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夏天已经（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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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柳青订了一家新画室。
“没有冰吧的画室。”她强调，拽着孟夏进门，“再让我逮到有人喝酒——”
孟夏举手投降：“我错了，我错了，大小姐，我只是听说微醺状态有助于灵感产生。”
“你那叫微醺？”石柳青竖起眉毛，“一杯倒的家伙！”
两人吵吵嚷嚷的动静引人侧目，石柳青收敛音量，理了理刘海朝里迈步，孟夏正要跟上，身后的声音却让他不自觉回头。
“孟夏哥哥！”小娅搂着她的画本，兴奋地从街那头跑过来。苏玉台手疾眼快，拎住她的后领：“过马路，有车。”
小娅不得不减缓速度，被苏玉台牵住手心，遵纪守法从斑马线向孟夏靠近。
“这么兴奋呢？”孟夏笑起来，蹲下来揉揉小孩的脸颊。
小娅软乎乎的脸蛋被揉搓，口齿不清道：“为什么昨天突然说不去了？”
苏玉台补充道：“槐序也没说原因，就突然给我发了条消息，说改天。”
孟夏视线游移，尴尬地挠挠下巴，憋出一句话，“因为雨太大了吧……”
小孩子好糊弄，孟夏说什么信什么，维护住了孟夏岌岌可危的体面。
四人推门进去，小娅好奇地四处张望，苏玉台却不像小娅那么好糊弄，落后半步，对孟夏耳语：“不是雨下太大吧，发生什么了？”
石柳青毫不客气地揭了孟夏老底：“这家伙，昨天在画室喝醉了，醉晕过去。”
苏玉台皱起眉头，停步，“你酗酒？”
“苏老师，”被他牵着的小娅不得不开始原地踏步，奇怪，“怎么不走了？”
一杯倒的囧事说不出口，孟夏艰难地组织语言，试图用体面一点的方式解释。
苏玉台却将他这幅样子看作供认不讳，头上好感度狂跌十点。
“抱歉，我不能让小娅和一个酒鬼接触。”他丢下这句话，兀自牵着小娅转身。
孟夏连忙拉住他，为自己声辩：“我就喝了一点，第一次喝酒不清楚自己酒量，不小心喝醉了。”
苏玉台狐疑地打量孟夏，似乎在怀疑他话的可信度。
“真的！”孟夏就差举起双手，以证清白了。
“苏老师，”石柳青也跟着小娅叫苏玉台老师，好奇道，“你怎么这么讨厌酒？”
孟夏本以为这家伙会说些，杯中之物迷乱心智之类的套话，没想到苏玉台垂下眼睫，相当直率：“我从前有个酗酒的病人，他……酒精是他患病的诱因。”
“病人？苏老师不是老师吗？”
苏玉台解释：“心理老师，没转行前，我在咨询室做心理医生。”
他沉默半晌：“因为那个酗酒的病人，才转行当老师的。”
这似乎不是段好的回忆，他很快转移话题：“孟夏，关于小娅学画的安排，需要准备什么画具吗，你的教学计划方案发我一份吧。”
教案？正职老师就是不一样，孟夏将包袱轻松丢给茅沂，“不是我教，我师兄教她。”
“把你师兄的联系方式给我一个。”苏玉台从衣服内袋拿出手机。
孟夏揣手，隔岸观火，幸灾乐祸：“1987824xxxx，茅沂。苏老师记得让他把教案发你。”
苏玉台输号码的手愣住，重复道：“茅沂？”
“……哪两个字？”
几人拐过画室，孟夏没做多想：“茅草的茅，水斤沂。”
话音刚落，柜台旁边立着的男人朝他们挥了挥手。
半长的头发斜斜绑在肩头，男人朝孟夏弯起眼睛，余光瞥见他身边的苏玉台，完美无缺的笑容僵了一瞬。
孟夏什么也没发现，向苏玉台介绍道：“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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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玉台，燕大心理学专业，博士毕业后在学姐开的咨询室工作了两个月。
他现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茅沂的场面。
十六岁的少年人背着画箱，在夕阳的余晖下探头进来。
“您好？”柔软的白色针织衫，留着对男孩儿而言过长的头发，发尾扣在下巴尖。茅沂朝苏玉台扬起嘴角，带着一道不小心印上脸颊的青绿色颜料。
心理诊室里很少见到这样的孩子，他看上去一点儿性格问题也没有，非常讨人喜欢。
“请问想要咨询什么方面的问题呢？”苏玉台温声询问。
茅沂大大咧咧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我没什么问题，是我母亲让我来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子，“——偷家里的酒喝被发现了。”
苏玉台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小孩儿好奇，偷偷喝了两口酒，母亲就让他去看心理医生？
“小孩子确实应该少喝酒，酒精会损伤肝脏和大脑。”苏玉台说着，隐晦地对茅沂提出自己的疑惑，“不过这恐怕不是心理治疗的范畴。”
茅沂嗓子眼叽咕两声，欲言又止。苏玉台奇怪：“怎么了？”
茅沂攥住自己的画箱带子，脑袋垂下来，好像被大人发现做错事似的。
“其实是，我有点停不下来——我最近有点酗酒。”他承认道。
酗酒？苏玉台皱起眉头，让茅沂填写饮酒模式的评估单。
“频率……近期大概一周三次，”茅沂咬住笔盖,笔尖滑动到下一行，“量……其实我酒量挺好的，大概喝到八分醉吧，我还是挺有分寸的。”
苏玉台打断：“多少毫升？”
茅沂回忆，掰手指算，“小半瓶伏特加，150毫升左右。”
苏玉台在心里算，150毫升烈酒，5标准杯，达到醉酒标准。
对面茅沂对着评估单却下不了笔，他盯着最后一项“触发情景”，挠了挠头：“这项不知道该怎么填。”
他似乎无法判断自己饮酒的原因。“我就是抑制不住。”他将评估单还给苏玉台。
心理治疗中，患者的饮酒原因往往是最重要的，苏玉台没有操之过急，建议茅沂培养写饮酒日记的习惯。
“饮酒日记？”
苏玉台解释：“接下来两周，尽量控制每周只饮一次酒，用运动代替饮酒的习惯。每次饮酒，或者产生饮酒冲动时，都记录在饮酒日记里。”
两周后，茅沂将饮酒日记交给苏玉台，眼睛心虚地盯着地面。苏玉台了然，翻看日记，一周饮酒四次，产生饮酒冲动八次。这小孩儿果然完全没做到每周只饮一次酒的要求。
“我已经尽量抑制了，但是不喝酒实在睡不着。”茅沂小声为自己声辩。
苏玉台不打算责备他，初次进行戒断的效果一般都不大好——等等，苏玉台盯着饮酒日记皱紧眉心。他发现一件重要的事。
“你每次产生饮酒冲动，几乎都是在绘画前后。”
茅沂意外地睁大眼睛：“我从没意识到……我只是觉得很心烦才喝酒。”他像是在辩驳什么似的补充，“最近有点失眠，不喝酒睡不着。”
“为什么失眠，压力很大？”
压力？茅沂不自觉沉默，苏玉台直觉这是关键，闲聊一样开口：“你学画画多少年了？”
“……”
喉口缺少唾液润滑，声带生涩地震动，茅沂攥住手指，“记不清，十几年吧。”他的声音低下去，“我母亲是画家，我从小学画——每天都画。”
苏玉台听说过茅沂的母亲，茶歇时咨询师闲谈聊过。
“公孙曼嘛，你肯定知道的，维基百科上有词条，油画大家，画《夏天已经结束》的那个。”
“她儿子……”
“也画画，也画画吧？虽然没听说过有什么代表作。”
“你说他来看什么病啊？”
“不知道，艺术家的儿子，生点艺术家的病嘛……”
思绪收拢，苏玉台看着椅子上垂头的小孩：“我认为，你的真正压力源是绘画，酗酒只是逃避带来的即时快感。”
“滋啦——”椅脚划过地面的刺耳声音打断他的话，苏玉台皱着眉头，看着突然站起来的茅沂。
“你应该暂停一段时间画画，休息一会。”心理医生盯着患者的眼睛。
茅沂冷笑一声，背上自己的画箱：“你不懂。“他被激怒一样，直呼医生大名，”苏玉台，我要终止治疗。”
十小时后，夜幕降临，弦月挂上树梢。
苏玉台收到一通陌生来电。
“……”那端传来沉默的呼吸声。
“喂？”苏玉台奇怪，“请问是谁？”
茅沂的声音从电话里响起：“那个……白天态度不好，不应该，不应该这么跟医生说话。”
苏玉台听出他的声音不大清醒，“你喝酒了？”
电话那端茅沂咕嘟咕嘟又灌了一口，模模糊糊地道歉：“对，对不起苏医生。”
当着医生的面违反医嘱，苏玉台好笑：“现在倒知道叫医生了，挑衅我呢？”
喝了酒的茅沂听不懂中国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其实你，你说的对，我根本就不适合画画。”那端传来画布撕拉的声音，茅沂吞咽酒液，“我画的全都是垃圾——”
他声音忽高忽低，打了个酒嗝，忽然抱着电话哭出来：“我只是忍不住，我只是觉得，公孙曼的儿子不应该只能画出那些糟糕的画！”
他不说话了，只剩下一片砸东西的动静，画架被踹倒，酒瓶被砸碎，“我讨厌他，我恨死他了——”
“他”是谁？问题在苏玉台脑子里过了一圈，溜出去。他没把这醉酒小孩的话放心上。醉鬼在那端说话断断续续，听不清说些什么。苏玉台担心这小孩喝醉出什么意外，决定今晚不挂电话。凌晨三点，醉鬼的手机没电自动关机，这通长达五小时的电话终于结束。
次日晚，茅沂打电话为昨晚的醉酒道歉，这一次他的声音是清醒的，带着小孩儿的尴尬。
“那个，苏医生，对不起，昨晚打扰你了。”
苏玉台笑他：“这次怎么不叫我大名了？”
“怎么还翻旧账……”小孩儿哼哼唧唧，“我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苏玉台逗他：“那可不一定。”
这通电话拉进了两人关系，茅沂对苏玉台敞开心扉，说了很多过去的小事。
两周后交上来的饮酒日记，茅沂写道，“星期二，很想喝酒，但是想到昨天发酒疯骚扰苏医生，非常不好意思，于是强忍住，清醒地打了两个小时电话，打完后，居然没有喝酒就睡着了。”
苏玉台勾起嘴角，发现这家伙在后面画了个发呆的小人，小人头上冒气泡，“用运动代替饮酒的习惯好困难……我不喜欢运动。”
翻页，发呆的小人变成叹气的小人，“我有一个想法。”
小人可怜巴巴地望着苏玉台，“可不可以换成打电话。和苏医生打电话，感觉没那么想喝酒了。”
就这么聊了一个月的天。茅沂实在是个很健谈的家伙，对苏玉台的称呼从苏医生变成玉台哥，短短一个月就将苏玉台的履历摸得一清二楚。
“福利院出身的燕大学生——玉台哥是天才啊。”
他抱着画箱，下巴搁在上边，感慨，“简直让我想到一个，小时候见过的家伙。”
“小时候见过的人？”苏玉台敏锐地发现他的态度不一般，“这种相似感让你有什么感觉？”
“我说不上来……”茅沂苦恼，艰难地组织语言。
苏玉台建议：“试试角色扮演治疗，怎么样？从现在开始，把我当做那个人。”
心理学治疗中，这种情况的专业名词叫做“移情”。患者对治疗师的态度往往被视为治疗的一个重要部分。有时候，这种反应是正性的，友好的，有时候则是负性的，敌对的。治疗师可以通过患者的移情，帮助患者内化新的关系模式。
苏玉台判断茅沂态度为正性，饮酒日记中一切也向好发展，直到有一天茅沂突然感慨。
“最近，我认识了一个家伙，勉强称得上是天才吧。”
苏玉台一怔。
茅沂没有察觉，抱着画箱，眼睛亮得吓人，“角色扮演的治疗方式真有用，我把他当作那个人，做了一些想做的事——他现在画的东西简直是一团糟！”
茅沂产生了移情，负向移情。
——对象根本不是他的心理医生。
他对苏玉台扬起嘴角。
“玉台哥，我找到了比打电话，更有效的戒酒方法。”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