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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嬉笑怒骂藏金珠(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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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一座山一座山地数,数到哪个哪个便没了光。赫炎笔直站在门口,忽觉头顶不再烫热,喜笑颜开,一扭身便往洞里奔。
“阿姊,阿姊!我罚好啦。”
“让你不要去斗那蜘蛛精,就是说不听!”她回过头,手里抓一把调羹,“知道错了没?”
“嗯嗯嗯嗯。”赫炎一叠声答好,身子已倾去锅里瞧。
“今日吃什么汤?”
“野鸡汤。”
她端锅上桌,嘴里不停嘱咐,“我捡到你的时候就那么点大,也不是什么精材神矿,能长出这么大个你,简直奇迹。阿姊不求赫炎多厉害,法器的本事原就与材料相关,打不过就打不过呗,你还能救死扶伤不是?多大的造化呀,别人想求都求不来,怎么就想不通?”
“我想变强!保护阿姊!”
“哦,打得过蜘蛛精就厉害啦?它没化形你都打不过,受伤了还得自己费心治,何苦?跟阿姊在洞府呆着不好吗?”
“好是好。”他有些忸怩,又不肯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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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瑶晃了晃摇椅,耳边风吹着惬意,又闭眼寐过去。
“这本命法器嘛,主人死亡,血契解除,长此以往不得主人同修,会退为普通法器,威力骤减,且难以重认新主。说明白点,本命法器若没了主人,再无提升境界之可能,与普通武器别无二致。我这位阿姊,身死前拼尽最后手段将快要消散离体的灵气封印在你们身上,或许是想有朝一日重聚元神,回归凡界。”
赫炎忖道:她尚不知并无“你们”,从头至尾,阿姊只将灵气封印于我身,可她又如何得知那笛子没有变为废材,化作碎片呢?
“师父,您学识渊博,可否为弟子解惑?我听说,主人若死亡,本命法器或许更糟,八百多年过去,可能早已在此山中腐化成泥了?”
漱瑶微微摇头,“不会。这支笛子呀,还未生出器灵,没那等本事变为废材。徒弟,为师教你一个道理:利愈丰,险愈亟。若法器只是认主,主人死亡,顶多退作普通法器,但若生出器灵,九成九的呀,皆会化为齑粉。”她勾勾嘴唇,“那笛子还未生灵哪。”
赫炎心下暗喜。虽不知这误会如何而来,她既认错他,也不晓阿姊本命法器早已生出器灵这等事,于自己混淆视听,着实有利。
抬眼虚虚将漱瑶一望。
“徒弟,你看此山近渤海诸仙岛,虽于神仙眼里,灵气可堪乏乏,但在人间,已能称作灵山。灵气此物,无形、无色、无味,只能感知。浣锦封印于笛的灵气我自感受不到,而它本身修炼出的些许道行,八百年间更近于无,所以难寻。但,此刻我有了你。”
漱瑶言毕,霍地扭脸将他牢牢盯住,半嘱半胁道:“赫炎答应为师的,可不要忘了啊。”
这声儿慵懒,不似眼神锐利,她越是轻描淡写,赫炎愈发忐忑。
早知该收敛住一身灵气,像个死物般无法释出,倒不会招来如此觊觎。
“师父,您请说,弟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仰脸笑出花儿样,将扇子放好,蹲膝一挪,轻轻捏起她腿脚。
漱瑶很是受用,笑眯眯道:“你们身上封存的灵气,同为浣锦所炼化,我本是感知不到,但你有慧根,能释不能使,只要你再释出让为师用神识探查一番,好比一个独属浣锦的标记,为师自然能在延绵群山中找到那支有相同标记的笛子。如何?”
“是,弟子领命。”
“好!”漱瑶坐直身子,摇椅蒲扇忽一收,瞬时人已立定。
她面向赫炎,脸上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慢慢起身,赫炎平静神容渐渐弯眉吊嘴,他抱了抱拳,“师父真是雷厉风行,弟子吃饱了,这就随您去山顶。”
“不错。”她抚掌大笑,踅步走开。
背上包袱,赫炎紧随其后。时值初夏,漱瑶在前头劈路,越往山巅走,日光越烈。树林渐疏,无径变有途。
风慢慢掀滚衣袂,他额上薄汗层起又吹干,隐隐雷鸣,脚下滞塞,竟愈加难以拔步。
“师父?”
漱瑶早料此事,回身掐诀一指,他低头见脚踝两圈金光,再抬步,犹如驾马,猛地拽出,嗖嗖行出好几丈。
“师父!”他又叫道,身子险些停不稳。
漱瑶含齿忍俊,“徒弟先去,为师随后就来。”
他忿忿叹了口气,别无他法,只好前行。
不消一刻,抵达山顶。
原来当初应劫时降落的雷刑至今仍有余威。抬目望去,一片飞沙走石、黑云闪电,滚雷时响、旱气蒸腾。草木不生之处,几乎削平整个山尖。
他眯起眼睫。
自天界降下的雷刑余威需用神识对抗,因隔日况久,于漱瑶不堪一提,但赫炎置身其中,只觉金珠动荡,心气不顺。
“师父,弟子道行尚浅,不能抵御。”
“这儿是当初浣锦身死道消之地,为师虽来过多次,但毫无线索,此番,就靠你了。为师,谢过。”
她忽如其来礼敬有加,赫炎埋了个疑云,但此刻心神不稳,只能赶紧接道:“那弟子就开始了。”
闭上眼,他催动体内灵气运转周身,自修士感知中,好比干涸大地久枯不逢霖,口干舌燥,前方却神迹般长出一汪甘泉,如同暗室逢灯、雪里送炭!
漱瑶屏息沉气于丹田,稍稍调息,大开神识。
她如同见着赫炎身裹的一团澎湃灵气,纯净、浓厚,心中欢悦,细细观察后将神识往外探去。
方圆一里、十里、百里、五百里,至她所能抵极限,孤坟山如龙横亘,龙身迢迢,龙爪张狂,龙须逶迤,龙鳞曲折……
没有,她不信。
再探去,树花草藤、虎狼豺豹,甚至蛇鸟虫蚁,无不在她眼中。生灵灿灿,蓬勃盎然。
依旧无获。
她蹙眉望向赫炎。
此一布花费不少气力,小小妖精又怎能在雷刑余威下坚持多久。漱瑶瞅他脸色铁青,双拳紧握,闭眼将唇齿狠狠咬着,脚下已然虚浮。
当机立断,便收起神识,直掠往去,拈法飞身,一边提起他后脖领,径赴山麓。
平素使不出被封印的灵气,但赫炎时常运转周天以锻炼,故滋养合适。不知是不是阿姊曾在山顶历劫,此股灵气竟如感应般于体内狂躁奔腾,一如沸水。他一边抚宁,顺气固珠,一边凝神,对抗威压,苦不堪言。
恍觉漱瑶拎他遁走,霎时精神松落,头一歪,窝她腰腹沉沉睡去。
这一睡弗如跌入秘境,安稳平和,绵绵柔美,时光将似静止。直待酣眠无知,睁眼刹那,浑身筋骨舒缓,神清气爽。心娱至极,恨不得仰天长啸一声。
赫炎却兀地僵愣一抖。
一弯,小巧的、纤薄的月牙似下颏撞他眼底,连一段莹洁白颈,恰如仙鹤忘机,池莲绝虑。
漱瑶盘坐坦石,正冥想中,面容那般恬静、翛然。而赫炎堂堂正正枕其腿间,以仰姿睡眠多时。
他心旌反复摇曳。
阿姊,是你吗?
泪便滚了出来。
阿姊禅定时复同此景,她性子好动,机灵跳脱,只在修炼之际沉性稳气,像个文雅娘子。
赫炎鼻尖更酸,难道方才做了坏梦,阿姊着意安抚,所以此刻手掌还贴在自己胸前,仍是那样暖,宁人心智。
他也将手握上去,五指纤纤,一如从前。
“阿姊……”
边唤着,想再触碰阿姊。他相思煎熬,又怕是镜花水月,抬指靠近,三寸、两寸、一寸。阿姊绯红脸颊,俏丽丽的、活生生的,怎能是假?
这一腔激动惶恐,泪雨滂沱。
“阿姊……师……”
无形里,突然一片眼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利落斩下,他心猛一紧,嘴比脑快。
何时竟怕她到如此地步?
漱瑶睁眼即见此状:左手被他抓在掌心,右颊刚划过一丝余温,他眼中残存柔情还未全数化作惊惧,一时怔在那里,眸中点点泪星。
赫炎心脏砰砰乱蹦,她说事不过三,今次莫不是要把自己撕碎。
“师父……”他蠕蠕嘴唇。
眼泪被风拂去,耳后凉凉湿意,仿佛错乱,连累舌冻了,吐不出一字。
“起来吧。”漱瑶轻轻笑道,笑里夹一丝宠爱似,“随为师禅定。”她又将眼缓缓闭上,“道祖说禅定,讲究随心而至,自然而为,不在时辰,不在姿态,只要心静,就能达到外不动,内清明。”
他瞳光微闪,迷疑间,晚霞映于她身的暖红渐次退走,星月攀附,冷辉交织。
他觉得,不像了。
漱瑶的手并未抽走,若不是适才教导几句,赫炎几乎认为她没醒来过。
心静,静。
如何静呢?
抬眸还是望见那节白嫩的颈,掩去一半的锁骨,形状,熟悉之极。
“师父。”赫炎捏紧她手掌,“你不要找了好不好?”
田中蝈蝈叫,他听出石下微尘卷落之声,远处蝇飞,渠里鱼游,虫齿啃咬嫩草。
“师父,阿姊定然没有死,你信我。”
那人仿若与观中金像换了身,岿然不动。
“师父,你……你怎知笛子就落在此处,万一,万一它跑了呢?”
“师父,您如此柔善,当然不会杀了我,对吧?”
“师父,倘使您拿去我一身灵气,不过多活百载,于得道飞升,倒,倒也杯水车薪不是?”
“师父。”
他索性翻了个身,手却不肯放,直拽得漱瑶往前倾,鬓边白菊直打颤。
“师父。”他望着挂在天际边的钩月,喃喃道,“那笛子,就是不肯与您再结新契,奈何?”
“不错,但那是之后的事。”淡淡语调。
赫炎自话惯了,不料她有回应,倏地扭头后顾,后脑勺一溜地滚,眨巴两只大眼。
“呵呵。”漱瑶笑得清浅,腾出右手拨去他拧乱的碎发。
“你瞧你,还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