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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自力更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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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薄雾未散,苏瑶便已坐在窗边的竹椅上,手中绣针穿梭如飞。她低头凝视着绣布上渐次绽放的桃瓣,每一针都仿佛在缝合心中的裂痕。女儿念宇蜷缩在床角,呼吸均匀,稚嫩的小脸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红晕。苏瑶停下针线,轻轻抚了抚女儿的脸颊,指尖触到温热,心中才稍感安定。
自陈宇战死,家中生计愈发艰难。刺绣虽能换些铜板,但镇上的妇人大多精于此道,绣品价贱,一日所得不过勉强糊口。前日,苏瑶去布庄交绣品时,掌柜瞥了一眼她的绣帕,摇头道:“苏姑娘,你这花样虽好,可如今时兴的是京城来的‘双面异色绣’,单面绣再精巧,也卖不上价了。”苏瑶攥着绣帕的手指紧了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默默收回绣品,转身离去时,耳畔尽是布庄内其他绣娘的窃笑。
“娘……”念宇揉着眼睛坐起身,奶声奶气地唤她。苏瑶忙敛了愁容,将女儿揽入怀中:“念宇乖,娘给你熬了米粥。”炉上的陶罐咕嘟作响,米香混着野菜的苦涩弥散在屋内。念宇捧着粗瓷碗小口啜饮,忽仰头道:“娘,我想学刺绣,帮你挣钱。”苏瑶喉头一哽,强笑道:“你还小,等再大些,娘教你。”
午后,苏瑶带着新绣的帕子去集市摆摊。市井喧嚣,她却如置身孤岛。摊前人来人往,驻足者寥寥。忽有一辆青帷马车停在街角,车帘掀起,露出一张妆容精致的中年妇人面容。那妇人目光扫过苏瑶的绣摊,蓦地定住,轻“咦”一声,款步下车。
“这‘蝶恋花’的绣样,可是姑娘自创的?”妇人捏起一方帕子,指尖抚过蝶翼上渐变的翠蓝丝线。苏瑶颔首:“是民妇胡乱琢磨的。”妇人端详片刻,叹道:“蝶翅用‘戗针’勾边,花瓣以‘套针’晕色,针脚细密均匀,难得的是配色清雅——姑娘可有兴趣接大单?”
原来这妇人姓周,是邻县“云绣坊”的东家,此番来青岩镇是为采买绣品。她取出一幅画卷展开,画中是幅《百子嬉春图》,孩童衣袂翩跹,神态各异。“下月县太爷夫人做寿,需百幅绣屏为礼。坊里绣娘虽多,却无人能绣出这般灵动的婴戏图。”周夫人目光灼灼,“若姑娘肯接,工钱按件计,每幅三钱银子。”
苏瑶心跳如擂鼓。三钱银子,抵得上她半月辛劳。可百幅绣屏……她望向蜷在摊边玩布偶的念宇,终是咬牙应下:“民妇愿试。”
油灯如豆,苏瑶伏在案前描摹绣样。念宇早已熟睡,怀中仍抱着陈宇生前为她刻的小木剑。窗外秋风萧瑟,卷落枯叶扑簌作响,她却浑然不觉,笔尖在宣纸上沙沙游走。婴孩的憨态需以“散套针”表现肌理,衣褶阴影要用“滚针”勾出层次……画至第三稿,鸡鸣已起。
周夫人给的定金仅够买丝线。苏瑶翻出压箱底的银簪——那是陈宇送她的及笄礼。当铺掌柜掂了掂簪子,撇嘴道:“镀银的,最多五十文。”苏瑶闭目将簪子推过柜台,换回沉甸甸的铜钱。
丝线铺前,她捏着清单精打细算:“桃红、鹅黄各要半两,孔雀蓝……罢了,改用靛青与月白叠色。”掌柜见她反复挑选,嗤笑道:“穷酸绣娘也敢接云绣坊的活计?”苏瑶恍若未闻,只将线团仔细收入布包。
首幅绣屏完工那日,周夫人亲来验看。晨曦透窗而入,洒在绷架上的《婴戏图》。童子执风车奔跃,衣带当风,连指尖蔻丹都似透着嫣红。周夫人以指尖轻触绣面,叹道:“竟比画稿更鲜活!只是……”她蹙眉指向童子足尖,“此处针脚略松,恐不耐久存。”
苏瑶面色一白,忙凑近细看。果然因连熬三夜,最后几针失了力道。她倏地跪下:“求夫人宽限三日,民妇定重绣此幅!”周夫人扶她起身,摇头道:“重绣便来不及了。这样吧,余下九十九幅我另寻绣娘,姑娘只当练手……”
“夫人!”苏瑶急声打断,从枕下抽出一方旧帕,“您看这个可还能入眼?”帕上是幅《寒梅傲雪》,梅枝遒劲,以“乱针绣”勾出飞雪扑簌之态——这是她当年为陈宇绣的定情物。周夫人眸光微动,沉吟良久,终叹道:“后日午时,带二十幅绣屏到云绣坊。”
苏瑶奔回家中,翻出所有积蓄拍响隔壁王婶的门:“求婶子帮衬几日!每日十文钱,管两餐饭!”又托货郎捎信给远嫁的表姐,借来三位善女红的村妇。小院支起四架绣绷,炉上终日熬着提神的姜茶。
五更天的梆子敲醒小镇时,苏瑶已端坐在绣绷前。晨露沾湿的丝线泛着珍珠光泽,她强迫自己回忆周夫人的教导:"苏绣讲究'平、光、齐、匀',最忌心浮气躁。"可银针总是不听使唤,接连戳破指尖。血珠滴在素绢上,晕成点点红梅,倒像极了当年陈宇为她折的第一枝春色。
第一幅《寒梅映雪》耗尽三个昼夜。苏瑶在最后一片花瓣收针时昏厥过去,醒来发现母亲正用艾草给她熏穴。"何苦这般拼命?"母亲拭去她额间冷汗。苏瑶望向窗外抽芽的桃枝,看着念宇:"等孩子再大一点,我要带她去西湖看真雪。"
念宇乖巧地坐在门槛上分线,将丝线按色阶排成彩虹模样。苏瑶穿梭于绣绷间,时而指点针法:“李嫂,孩儿腮红要用‘施针’薄铺,切莫绣实了。”夜深人静时,她独坐灯下修补瑕疵,指尖被针扎得渗出血珠,便含在口中吮一吮。
交货那日,二十幅绣屏在云绣坊铺开,恍如春日骤临。周夫人抚掌笑道:“苏姑娘好手艺!余下八十幅也交由你,工钱涨至五钱一幅!”转身又对掌柜道:“传话给其他绣娘,都来学学苏娘子的‘活色针法’。”
三月后,“苏氏绣庄”的匾额悬上小院门楣。八位绣娘低头飞针,绷架上的《牡丹亭》《西厢记》故事绣屏流光溢彩。念宇捧着账本跑来:“娘,今日又订出三十幅!”苏瑶替她擦去鼻尖汗珠,望向院中灼灼桃花。
"小娘子这绣样新奇。"布庄掌柜捏着染血的帕子,三角眼闪过精光,"若是能绣满百幅红梅图,每幅给你......"他比出三根手指。
"三钱。"沙哑的声音惊得掌柜手抖,抬头见苏瑶眼窝深陷,眸光却亮得骇人,"但要预付十两订金。"
当夜,苏瑶跪在陈宇灵位前焚香。月光漫过新买的绣线,孔雀蓝映着银朱红,在青砖地上流淌成星河。"你总说我是笼中雀。"她将平安符压在绷架下,"如今我要把这笼子,绣成整个江南最华丽的锦帐。"
当初讥讽她的布庄掌柜,如今堆笑求购新样;曾散布流言的妇人,争相将女儿送来学艺。周夫人携着县太爷夫人的赏银登门时,见苏瑶正教绣娘们用“虚实针”绣烟雨楼台,不由叹道:“这青岩镇的绣业,怕是要变天了。”
夜色渐深,苏瑶独坐绣房,将第一锭赚得的银元宝供在陈宇灵位前。月光漫过窗棂,似他温柔眼眸。“夫君,你看见了吗?”她轻抚银锭上浅浅牙印,泪中带笑,“我们的念宇,会有锦绣前程。”
腊月祭祖那日,苏瑶抱着念宇在香烛铺前挑选纸钱。忽听得街角传来沙哑的唱腔:"力拔山兮气盖世..."转头望去,醉醺醺的王逸轩正披着破旧戏袍,在雪地里踉跄而舞。当他唱到"虞兮虞兮奈若何"时,浑浊的眼中分明有清泪滚落。铺主摇头叹息:"自陈将军殁了,这位便夜夜买醉,前日还把祖传的翡翠扳指当了,说是要修什么义塾......"
苏瑶将念宇的小脸往怀中紧了紧,初雪落在点翠簪的蝶翼上,恍若故人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