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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玉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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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徽音与顾懋之间的不对付,还是得先从他腰上的这枚玉佩说起。
毕竟这玉,大有来头。
史书载:秦兼并六国称皇帝,始取蓝田之玉制玺。玉工孙寿刻之,方四寸,李斯为七篆书之,文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称获此物者,乃为真龙。
每逢乱世,此玺必被各方势力所夺,代代相传。秦亡传汉,汉逝传魏,魏殁传晋……如此,往后传了千年,最后消失于前朝大僖。有人说是随僖朝末帝一起,消融在了神武门旁阕鼓楼的火海里;也有人说,或许末帝之前,这传国玺就已经丢了。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但无论如何,大家都认定传国玺没了,不然本朝开国皇帝绥太祖也不会盯着工匠,另造了一枚信玺,接替传国玺传世,以示正统。
从那以后,关于传国玺的讨论也渐渐没了,直至百年后,十七年前,又再激起波澜。上至群臣,下至百姓,无一不谈论,无一不惊讶。
只因这消失了百年的传国玺,又现世了。
而发现此宝物的,是一条狗。
江贵妃养的短吻猧儿。
据传,建宁五年冬十月的某日,贵妃午憩梦一披霞神女,指引其去钦安殿后苑水池旁赏荷。可孟冬时节,天寒地冻,池塘里只剩了枯茎残荷,哪有美景可赏。宫人们争相劝阻,未果,一群人只得拿氅袄拎手炉,簇拥着贵妃往御花园里去了。
本以为是扫兴之举,不想人群刚至,穹天突现异象,一道金光划破雾霭云层,刹那间荷塘绽放,幽香沁神。而池心正中,水喷如泉,前所未见。
与梦中所见一致,贵妃大喜,还未来得及命人入水查看,她怀里的猧儿却是先蹦入了塘中,浮游至泉眼,埋头几息,从水底叼出个红漆小盒。
盖启,里面便是那水色传国玉玺,
不过不是整个儿,而是两半。
有人猜是因此玺裂了,前朝才谎称丢了;也有人说此玺为假,是贵妃欲求皇恩而谄媚为之。黑帽子扣下来,江家人自是坐不住,连夜寻出证据,声称此玺左角带金,与史书所载“元后怒而摔之,损左……莽得以金镶补……”相符,是乃真玺焉,不仅不该对贵妃惩罚还应嘉奖。
于是,两派相争,廷议纷呶,甚至后来又在议事殿闹了一次,建宁帝不胜其烦,拍着玉石镇纸让工匠熔了算了,就当此物未出现过。
当然,此言也惹了大臣们纷纷劝阻。
先帝顺宗无子,也未立嗣,作为其血缘最近的堂弟,建宁帝才得以靠着“兄终弟及”之宗法,当上皇帝。五年前他登基,坊间就已出过他并非真龙的传言了,若如今再毁传国玉玺,尽管不知此玺真假,但也必会引出先前流言。
然而大臣的担心都被建宁帝堵了回去。
其言曰:“即真秦玺亦何足贵……即使尚存,政、斯之物,何与本朝信玺相比拟。况论真龙,朕已得太祖之珍宝,义本当也,何足为惧。”[1]
总的来说就是,这是真的秦朝传国玉玺又有什么值得珍贵的,就算存在那也是过去的东西了,如何与本朝的信玺相比。而且要论传位之正统,太祖所制的信玺一样具有说服力,他如何登位,如何拿到太祖信玺,大家有目共睹,又何须畏惧谣言。
且建宁帝最后又道:“君人者在德不在宝,宝虽重,不过一器耳……”[2]
一番陈言,终是让争论彻底停下。而这突然现世的传国玺在一声声的可惜中,到底还是没能熔掉。建宁帝另命宫里最厉害的玉匠改成了两枚玉佩,正面都刻上象征吉祥的麒麟,而背面,一个刻“闳”字,而另一个,刻“懋”字。
“闳”字那枚,不消说,必然是送与太子赵闳的。建宁帝对其之期望,从他出生命名时便已显露。闳,不仅是天子宫殿左门之意,更是议事殿门前匾额上“闳崇”二字中的“闳”。
对此,群臣面无表情,毫不讶异。可一听后一枚要给顾懋,个个都一下瞪圆了眼,差点咬掉舌头。
徽音却是真咬了舌头。
那时,她入宫不过两月。因着藏秀庵近十年的学习,她熟识典籍,通诗礼,善文辞,也写得一手秀丽小楷,于是被分配去东宫司籍局当录事宫女。
值班时听前辈们闲聊说起这些,眼里逐渐蓄出泪来。
不是咬舌痛的,是吓的。
只因她们口里那枚珍贵无比的传世宝玉,就在三天前,被她给无意摔碎了。
作为讲筵录事,徽音除了要在太子到文华殿听课时做好随堂记录,平日里还需对东厢的藏书进行管理。可冬日雪多,东厢顶上的琉璃瓦又因长期风化忘了补釉。前夜里又落下雪来,扫屋队的太监们犯懒未清,雪一积便渐渐渗进房里。
待徽音次日上值发现时,雪水已浸了两面书柜的最上层。怕损了名贵典籍,心急,她搬了旁边角落的木梯便要上去查看。可她忘了,这梯也泡了水,还陈旧,朽了一.夜。
踩到高处湿木,还没来得及站稳,砰的一声,横杆从中断裂。
徽音歪了平衡,直直往下栽。
也是这时候,她视野里突然多出个人影。
人嘛,遇上危机求生总是本能,想也没想,徽音伸手便去抓。
目标当然是冲着那人胳膊去的。
然而来人不知是被她的十指白爪吓住,还是怕承不住她飞扑而来的重量,千钧一发之刻,侧身往后避了半步。而这一避,徽音自然是摔在了地上,连带着还扯下了他腰间的玉。
叮咚一声。
白玉撞金砖。
碎了个两半。
“你惨了!”映雪听后露出同情。
徽音也觉得自己惨定了,摔了传国玉,不说死,那总该也得脱层皮吧。
但她预想的所有处罚都没来,甚至除了映雪和另一个当事人外,再没人发现顾懋腰间坠着的玉何时换了样式。或许发现了,也没人敢问。
就这样,徽音提心吊胆地过了半月,见顾懋是真不追究后,才渐渐把心放回了肚子,想着该如何妥当致歉,好把这事彻底了结。
然而临近年关,她也没想出点子。
也不用想了。
因为顾懋延了近一月的追究,来了。
那是在元月初一,按制,司籍局宫女可持腰牌出宫游嘻,日落方归。徽音与映雪约好,要去看拾香楼的胡璇舞。
这舞,是昨夜除夕宴上,西羌使团进献建宁帝的乐舞。听殿前伺候的宫人们说,曲始至曲终,舞姬全程立于一圆毯而舞,腾飞旋转,似雪似莲,香风摇曳。
此状舞姿前所未见,建宁帝观后大喜,施仁布泽,命西羌使者带来的余下六名舞姬,明日也于拾香楼前舞之蹈之,与百姓同乐。
目好.色,耳好声,徽音这俗人自是不能免俗,当即约了与映雪一同出宫欣赏。为此,她自入夜后便开始兴奋,如同笼中鸟期待山林,如同缸中鱼向往深海,心愿甫一满足,情绪便高涨至颅顶,像那杂耍人手里鼓了气的囊袋,膨胀,欲炸。
捱了一.夜未眠,但精神仍旧焕发。
一等宫嬷嬷发了腰牌,她便拉着映雪奔往东华门的偏门。然而东宫的地砖都还未出,她便被顾懋唤住给了个临摹的任务,时限一旬。
日子紧,难度大,不仅出宫的计划需取消,徽音日夜专注,才勉强赶上最后期限。
当然,那时的她根本不知这是顾懋的故意刁难,只当他是急用,才如此吩咐。更何况训姆嬷嬷说了,上头的决策,她们这些下头的人,只管执行,无需多问。
直到后来赵闳与六公主闲笑时说起此事,徽音才知,原来除夕夜那晚他们一行人玩藏钩,驸马连输被罚,趁着酒醉,对公主府的教导先生们发了好一通牢骚,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无非就两要点:教学严苛,惩处残忍。
尤其是让临摹《兰亭序》,不仅要用双钩之法,且全作墨色变幻繁多,浓、淡、枯、润、涨墨皆有。下笔时,眼不能离,神不能失,手不能偏,不然稍有不慎便浸墨渗纸,努力全废,从头再来。
简直是精神酷刑!
那晚说至难处,驸马悲从中来,泪流满面,好不伤心。
一大男人,竟因临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抹着泪,一边愤然起身嚷。说是半月前先生布下的临摹任务忘了做,再有十日便要交差。他得赶紧回去赶。说完又是一阵哭,诉喊着自己命苦。
众人轮番上阵安慰都没用,最后还是顾懋出言说要帮他,驸马才止住哭,重新坐到酒桌前,寻回了先前兴致。
而顾懋的帮,自然是送到了徽音这儿。
辛苦他人忙,功劳自己沾。
当真是慷他人之慨。
徽音完全笑不出来。
明明屏外,大伙儿又与六公主说了各种趣事儿,赵闳在一旁捧哏,抱着肚子大笑。可她却同公主一样,欢乐左耳进,右耳出,脸上气鼓鼓,心里闷堵堵。
公主生的自然是驸马的气。
那徽音呢?
生顾懋的?
她又有什么资格?
低着头,徽音慢慢捋平手里那叠攥皱了的硬黄纸,胸里窝着那团浊气也渐渐被疏通。
先不说人家是主,她是婢,尊卑横在那里,就算顾懋今天看她不顺眼,要她一头撞死,她难道又能拒绝?况且本就是她毁了御赐的玉佩在先,人家没当场将她打死就已是开了恩了。
不就是让临摹一本《兰亭序》,这没什么值得气的。
至少,人顾懋又没要她的命。
注1&注2《钦定大清会典则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