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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嬉笑怒骂藏金珠(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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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赫炎大声喊道。
哗啦啦水花扑腾,蒸汽缭绕中一纤薄背影转过来,只见她蹙眉道:“叫你别来,今时不同往日,我们不能再同沐一池。”
洞府辟此山中,便有这一座天然温泉池的益处,平日疲累之际泡上一两个时辰,惫倦全解。
赫炎充耳不闻,提着食盒几步跨到她跟前,“阿姊,我怕你饿,带了点儿青团,喏。”他说着打开来拈一颗递至她嘴边。
热气蒸腾,白茫茫似山谷浓雾。
“阿姊放心,我瞧不着,也不下去。”
她轻轻咬住青团,贝齿开合,如珍珠在宝石盒里滚动。
“若无事,不如将地里花生收了,我还得种下茬呢。”
赫炎盯着她烫得粉嫩的脖颈,“嗯……我现在就去。”
」
“师父——”
赫炎哀嚎于鸟粪败枝间不断重叠。
他在混乱空中看见漱瑶一脸铁青,手腕花儿般翻飞,指尖一调一提,自己头发便横长竖劈,四肢也不听使唤,南辕北辙,几乎“五马分尸”。
最要命的是臀。她还记得吹气那回,于是捉弄不够,更添报复。只听嚓啦裂锦声,赫炎音调忽地飘远,嘎吱,摔落枝顶,咸鱼似挂于树尖,动也不能。
“晒着吧你就!”漱瑶叉腰仰头,好不骄傲,“天儿好,徒弟你舌苔厚白,湿气甚重,当晾,当晾!”
他那臀肉光裸裸,煦阳下金嘟嘟两瓣,鱼生一般,只怕不长眼的苍鹰要啄去两片尝尝鲜。
“师父!师父!弟子冤枉!师父你听我辩解!救命呀!”
漱瑶得意将手拍净,眼落地上码得整整齐齐厨具,干脆矮身一坐,添加蔬菜鱼肉、盐油酱醋。法术加持,勺勺锅锅自炒,转眼做出一顿可口美味。
她对自身天赋有数,人修中当属出类拔萃,就只一样很难大成。
即是饱腹之欲。
民以食为天。只要未尝飞升,还以人身存活一天,她果真不能抛此欲念。
边吃,边在心里向三清道祖请罪:弟子不德,人欲难除,若因此道心浮躁,便是“顺应自然”,请祖师宽恕。
撒了把胡椒,她听见头顶有人疾呼:“师父!我饿啦!”
“不尊师命,理应受罚。”她淡淡道,嘴里不住咂舌品味。
赫炎被枝藤掣肘,否则不畏高距,定要跳下。此刻哀告道:“师父,惩罚别论,您这是诱惑,不道德呀,求您让我下去,我吃过后定当乖乖受罚。”
从前与阿姊生活时,他随着一起也养成好吃的毛病,此间香味嗅到心底,怎能抗拒?
急得他满头大汗,屁股都顾不上。直待金乌正悬当空,烫了才呜呜哭叫两声。
漱瑶早已吃饱,又拿出一壶女儿红倚树高歌,唱起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小调。
天南地北,上句是沙漠孤烟,下句是水乡烟雨,凑到一处,想哪儿是哪儿,荒腔走板。
赫炎更急,忍耐半晌,皱眉劝道:“师父,您在烹饪一途确实高招,但论起音律,弟子常吹曲疗伤,实在有言想说,又不敢说。”
漱瑶喝下大半壶酒,有些醺醺,一时听不出他口中别意,“讲!有什么不敢讲。”
扯了扯臂上乱枝,腾出些空,赫炎勉强吊过脑袋正视于她,“师父,律者,准则也,音律,音之规律也,乐之高低,分为十二律吕,从黄钟至应钟,皆有其准。您这……”
“咋了?”
赫炎面露难色,“高高低低,良莠不齐呀。”
“怎么?”她腾地立起,灌下一口,仰头道:“天地万物,皆良莠不齐,若生而均之,何来领袖?何来骄子?若没有拥趸,没有庸人,又如何成就领袖?衬映骄子?”
一饮而尽,将酒壶一抛,又道:“你若不是天赋异禀,怎能开智修炼,你若不是不足够天赋异禀,又怎会法术平平?”
赫炎舔舔嘴,“师父,我不就是说您跑调儿么,何必如此戳人痛处。”
此话似乎将她点醒,漱瑶忙抬手举袖,“哎,这日头太烈了,你……你姑且下来,若将徒弟晒伤,旁人道为师不教而诛,有辱道门。”
“是是是。”赫炎忙不迭道:“师父谆谆教诲,弟子谨记于心。”
漱瑶施术让他下落,分心再烹,目不转睛盯着锅,因此并未在意。
那厢赫炎直俯身狂坠,耳畔风响,一径朝那口滚滚沸腾的大锅奔去。
“师父——”他引颈高吭。
烫气兜面一掀,只见一掌之距,人身急停,他后背衣裳翻到头顶,睫毛瞬被锅气沾湿,满目模模糊糊。
赫炎委屈将头一撇,挤挤眼,只见漱瑶满脸惊恐,双掌抚胸,边道:“吓煞为师也。”接着挪他慢慢退远丈余,眼却可惜锅中浓汤,“你看你带的这一片灰。”
待落定,赫炎摸摸屁股,嘟嘟囔囔去找包袱,“师父你有针线吗?”
“转过去。”她淡定道,随手往锅里投了几段大葱。
“哦。”赫炎背过身。欻欻一阵金光耀目,他只觉臀上喇刀似痛,回头低顾,破处经纬已被补上,犹如新制。
“呐,吃吧。”漱瑶收势,碗盘齐落,一锅酸辣蕈菇汤,配白米饭。
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赫炎将窘迫抛之脑后,端起碗筷,大快朵颐,连连称赞。
“师父,您这手艺比我阿姊强多了,简直是料理博士!”
吃间闲话,问道:“师父您想好怎么找那件法器了吗?”
漱瑶正在用神识探路,闻声敛心,无不苦恼。她的神识一日比一日弱,体内灵气虽充沛,但若不节制,施法损耗必定也一次比一次大。
几百年寻觅无果,一件小小法器,竟成她最后倚仗。
“师父?”
“为师问你。”漱瑶负手立定,神容审慎,“你与浣锦相处数十年,没有见过她的那件本命法器么?”
“没有。”赫炎埋头喝汤。
“实话?”她步上前,低沉嗓音,“说假话,可是欺师灭祖。”
“弟子、弟子万万不敢。”赫炎忙跪地磕头。
他跪得甚深,恨不得缩进土里。
漱瑶慢慢踱步,将他小小人影环峙一圈。那步履且进且退,裙摆沙沙响,赫炎不敢抬头,却听得出审视与傲慢。
“师父,弟子当初在阿姊身边,短短几十载,虽生出暗……暗恋之心,但阿姊从无得知,只当我做个玩伴,无聊时叫来耍耍,从无亲近之意。我虽偶然见过她锻造法器,但不曾见过成品。再者,我跟随阿姊时日不多,她也并未与人交恶,自然没有同谁斗过法,便也见不着使出法器的场景了。”
漱瑶暗忖不语。
他一只野雉鸡精尚能识文断字,逻辑清晰、条理分明,浣锦怎可能只将他视作玩伴,必然花费许多时光精力教导。
“本命法器须得协同修炼,你没撞见过一次?”
“没有。”
漱瑶对着他叩首背影哂笑,“教你这么说,浣锦应劫都带上你,是为着什么?”
赫炎低头蹭了蹭汗,“只是路上带着做个跑腿捶背的用处,洞府离这儿甚远。”
她一个字都不信。
若不是归元镜照过他真身,她险些要怀疑他就是那件法器。
漱瑶不再问话,调出一册书卷翻阅起来。
《郭氏遗篇》乃一郭氏修道人家历经几代,收集、整理出的道门修炼之历史、法则、奥义典籍。虽只剩下残篇,但仍涵盖不少,她掀到一页,正写着法器篇。
原来血契关系因主人死亡会自然解除外,本命法器若遭损毁,主人也会受到重创。
若他人想取得无主本命法器内封存的主人灵气,只能再同它重修,换得法器重新认主,毁之无用。但这个办法不啻于天方夜谭,本命法器一旦认主,极难更改,宁愿败为废料。
另有一途径稍好,若这法器生出器灵,能与人言,征得它本灵同意,或许能主动使之渡出灵气。
她合上书页,落目于赫炎身上。
他仍伏在地面,抬眼看她,嘴一咧,谄谀奉承之相。换了旁人趋附,漱瑶定然厌恶,只他生得干净,眼睛通澈,讨好归讨好,作相但并不说话,倒也看得。
“罢了,起来吧。今日,我好好跟你说说这件法器。”
漱瑶变出坐具。
赫炎接过她随手递来的蒲扇挨住凳子,一扑一扑开始扇风。那额边碎发一飘一荡地游,随她话语娓娓道来。
“浣锦当年游历昆仑山,除了偶得一颗西王母金丹,还带回一小截神木,随后锻造出一支笛子,并修成了本命法器。”
“是。”赫炎敛眸,轻轻拍扇。
漱瑶缓缓合上眼,又道:“要说这笛子有何用处,变大了可以当棍棒使,一棒砸下去犹如万钧压顶。若是吹曲儿嘛,倒和你有些像。”
他手微微一颤,“请师父赐教。”
“凡闻曲者,无论何种生灵,伤口愈合、百病全消,修道者,或可洗髓伐毛,大有裨益。”
忽将眸子一睁,直喇喇刺过去——
漱瑶有意试探,这一睁眼竟未使他动摇。手中扬扇,笑似春风化雨,虽着素衣、仆役动作,却瞧出几分文雅公子的处变不惊来。
“师父,您可是想到什么办法,能寻到这支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