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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不归人(三) ...

  •   13

      羲和神君一直无人继位,这世间便也再无白日,好好的上界,如今竟只剩阴云密布。望舒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是她也出事,只怕这天地也要只剩一片混沌。

      而新任的天帝却迟迟不解决此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论她想些什么,他也没什么权利过问了。那日之后,他便彻底被拘在宫中,一只金镯牢牢锁住他的神力,外界的消息一丝也传不到他这里。

      不过,本该接任羲和神君一职的玄澈神君无法接任先不说,如今居然还跑去天帝面前自投罗网,他如今在众神之间的名声,想来是如过街老鼠了。

      玄澈自嘲地扯扯嘴角,天色有些暗,他却在院中连一盏灯也不点,好像这样就能在黑暗中隐匿不见,什么也不必面对。

      或许他的前路也如此刻一般,只剩纯粹的黑暗,一眼望不到头,却又深知其间的绝望。

      隰华日日都来,却不曾说什么话,他们也确实没什么话好说。不过一月,他竟觉得已经过完了一生,或许往后,都是这样的日子。

      变故只发生在一瞬,他只记得有一日她忽然喊他去大殿,那时殿中正在开宴,众神相互攀谈着,似乎与从前没什么差别,他坐在旁边,竟无一人觉得意外。

      果然传遍了么......昔日的玄澈神君沦为了天帝的裙下臣,不过几个月,竟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他捏紧袖中的手,狠狠闭上眼,脸上火辣辣的,只觉得仿佛被人扒光了丢在街上示众一般。

      不是自己选的么?早该料到会有如今的局面。

      宴席正值极盛之时,忽而一声剑鸣自下边传来,他忙抬眼望去,只见珩沧举剑立于大殿中央,剑尖直指正前方的隰华,一双眼眸里满是怒色。

      “逆贼隰华,偷天换日、篡权夺位、屠戮无辜......所犯恶行桩桩件件罄竹难书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我必要替天行道将尔诛杀!”

      说罢一道剑气便直冲隰华面门而去,与此同时殿外一众天兵亦冲杀进来将大殿团团围住,众神皆呆愣地坐在位上不敢动弹,犹豫着不知该帮谁。

      眼看那剑气就要劈中隰华,他心中竟无端升起一股难言的情绪来,既期盼她死,又怕她真的死了。

      然而天帝的位子自有结界护着,珩沧一招不成,便又挥出一剑,霎时结界碎裂,整座大殿也跟着颤了颤,底下天兵见到如此情势,皆不由军心大振,高呼着要攘除奸贼为上界除害。

      众神也纷纷退至两侧,犹豫着要不要倒戈。

      结界碎裂的刹那,隰华挑了挑眉,似是没想到此人这一世居然有如此神力,忽而想通了什么,不动声色地看向身旁的玄澈,眼底泛出冷光。

      封了神力还能跟珩沧里应外合?她倒是小瞧他了。

      指尖一动,隰华整个人瞬间消失在原地,再一个瞬间,她已来到了珩沧面前,珩沧未曾预料,下意识后撤几步,须臾反应过来,又提剑上前与其缠斗。

      眼见珩沧逐渐落了下风,众神这才反应过来,与大殿周围的天兵撕斗起来,待杀出殿外一瞧,阶下不知何时已候了诸多兵将,天帝今日的宴席,不过是请君入瓮罢了。

      众神忍不住舒一口气拍拍胸脯,幸好方才没有帮着珩沧一起反叛。

      再回过头看,殿内的打斗已然分出了胜负,珩沧倚着长剑半跪在地,被一柄长刀狠狠压住肩膀,毫无翻身的余地。

      “早便知道你不安分,不过比之上次,你的耐心少了几分啊......”

      眼看着刀刃即刻便要落在他颈侧,忽地她却抡起朝身后砍去,一枚流光箭矢被拦腰截断,断落的箭尖射向大殿的玉柱,顷刻间,柱子便轰然倒塌,连带着大殿也跟着震颤,若是人被射中,下场可想而知。

      这一箭,他下了死手。

      玄澈艰难地撑起身,一边对抗着金镯的禁锢,一边手持神弓竭力维持着它不消散,饶是如此,反噬的咒力仍是逼得他七窍出血。

      “还真是感情深厚,”隰华冷笑了一声,眼中没有丝毫温度,“你待他如兄长,他可未必有半点在乎你,你怕是不知,他背叛的时机可比你知晓的早多了,啊......就好比接任大典上,你猜猜看,到底是谁泄露了口风......”

      “够了!要杀要剐随你!”珩沧突然大喝一声,只是刚刚奋力起身,下一刻便被面前人贯穿了胸膛。

      “珩沧——”

      隰华抽出长刀随意一甩,血珠洒落在白玉铺就得地板上,格外刺眼,珩沧也顺势倒在血泊之中,这情形当真是......眼熟的紧。

      “死这么痛快,便宜你了。”

      再回过头看向一脸痛色的玄澈,心中无端的升起一股无名火来。

      真真假假杀她那么多次,何时见他露出过这种表情?

      一个半点都不在乎他的人罢了,死就死了,有什么必要?!

      珩沧哪里有胜过她在乎他?!

      倒是他,一次两次......她已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他想要她的命,他既已下死手,那她也没必要再留什么情面了......

      被金镯封印神力的玄澈自然是不敌她,不过几个回合,他便败下阵来,鲜血将一张脸浸染得格外可怖,最后一个用力,金镯竟直接断裂开来,发出的冲击让她也不由后退几步。

      尽管已然挣开,但所受的伤不是假的,甚至反而因此更为加剧,鲜红的血顺着顺着手臂流下来,将他手中的剑也染得斑驳。

      实在是撑不住了,他奋力投剑刺向隰华的胸膛,剑脱手的刹那,自己也软倒在地,眼看隰华举刀硬生生抗住这一击,他眼中的光也逐渐暗淡下去。

      结束了......

      帮珩沧实属临时起意,他如今的样子哪里能与人密谋什么,不过是自己最后的挣扎,成了一了百了,不成......也能让自己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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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可惜他低估了隰华的手段,她并未让他如珩沧那般痛快一死,而是被扔进了大牢,日日受着刑罚,万蚁噬身、敲骨吸髓也不过如此。

      且在那里,他还见到了一个人。

      臣洲。

      许久不曾见到他,原来是早便被隰华废了神脉抽了神髓丢在了大牢,如今手脚被废,只能躺在牢中任虫蚁噬咬,偏偏还要吊着一口气,让其一直这么苟延残喘。

      曾经在卞城一手遮天的人,现在竟成了这副模样。

      与之对比,他这竟还算轻的。

      她的手段,果然狠辣。

      这么多年,他竟从未看清她。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隰华终于来了大牢,眼底一片乌青,眼神却是越发狠厉。

      她伸手按在他的伤口上逐渐用力,直到察觉到他开始微微颤抖,这才笑了笑。

      “后悔么?说了要好好待在我身边的,怎么总是要与我作对......”说着又抬手掐住他的下颚,神情亦带着些病态,“痛吗?我也不想对你用刑的,可你实在不老实,一有机会就想对我出手......或许,将你变成臣洲这样,你就不会有其他想法了......”

      眼见他颤抖地更厉害,不知是惊惧隰华如今的样子,还是害怕真的变成臣洲那样。

      但看他害怕的样子实在有趣,隰华笑够了,这才按住他的唇道:“骗你的,我怎么舍得?这么好看的身段,废了多可惜,况且......几日后,你我还要成婚呢~”

      “什么......”

      玄澈不可置信地看向她,直觉告诉他这人现在疯的厉害,表面上还在正常说话,谁知道下一刻会做出什么事来!

      果不其然,他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下一刻便被撬开嘴喂了一枚不知名的丹药,他猛咳几声,却仍能感觉到它不受控制地下咽。

      “什么东西......咳,疯子......果真是疯了......”

      隰华不做应答,甚至还抽空去了旁边的牢房中看了眼臣洲,瞧他一直看她,笑道:“我猜你想问,我与他无冤无仇为何要这么待他......哎呀,我只是很好奇,他口中的‘生不如死的法子’到底是什么,他不愿告诉我,我就只好亲自在他身上找了......”

      看着他越发通红的眼眶,隰华心情大好,继续说着:“说起来,我也算替你报仇雪恨了呢,毕竟......他可是害你无法继任羲和神君的元凶啊,真可怜,自己的神脉何时被他动了手脚都不知,还需得我来帮你查......神君啊神君,你看看,这上界除了前羲和神君,也就只有我待你最好了......”

      “......”玄澈沉默着攥紧了拳,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早便知晓他继任不了羲和神君,是以才会选在那日夺权,分明是与臣洲串通好的,如今却还打着为他报仇雪恨的幌子折磨政敌,当真是可笑。

      可怨来怨去,最该恨的人是他自己,是他一着不慎被其算计,才落得现在这个满盘皆输的局面,怨得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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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牢中的日子并不好过,恍惚着不知又过了几日,耳边兀的响起了一道传音,约莫是个男声,温润中带着朦胧,只是他意识实在不甚清明,连唤了几声才得到回应。

      “......你......是?”

      来人叹了口气,不知如今身在何处,但是传音朦胧成这样,至少也是相隔万里了。

      “浮尘。”

      玄澈缓了一会儿,终于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这么个人来。

      此人真名不知,道号浮尘,几千年前曾与他见过几面,不过当时那人已修道很久了,却迟迟无法突破,偶然一次下山与他结识,之后来往过几封书信后也渐渐淡了下来,实在交情泛泛。

      “你......找我......可有要事?”

      “......”浮尘沉默几息才继续道,“......你快要死了,算不得要事?”

      “......”

      “长话短说,如今神魔两族交战,神族小胜,她借此时机筹办大婚,你先假意应好,继任羲和之事另有蹊跷,之后我会找你。”

      话音刚落,牢门那边便传来脚步声,隰华并未过来,来的不过一堆神侍,将他从牢房带到了宫殿。

      沐浴、遮伤、更衣......玄澈瞧着身上的红衣,又抬眼望向铜镜,镜中人已然瘦成了皮包骨,神色恹恹,毫无生机,竟是比那傀儡还像个提线木偶。

      他假意应好?哈,他做得了主吗?他有不应的权利么?

      一切收拾好后,神侍们纷纷退下,如今没有白日,他也不知是何时辰,受了一个月的刑罚,陡然解脱他只觉得困乏,未反应过来眼皮已重重阖上。

      梦中也得不到安稳,不过几个月,神族便遭此天翻地覆,甚至祸及整个上界,天地一片混沌,处处皆是染血的炼狱,他在其中苦苦挣扎,忽而天边隐约有了光亮,他循着探去,只见到横亘在天际的一方圆盘......

      他缓缓睁眼,映入眼帘的却是撑着头趴在床边的隰华,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玄澈:“......”

      隰华见他醒了,难得笑了笑,“阿澈,睡得可好?”

      一瞬间,他竟觉得回光回溯回到了从前,但顷刻又反应过来,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对于眼前的人,他实在没什么话好说。

      今日她难得好心情,见他这样也不恼,脱去外袍上床来抱住他,须臾觉得扎手索性也将他的脱了。

      “阿澈,小金乌,明日......你我就要成婚了,直至此刻我才知晓,我等这天等了多久,哈......我为何现在才明白我的心意,原来......我从当初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你了,你说我傻不傻......只要,只要再过不久,你我便能一直在一起了......”

      她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尽是些她从未说过的深情剖白,好像此刻他们真的是什么神仙眷侣,期待着明日的大婚。

      玄澈僵着身形,须臾却开始微微颤抖,再然后,一滴泪不受控制地流下。

      为何要现在说这些话,要是说的早些,或许他还会开心一阵子,如今这样......算什么?

      太迟了......

      这个时候大婚实在有些仓促,谁知道天帝是什么意思,但该有的礼节还是不能少。

      婚礼在大殿举行,一个月不见,周遭众神几乎换了个遍,他深吸一口气,继续上前,隰华站在东阶前,见他上来伸手握住,一同步与大殿。

      昨日还在大牢受刑,今日便要成婚,如此繁文缛节,他实在有些吃不消,好在一切从简,捱了许久终于结束。

      如今上界久不见白日,宫灯没有一刻是不亮的,也不知下界如何了,只怕也不怎么好过。

      成亲不过一个形式,这几日他与一个月前的日子没什么不同,有时透过铜镜瞥见自己,竟觉得有些陌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一个傀儡退下,又一个提线木偶登场,撼不动时局,止不住兵戈,也救不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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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后,隰华亲赴战场,听闻魔族新出了个将领,以一敌百扭转局势,底下众神哀声连连,她却是两眼放光,似是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当日便赶去前线应敌。

      浮尘虽修道久不得志,但好歹已存活万载,想来隰华应付他还需颇费些功夫。

      甚至,他还有空闲传信于他。

      时隔几日,玄澈再次回到牢房,臣洲似乎已没什么意识了,只余一具空壳时不时颤抖一下,身上的华服便显得颇具讽刺。

      他拿出事先准备的法器,用鲜血在其周围画上法阵,接着双手合十,脚下的引魂阵发出亮光,不过片刻,臣洲便仿佛又活过来一般,瞳孔开始缓缓聚焦。

      只是他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巨痛便先一步缠上他。

      刹那间,牢房中便充斥了他的哀嚎声。

      玄澈施法暂时屏蔽他的感知,他这才逐渐平静下来,似是不甚理解为何自己身在此处,半晌犹豫着开口:“神......君?”

      玄澈叹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这位......才本该是真正的臣洲,之前的那个,乃是那个人的徒弟,昔年那人战败,余下部将皆被收押,他的徒弟却金蝉脱壳以灵体游荡千年,最终,盯上了这位卞城之主。

      那人本就是神魔混血,他的徒弟也是魔族之人,深知当年之事,便循着时机引发了他体内微乎其微的魔族血脉,而神族的神君之位,又怎会允许他族继任。

      真是......斩不断的孽缘。

      想来“臣洲”将用刑的刹那,他便又灵体出窍直接抛弃了这具肉身,只余一个空壳受着无边无际的痛楚。

      而臣洲的魂魄却因他的夺舍既无法解脱也无法入轮回,只能慢慢地消散,时隔千年他竟还能被召回来,当真算是坚韧了。

      “你命不久矣,此番找你回来,全因你这具身体所施秘咒危及上下两界,须得‘你’亲自解除......这具身体已无力回天,事成之后......我会送你入轮回。”

      臣洲自清醒后便一直尝试动用神力,然而他连手脚都动不得一下,又谈何神力,他只觉体内空荡仿若深不见底的黑洞,听玄澈这般说,也了解了“他”大约做了什么,苦笑一声,却连生气的力气也没了。

      半生汲汲营营,半生混混沌沌,好不容易混出些名堂,却被人替代做尽了违心之事。

      他笑够了,这才照着玄澈给他的法子解除秘咒,轻阖上眼道:“神君......可要......让我......投个好胎......”

      翻涌的血脉终于归于平静,玄澈此刻竟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恍惚间又想起了从前的日子,那个时候的他,何曾想过有一天他会走到这一步。

      玄澈默默收起臣洲的魂魄,又匆忙赶去月台。

      可无论如何施法,天象仍是没有半点异动,于是跳动的心又渐渐沉了下去。

      是连日受刑身体亏损的缘故?不,神谕从未说过。

      接下来......他该做什么?自以为解除了秘咒就可以接任神职博得一丝希望,却不想......一切只是他的幻想,所思所想,皆为徒劳。

      前线的战事并不顺利,魔族节节败退,即便是浮尘,一时之间竟也难以招架,有时他也在奇怪,隰华分明出来不过千岁,何来如此神力?

      难不成......当真与予寒湖的封印有关?

      玄澈不敢再深想,若真是如此,那岂不是从一开始便......他宁愿相信她是之后才慢慢变化的,总好过否认初时的一切。

      17
      黑夜缓缓降临了,只是今晚的天色尤为可怖,圆月在天边几乎要暗淡的看不见,仿佛下一刻便要散作星辰。

      神脉恢复也让他的伤势好了许多,他一路顺利地潜出宫墙赶往望舒所在之处,他投诚之后,余下众人仍聚集在一处,少了追兵的围捕,日子总算了好过了许多。

      当日潜行去宫室本就有着两种打算,要么他刺杀成功还上界安定,要么......便与隰华谈判放这些人一条生路。

      只是,经由这几个月,他们似乎已不再信任他。

      周旋着都周旋成亲了,一边是荣华富贵昔日爱侣,一边是无尽深渊点头之交,任谁还敢信他?

      可他此番来,也不是重拾他们的信任的。

      再三保证绝不会伤及曾经同僚之后,他们才勉强同意他进去看望舒。

      不过几个月,清越的身体竟已呈油尽灯枯之象,上界没有新的羲和神君,星辰也快要尽数陨落,如今全靠她一人撑着才让这世间不至于陷入一片混沌,而现在,她终于撑不住了。

      他们属性相斥,他此刻竟连为她输送神力也做不到,下意识想带她出去找人医治,却被她轻摇着头拒绝。

      “神君......我寿元已尽......无力回天......最后一丝神力......你会用得上......”

      话说着,清越身形已开始消散,周围人皆垂丧着头痛哭。

      突然不知谁人冲上前来,眼眶通红眸中愤恨,指着他大声道:“是你......是你!是你将那魔头带回来的!若不是你将她带来仙京,上界如何会遭此劫难?!神族......好不容易才从当年的大战中得以喘息,如今全毁了!我看她是要将这上界毁了才算完......而你,玄澈,你才是纵容包庇那魔头的元凶!”

      周围应和声不断,这人的一番话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久久回荡,余波振进他的心间,一下一下,仿佛要将胸腔撞得粉碎。

      那人说的不错,是他......当初清越告知他时本就该将牵扯之人全部拔除,他却因着私心纵容包庇,这才酿成今日惨祸......

      是他该死,最该死最该赎罪的人是他,便是生生世世囚于炼狱抽皮扒骨也不为过,可为何偏偏是最无辜最心善的神先死?

      听着周围越来越激烈的言辞,望舒叹一口气,最后一丝神力缓缓汇聚在玄澈手心,而自己已然散作一片星辰,周围人这才反应过来,顿时愤怒又化作无尽的哀伤。

      “或许上界......该有此劫......”

      望舒身死,众人总该有个宣泄,未等所有眼光皆汇聚在玄澈身上,玄澈却先一步消失在众人眼前。

      浮尘静静盯着蹲在角落一心求死的玄澈,叹了口气,“察觉到天象有异,便知你失败了,那位望舒神君已然身陨,伤心无用。”

      他上前拍了拍玄澈的肩膀,只可惜他只是个幻影,手放上去又穿过了,真正的浮尘还远在神魔大战的战场,能抽空分出一缕神魂来已是极限。

      安慰不了,他又尝试着转移话题,“这新天帝到底是何许人也?当真只有千岁?千岁便有如此神力,我这万年也算是白修了......”

      “是我错了......”

      浮尘一怔,“什么?”

      “错了,是我错了......是我没有看好她......是我将她带来上界却一贯纵容包庇......她如今所犯的错,全都在我......”

      他终于愿意面对他一直不敢回望的将否定过往一切的真相。

      原来,从一开始便错了。

      18
      或许比起人心易变、兰因絮果,否认从前所有的一切更加让人难以接受,浮尘不大懂这些,他修道多年只差一步登天,如今这紧要关头介入尘世因果本就不该,但若撒手不管任人霍乱上界,那他飞升又有何用?

      如今望舒神君业已陨落,天地已然是一片混沌,上界都这样,下界自不必多说,即便此战胜了,这段时间给这世间所造成的创伤,尤其是下界不知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弥补,谁能等得起?

      无妄之灾不该由他们承担,所以......或许那只剩一种办法......

      他真身还在千里之外鏖战,这个分身撑不了太久就会被发现,于是直接道:“既然错了,那便修正过来。”

      “什么?”玄澈脑中还是一片恍惚,缓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几近颤抖地上前想要抓住他的肩问个明白,“......你是说,还有办法?”

      “有。”浮尘言简意赅,点点头继续道,“你可曾听闻往生盘?世间一切因果皆由其掌控,若能找到它,倒果为因重置因果,或许会有一线生机。”

      “你如今身负羲和望舒两种神力便是天意,若你想找,它自会出现。”

      “可......我还是无法接任羲和......”

      浮尘自然明白他的忧虑,但时间已然不多,他分了太多注意力在这边,那个新天帝已然有所察觉了,只能尽量简短再简短。

      “羲和并非仅是神职,天象不过一种形式,该是你便是你。”

      “但若要启动往生盘,仅你一人的神力怕是不够,我不做无把握之事,所以......”他说着朝玄澈伸出手,“再加上我九成修为,定能成功。”

      修道万载,不知熬过了多少年岁才有了如今的修为,如今竟能面不改色地将九成赠与他,玄澈愣愣瞧着这人,果真是修傻了,只剩一成修为的他,只怕连隰华一刀之威都挡不住......

      玄澈摇头:“修道这么多年,只差一步飞升,大好前程怎能因此断送,说到底一切错都在我,你拿着我的神力去找,必然比我快些。”

      未等玄澈凝聚神力,浮尘手中的修为已然被打入他的体内,充盈感瞬间包裹了他,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剧痛,仿佛内脏神脉连同魂魄也随着三种力量绞缠在一起,恍惚中还想听到前边传来一声轻嘲。

      “我是魔身,也就修为纯粹点,把神力给我才是真要我死,况且,我也不想沾染上你俩的因果。”

      玄澈撑着抬头,却看见浮尘的分身已然淡的看不见了,骤然失了这么多修为,如今怕是连分身也维持不住了。

      他最后看他一眼,眼神催促玄澈快些动身。

      “修道修道......呵,修个屁道。”

      他过往万载只知修道,不见苍生,一叶蔽目者,何以飞升?

      如今入了世方才消解心中执念,飞升如何?不飞升又如何?枷锁罢了,好在他还能为这世间做点事。

      19

      砰——

      刚刚回神的瞬间,浮尘便被迎面劈来的一刀逼得连连后退,堪堪站稳后再次凝神,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人。

      先不论她这通天的神力从何而来,她为何对自己的招式如此熟悉也是一个问题。

      但眼下探讨这些已没什么意义,他现在只需拖延至玄澈启动往生盘即可,于是大喝一声,“明澄——”。

      手中的青色长剑瞬间来了精神,脱出手又与隰华缠斗,自己则终于有空看向上方。

      本该暗无天日的上空,此刻竟漂浮着一枚巨大的铜镜,将战场上的所有人笼罩其间,他往上看,镜中便倒映出他的脸,凡有战死者,魂魄皆会被吸纳进去,仅余肉身倒在战场。

      他莫名觉得,只要她想,这些空壳也会为她驱使,而她吸纳这些魂魄,也将被蚕食心智,终成一具具怨灵。

      这也是他决定启用往生盘的另一原因,如此邪术,这位新天帝怕是早就走火入魔,无药可救了。

      “对它很感兴趣?”正皱眉沉思着,耳畔兀的响起她的声音,忙唤出结界抵挡,“我唤它堕神。”

      浮尘召回明澄剑朝身后劈去,却被她拦下,金眸泛着冷看他。

      “突然变弱了......你做了什么?”

      浮尘没理会她的问题,甚至反问道:“我很好奇,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将这上界搅得天翻地覆,对你当天帝可没有一丝好处。”

      隰华笑了笑,无所谓道:“我又没说我要当此世的天帝。”

      “......什么?”

      “因为这个上界,我恶心的紧。”隰华弹拨了手中的刀,抬头看向上方的堕神镜,“所以......我会创造一个新的上界。”

      此界她造得,便也毁得。

      而玄澈......她会与他步入新秩序的上界,比这个腐朽恶心的上界好得多的上界。

      浮尘沉默着看着面前的疯子,却是被震撼地说不出话来。

      正常人想要反抗,大多都是自己努力改变环境,而这个人,竟是想直接毁灭一切,然后在此基础上重新建立她想要的。

      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诸多无辜之人都当做新世界的肥料。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又没说不带其他人,”隰华歪了歪头,“你,你们......都会重新开始......有何不好?无人会记得曾经发生的伤痛。”

      “......”

      怎么可能没有,每一寸土地、每一片湖泽、每一颗星辰......天道会记录下一切,没有魂魄便不配与生灵相提并论么?假设新的上界真的会更好,旧世界的伤痛便不会存在么?若想重新开始,难不成真要将天下人赶尽杀绝么?!

      但这些话她显然是听不进去的,浮尘也没打算说,半晌再次提剑与她交锋。

      打着打着隰华却意识到不对劲来,这人凭空没了诸多修为,此刻与她打架使得还多是保命之法,分明是想与她耗着。

      他这是在拖延时间?

      可如今连他都不敌,还有谁能来支援?

      突地,她心中莫名狂跳了起来,下意识将神识向宫中探去,可哪里还有玄澈的身影?!

      隰华瞬间明白了什么,勾唇笑了下,眼神却像是要刀人。

      果然!果然他们两个认识......

      她就知道,他永远不会老实,只要给他一点机会,便要来趁机咬她一口,就该让他如前世一般,拔掉翅膀废掉神脉,只能日日苦等着情毒入骨便好......

      思及此,她也不愿再与他多作纠缠,转身欲去寻人,却被浮尘拦住无法上前,隰华皱了皱眉,心念一动,头顶的铜镜终于被收回,她这才长舒一口气,再次提刀砍去。

      不过半刻,浮尘便被长刀穿透胸膛,刀剑拔出的瞬间,鲜红的血液便浸透了整片胸膛,他却冲上前夺下她腰间铜镜,接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早已悄悄捏好的封印打入其中,扔向了下界的某处。

      隰华此刻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但长时间操纵铜镜已让她有些吃不消,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夺去铜镜扔去下界。

      好在只是扔了还没有销毁,她横刀砍过去将其腰斩,接着找到某个方向飞去。

      两军没有了主心骨,一时也不知该作如何,渐渐平息了战争。

      战场上,一柄长剑静静插在浮尘的身边,在一片混沌里泛着青色的光。

      20
      无尽的黑暗仿佛她曾经身处的森寒湖底,她在其间苦苦挣扎,去除记忆、散去神力......直至回归生命的原点。

      而现在,记忆尚未全完恢复,怨恨却早已将她吞没。

      她誓要倾尽一切,找回失去的所有。

      所以,绝不可以停在这里!

      隰华借着留在玄澈身上的印记,终于在天际找到那人所在,说来也怪,分明这世间一片混沌,这里竟还有着幽幽的光亮,脚下云雾缭绕,周围林立着白玉石柱,那微微的亮光便藏在深处。

      她定了定神,握紧手中长刀,朝前方奔去,心中的不安感越发放大。

      玄澈......他到底想做什么?!

      走至最深处,一面巨大的圆盘横亘在大殿中央,乍一看,那模样竟酷似堕神!

      隰华心中思绪万千,一时竟也迈不动步子,愣愣瞧着圆盘,仔细看去,才发觉周围数不清的线弯弯绕绕,最终都汇聚在了这圆盘里边。

      只是......这些线没有一缕伸向她。

      她定了定神,似是突地想明白了什么,猛地看向圆盘前边的玄澈,那人静静伫立着,抬手轻抚着镜面,身侧华光大盛,察觉她过来了,侧过脸来看她一眼,一如当年树下。

      “阿澈......”隰华上前一步,刚想说什么,那人却抬起手,神弓在他手中瞬间成型,接着三发金色流光的箭矢便冲她而来,那光芒胜过从前任何一次。

      她横刀抵挡,竟颇觉吃力,这才明白方才那人的法力去了何处。

      未反应过来,玄澈已然提剑上前,招招致命,似乎将她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泄愤。

      不过几刻,她竟被逼得节节败退,他自身神力再加浮尘的九成修为,这世间已无人能敌,又一道剑气袭来,她横刀去挡,长刀竟被劈作两节!而她也被剑气逼退至一旁的石柱前,接着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操控堕神不仅需神力,还要自身精元,表面看起来强大,其实不过是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煞器,但凡事总有代价,她既想重建上界,一点点伤又有什么?

      只是偏偏是这个时候,若是玄澈成功,那她所做一切皆要功亏一篑!

      她愤恨地想着,却只能看着那金色的长剑朝她刺来——

      肩膀传来剧痛,她抬眼看去,看他一脸淡漠地封印她的神力,将她禁锢在原地,那眼神,竟无端又让她想起她还作为予寒时,他也是这样将金线刺入她的心脏。

      分明被刺中的是右肩,心脏却兀的抽痛起来。

      “玄澈......阿澈......”

      玄澈蹲下定睛看了她许久,最后起身缓步朝往生盘走去,仪式开始有一会儿了,他的神力也在逐渐被抽走,但疼痛似乎并没有减轻半分,反而愈演愈烈,到最后,或许连同他的灵魂也将一同被献祭。

      “阿澈!”身后又传来声音,但那仿佛很遥远了。

      他会回到过去,他会重新开始,他会阻止一切。

      “回来......没用的......”

      “你什么也阻止不了......你会落得比今世更惨的下场,直至郁郁而终......别去......”

      身后人不知呼喊着什么,他的神智已经所剩无几,仅凭着一丝信念动作,将要完成之时,胸膛却传来剧痛,他低头看去,明明没有伤口,他却感觉心脏在猛烈跳动,接着眼前发黑软倒下去。

      努力睁眼向后看去,却见断掉的半截刀刃,此刻正插在隰华心腔!而喂给他的那粒丹药,便将他与她的生死连在一起......

      她脸色苍白,浑身无力地靠在石柱旁,唇角却挂着浅笑。

      “说了......不准回去......”

      她宁可她二人死在这里,也绝不会让他就这样回去完成前世的悲剧。

      眼看仪式要终止,玄澈麻木的神智终于回归一缕,眸中的光仿佛要碎成千万片。

      不,不可以,好不容易......珩沧、清越、浮尘......多少人枉死才有了一丝机会,怎能停在这里?

      他撑着站起身,直至自身神力被抽空才倒下去,接着,他的魂魄也被吸附进往生盘中。

      可它迟迟不肯启动,倒在往生盘前的玄澈已然成为一具空壳,隰华的意识也在逐渐消散,正当庆幸之余,却又瞥见一片白色衣角出现在前方。

      接着如同方才玄澈那般轻抚上圆盘,然后,光芒大盛。

      她打死也不曾想到,会是她亲手制造的傀儡补完这最后的仪式。

      那里藏着他的一缕神魂,如今,竟也背叛了她。

      天道竟这般戏弄她......

      她缓缓合上眼,世界在她眼中消散。

      ——仪式完成了。

      圆盘开始逆转,周围的丝线收紧又放松,在一片纯白的光芒消退过后,大殿上的一切都变得干干净净,无际的云海不知通向了何方,第一缕晨光照过来,云海也被染红一片。

      湖面的荷花开的正盛,在阳光下折射出金色的光芒,一人手持神弓走近湖面,却未曾打破宁静,几道封印下去,湖底的秘密被牢牢镇压。

      千年后,有人破除封印,带着湖中人远走。

      数百年后,一神君探卞城时遭人惦记,恍惚中又听到那熟悉的声音。

      “小神君,看清楚再动手啊。”

      于是,圆盘重新开始转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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