卓玛像个落汤鸡似的坐在后排,顿时惊的一拍脑门儿,赶忙上了车:“造孽哦!快快快,送医院。”
他坐进后排,好扶着老伙计,想了想又摇下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彭东,彭东,喊我婆娘切县医院。”他跟江让毕竟都是男人,总归不太方便。
彭东点点头:“好,我这就去喊。”
老太太被送进急诊不久,彭东就带着班觉的老婆梅朵措姆风风火火赶到了,梅朵措姆胳膊下夹着个包袱,里头是套干净的藏袍,趁着等检查结果的空档,她利索地给达瓦卓玛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喂她吃了点儿汤饭。
班觉和江让站在医院檐下抽烟,雨幕如珠帘般垂挂,傍晚的湿气混着烟草味在两人之间缭绕。
“十一勒?”班觉吐出口烟圈,火星在雨中明灭。
江让咂了咂烟嘴,摇头。
“这死娃儿!”班觉把烟头咬得扁扁的,摸出手机就要拨号。
“手机没带。”江让抬手拦住:“联系不上。”
班觉啧了一声,自从一一回到兰卡村,除了偶尔去县上打球,几乎没有离开过村子,常联系的也就那么几个人,他转而拨通央吉的电话:“喂,十一跟你一起的哇?”
电话那头传来沉重的闷响,央吉正把饲料袋甩上皮卡车后斗,含糊地“嗯”了一声,烟灰簌簌落在衣服上。
班觉掐灭烟头:“喊她马上滚来县医院!卓玛摔了!搞快!”
听筒里传来“哐当”一声,央吉吐了烟头,惊呼着大喊她的名字。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急促的扇形。
从一一赶到县医院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做完检查了,班觉正在跟医生交谈,她俯身在病床前,手指轻轻抚过阿依膝盖上的绷带:“***。”(阿依,除了膝盖,还有什么地方疼吗?)
阿依摇摇脑袋:“***”(已经不疼了,梅朵还喂我吃了饭。)
从一一朝梅朵措姆投去感激的一瞥,对方正在拧湿毛巾,回给她个安抚的眼神。
“我去问问医生。”从一一刚直起身,阿依就撑着手肘要起来:“医院味道呛鼻子,咱们回家吧......”
“您别急。”她按住老太太的手臂:“我先去看看,听听医生怎么说。”她安抚好阿依,这才起身朝急诊室走去,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浓的呛人,也不怪阿依不习惯。
从一一推开半掩的房门,听到班觉正同大夫询问是否需要住院:“用不用住院吗?”
“住院恢复更快。”医生把胶片装进口袋。
从一一上前一步接过片子,对着灯光查看那些灰白的阴影:“阿依不想住,要不先......”
“***!”(听医生的还是听你的!回家你能照顾?)班觉陡然拔高的嗓门惊的值班医生一愣。
她喉头动了动,把后半句“输几天液再回家”咽了回去:“我是说住到能活动再回......”
“这还像话。”班觉剜她一眼,转头对医生堆出笑脸:“麻烦安排个老医生哈。”
“这你放心......”值班医生利落的开出住院单。
从一一接过单子起身道谢,跟在班觉身后一起往缴费处走,塑料纸在她指间簌簌作响,班觉拧开保温杯灌了口茶,开始数落:“回来这么久,尽过几天孝?诶?”
她盯着单据上“骨质疏松”四个字,指甲无意识刮着纸边,今天这事儿的确怪她,老太太早上问了一句她怎么接连三天都没去县上练球,她便借口溜了出去。
“老人摔跤可是要命的事!”班觉侧过脑袋呸了两声,吐出沾在嘴唇上的茶叶。
“知道了,我会照顾好阿依的。”
“多亏了小江!”班觉指向走廊,江让正低头刷手机,冲锋衣下摆还在滴水,在地上积成小小水洼。
“人家开着会都在担心卓玛回没回家,说雨下大咯,要去接卓玛!”
从一一睫毛颤了颤,原来是他救了阿依。
“要好生感谢人家!”
“嗯,知道了。”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低垂着脑袋:“那我先去缴费。”
“要的嘛。”班觉背着手往病房走,藏靴踩得地砖咚咚响。
缴过费,她穿过走廊去药房,处方递进药房的窗口后,金属托盘就“咣当”弹了出来,身旁一双大手接过塑料袋,开始熟练的分装药品:“面罩都湿透了,不闷?”
从一一看了看不知何时跟过来的江让,随即抬手摸了摸脑袋上的面罩,布料果然能挤出水来:“谢谢你......救了阿依。”
“挨骂了?”江让垂眸,她猝不及防撞进那片带着笑意的目光里。
从一一没有回答,只是微微颔首,然后接过他手上的塑料袋,转身朝病房走去。
“阿依,医生说要输几天液。”她坐在病床前拆药盒,铝箔板在指间翻动发出脆响:“我看了片子,骨头没事。”
听到要住院,老太太像泄气的皮球陷回病床:“消毒水味儿熏得脑仁疼......”
病房里一共三张床,除了阿依再没有其他病人,从一一趟上邻床:“那我陪您说说话,”她望着天花板的黄斑。
达瓦卓玛看了眼门口,压低声量道:“小江在山上找到我的时候,我都以为是扎西回来了。”
“他......”从一一顿了顿:“扎西在舞团跳领舞呢,您知道的,那个《文成公主》......”
药片从锡纸里蹦出来,滚到床单上,阿依消瘦的手指按住它:“莫哄我了,扎西......找不回来了吧?”
从一一猛地弹起来倒水,背对着老太太深吸口气,数出五粒药丸,堆在掌心:“该吃药了。”
“你也是......”达瓦卓玛仰头吞药:“好好儿的球也不打了......”她已经猜到孙女在骗自己了。
从一一垂眸,不敢面对阿依:“扎西在青岛呢,我没有骗您。”
达瓦卓玛显然并不相信,她叹息一声,没再跟从一一争辩。
班觉去外头水果摊买了串香蕉,回来正撞见祖孙俩的沉默。
他把香蕉搁到床头柜上:“十一啊,你好生照顾你阿依哦,我们就先回去了。”
达瓦卓玛撑着手肘坐了起来:“谢谢了,谢谢了,关键时刻,还是吐司老爷帮了我啊。”随即看向班觉身旁的江让:“小江啊,最要感谢你咯,今天多亏了你,不然我都死上头咯。”
江让坐到床沿,笑着摇摇头:“阿依,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
达瓦卓玛看着江让,觉得这孩子真是越看越亲切,竟下意识的握住了他的手:“你跟拉们一起回去嘛,晚上好生休息哦。”
“诶,您也好好儿休息。”
老人家又拍了拍他的手臂,才松开了江让的手,随即扯了扯从一一的袖口,示意她去送送。
从一一将班觉一家送到医院门口,江让回眸,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又像触电般迅速分开,她不自然地别过脸。
阿依的最后一瓶药水挂完后,老人家终于陷入了浅眠。
从一一轻手轻脚地关了灯,退到走廊坐下,医院走廊的灯光昏黄,消毒水的气味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散,她看了眼腕表,已经快晚上八点了。
犹豫片刻,她还是起身走到了医院的大厅,门口的分诊处放着一个老式座机,白色的外壳有些泛黄,护士已经下班,周围静悄悄的,她拿起听筒,手指悬停在键盘上方,扎西的号码在脑子里反复滚动。
“干嘛呢?”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猛地回头。
是江让!
他手里拎了两个保温桶,身上的衣服也换了。
她看着他身上那件棉服,觉得说不出的奇怪,宽大的深蓝色棉服明显不合身,袖口长出一截,肩膀处松松垮垮的,布料看起来粗糙廉价,完全不像他平日里穿的那些剪裁考究的奢侈品牌,但穿在他的身上,好像又......别有一番风味。
她放下听筒,随即清了清嗓子:“你......”
江让扬了扬手里的保温桶:“走吧,先吃饭。”说罢,迈开步子朝病房走去,棉布拖鞋在地砖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从一一看着那个宽大的背影,又抬手看了眼腕表,心里泛起疑惑:才这么点儿时间,那他刚才是特意出去...买饭去了?
见她没有跟上,江让停住脚步:“跟上啊。”
从一一这才迈开步子跟了上去:“阿依睡着了。”
“这份儿是给阿依的,这份儿是你的。”两个人坐在病房外头走廊的长椅上,长椅的蓝色漆面已经有些剥落。
江让揭开保温桶的盖子,热气立刻蒸腾而起,保温桶一共三层:底层是晶莹的白米饭,中间是翠绿的清炒时蔬,最上层是油亮喷香的回锅肉,肥瘦相间的肉片泛着诱人的光泽。
从一一看看菜又看看他,手指下意识的在大腿上蜷了一下,觉得有些尴尬。
江让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瓶冒着水珠的苏打水和一双一次性筷子:"吃啊。"
她接过筷子的时候,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他的手指,那指甲盖剪的圆润又整齐。
思绪飘忽间,她捻起一筷子米饭就要往嘴边送,江让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怎么?你们这儿流行用面罩下白米饭啊?”
她这才想起今天戴的这个面罩没有在嘴唇处开口。
江让轻笑一声,眼角泛起细小的纹路:“摘了呀。”
她有些犹豫地掀开了面罩的一角,露出小巧的下巴和淡粉色的嘴唇。
很快就听到了他的轻笑:“你还真是......”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几分无奈,他很想调侃她“就这么见不得人”,话到嘴边又怕是脸上有什么疤真见不得人,便给咽了下去。
江让转过身去靠到椅子上,椅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随即掏出手机看起了视频,从一一抬眸瞄了眼屏幕上的画面:古典射法及文献分析。
所以他那天说自己不只想“射的好看”是认真的?
感受到她的目光,江让瞥了她一眼,浓密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扇形的阴影。
她讪讪地收回目光,低头扒饭,等她吃完,放下筷子,江让又从衣服口袋里抽出一小包纸巾递给她,从一一看着那包纸巾愣了愣,又将目光瞥向他的衣服口袋,那里头究竟装了多少东西?
江让放下手机,开始收拾餐盒,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将三层保温桶重新叠好,盖紧盖子拎在手里,才道:“连句谢谢都没有?”
“我......”她抬眸,撞上他含着笑意的双眸,这才声若蚊呐地答了一句:“谢谢。”
江让勾起唇角,觉得这臭小子这别扭的样子,真是跟他十八九的时候一模一样:“下午跑哪儿打法时间去了?手机也不带。”
从一一调整了下坐姿,扭过身子看向眼前的墙壁,手指无意识的捏到一起,声音也低低的搅在一起:“就跟央吉出去放牛了。”
“书不读了?”
“啊?”
“不是骗阿依说去县上补课了吗,大家都没拆穿你,你就真当阿依不知道了?”
她低垂着脑袋,像个犯错的小孩。
“是不是真的不想读了?”他今晚留下就是想跟她好好儿聊聊:“要真不想读了,就找点儿事情做,养牛,养羊,央吉说你还会点儿兽医,只要肯干,日子总能越过越好,但像你现在这样荒废着,肯定是不行的。”
从一一终于转过头来,面罩下的眼睛直视着他。
“院子里的黑帐篷、库房的门早该换了,还有堂屋的地板,都朽了,愿意帮助别人是好事,但也得量力而行,自己家里不先顾好,天天这么欺骗阿依,过的什么糊涂日子?”
“看着我干嘛?我说的这些话,听进去没?”
她张张嘴,又闭上。
“想说什么?”
她想问江让到底多大。
见她不说话,江让继续:“我是演员,面对镜头是我的工作,只要有镜头,我就不能随心所欲的做我自己;但镜头外的我也是真实的我,就像你戴着面罩,难道面罩之下的你就是假的吗?”
“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我做的那些事情,你觉得是虚伪,但并没有伤害任何人,反而还能给村里带来些实惠,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从一一撇撇嘴,这话题,转的猝不及防......
“我先把保温桶放进去。”他说着就要起身,结果膝盖一软差点儿跪到地上,好在从一一扶了他一把。
看他揉着膝盖,她顺口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江让又坐回椅子上,挽起裤腿:“下午磕了一下。”
看他膝盖上淤青了一大片,从一一猜他膝盖的伤应该是为了救阿依才磕到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像雪山融化的湖水,清澈见底,泛着令人信服的光,瞳仁在走廊灯光下呈现出琥珀般的透亮,好像天生就带着几分诚恳。
她忽然觉得江让真是天生吃演员这碗饭的,那双眼睛说起话来比嘴巴更会蛊惑人心。
看她只是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江让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哎,臭小子,跟你说这么多掏心窝子的话,也不知道你能听进去多少。”他瞥她一眼,突然伸手捏住她的脸颊:“真想揍你一顿!”
“唔~”从一一挣脱开,下意识的撅了噘嘴。
“你好好儿想想,到底准备干点儿什么,是养牛还是学点儿手艺,还有家里,改修的修,改换的换,钱的事不用担心,阿依对我好,我自然也不会看着不管。”
不知道为什么,她莫名长输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终于放松了些,甚至还垫了垫脚,江让这人,不乏善良,也不乏热情,可同样,也不乏算计;只是,正如他所说,他的那些算计无伤大雅。
她又看看他,覆面之下的嘴角莫名的翘了翘,老男人,心眼儿是真多,嘴巴是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