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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诚拜师说破心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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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位官人请听,接下来要说的,便是一精怪故事。”
“道是椒州城外,小竹林中,有一株斑竹得天地造化,日月精华,修炼成形。此精一如竹质,正直不屈,坚韧不拔。
缘何此说?
那是一日天朗气清,竹精下山,突发心疾倒在路边,被一少年拾走。起先,他觉得那少年面容白净,话语蕴藉,照顾他起居饮食,又延请名医,诊病抓药,很是上心,便生了好感,欲与他结拜兄弟,一起在城中安顿下来。
那少年一口答应,两人遂告知天地,以兄弟相称。
少年拜椒州城内食道泰斗方大厨为师,出师后开了一间小饭馆,竹精跑堂,倒也衣食不愁。
岂知十年后,某夜间,竹精与少年同眠,夜半惊醒,忽见身侧躺着一娇俏娘子,大惊失色下,未曾彻底治好的心疾复发,一病不起。
各位猜怎么着?
原那少年本就是一名女子,同是精怪,因境界比他高不少,多年来不能识破。
事情败露,女子恐竹精宣扬出去,毁她道行,便以色诱,欲与他定花烛之喜,颠倒阴阳。但竹精同少年相处数年,一朝变化,实难接受,犹死不愿。
还记不记得竹子有何特征?
——空心哪!
那精怪知道他心疾难愈,竟谎称双修后境界大涨,可治心疾,哄骗下竹精只好依从。
一年后,女精诞下一婴儿。
时值灾年,边关暴乱,女精接陛下军令前往镇压,撇下刚出世的孩子,留竹精守家。
三日后,边关安定,返回椒州。天可怜见!
那婴儿是有违天道所诞,命数凄苦,不幸夭折。
后有路人撞见那妖怪,像是发了疯,披头散发,一遍一遍寻她的孩子。”
“竹精呢?”
“唉,再无人见过。”
“这女精如何了?是何身份哪?”
“啧,天机不可泄露……”
」
轻轻一拉,她袖摆张平,低头看去,少年五指纤细,骨节分明,稍用力,博古架上的玉器似,雕琢过的好看。
漱瑶凭他扯着,拖沓步伐往山洞里回。
“师父。”赫炎松手转过身,神容庄肃,“我先天有赋,能洞察生灵性命之死期。”
“什么?”她脱口而出。
但闻就觉荒唐。
漱瑶发噱,“呵,小子莫要妄言。”
“师父!”赫炎却凛然道,“是真的!那男子活不过三个月!”他言之凿凿,眼瞳似点火,“你还记得在仙姑观那日,我说师父……寿命将尽。”
她心如重石,骤然一沉。
相处这几日,虽短。但她多少年来从未再与一人同食同寝,寸步不离,有体触,有话叙,熟悉也好,陌生也罢,总归喜怒酸怪,倒也新奇有趣。她知赫炎远不简单,或许是自己老了,行将就木,不欲深究,但看他哭笑嗔怨,少年娇气,无端端生些偏爱,便由得他放肆稍许。
只是个孩子而已。
不过仅止于此,尽了。断不能任他性子。
赫炎述毕不过一息,忽见对立之人眸光锐芒一闪,起手掐诀,虚空里悍然浮出一金印,咒文环绕、电索雷纹,隐隐威压、缓缓盘旋。
“师父!”他即刻向后一跃,眼瞪大,不可置信,“师父!你做什么?”
说话间金印越旋越快,似乎迫他头顶,欲倾轧之。
赫炎又望于她,素白衣裳,巧倩身影,居然满腔杀意腾腾。
“仙姑!”赫炎扑通一跪,高呼道,“仙姑!手下留情!容我再分辩几句!”
“你说。”漱瑶淡淡道,空中金印顿于原地,离他颅发不过一存之遥。
“我……我……”赫炎脑中纷乱,麻皮起了一身,委实惶恐。
他紧握双拳,片刻,昂首道:“师父,您知我有奏曲疗愈之天赋,原先……”他咽了口唾沫,“原先阿姊在时,我也就这点本事,能够在她修行时护护法,顺顺气脉。那年天劫变故后,生生熬了八百年才重新化形,突然便生此后天之能。只要是生灵,莫管动的、不动的,虫啊虎啊,花啊草啊,只要让我瞧见,脑子里就和盖章似的,生年不论,卒日我定当知晓。师父……”
他警惕瞅了瞅上方金印,眉心一蹙,先肩动,后伏地,一溜儿膝行,眼一眨不眨将她盯着,眶里不消说,已红晕漫漫。那模样,凄凄惨惨,卑卑怯怯,霍地,伸手抓住漱瑶裙摆。
“师父。”声音软弱十分,赫炎拽拽手中薄布,“我绝不是诱谁前来。”
她岿然不动。
“也绝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赫炎又挪了挪肩,几乎将她裙子捧在怀里,下颏高扬,“师父,您想。若是我主动诱他,岂不将自己拱手相让。”他谄媚笑道,“要说被人吃,我宁肯被您吃了。就算先来后到,那也是您啊。”
漱瑶忍不住撇撇嘴。野雉鸡能好吃么?
“再来,就算他知道您会越来越虚弱,欲杀我夺气,但,您是谁呀?”他故作惊讶,“您可是千年来头位得道女修,一等一的高手,境界修为,哪个不是首屈一指!开坛讲法,削山劈海,能护国,能安民,谁人不尊仙姑,不服仙姑?不称一句仙姑高义?您就是使出一成气力,也是以一当万,更不会同什么不入流的人计较,是不是?”
她停下来,倒要听听他怎么舌灿莲花。
“我不信您没有手段。”赫炎察她缓色,露齿一笑,“我怎会把这么紧要的消息泄露出去?那可真是一送送俩。我还要不要找阿姊了?还要不要您贴身保护了?”
“你还有这等算计?”漱瑶落下手掌。
金印微微一颤,咒文消散,倏而化为虚无。
“那可不是?”赫炎眉梢一翘,笑容愈发灿烂,“我就跟定您了,师父又美又善,给徒儿买衣梳头,做饭治伤,遇见坏人,还替我出头,虽……虽……”
“虽什么?”漱瑶压不住嘴角,伪声诘问道。
“虽动辄打罚。”他将裙摆放落,呼呼将之吹净,扬起脸,粲然然欢笑,“但赫炎知道师父打是亲骂是爱,下不去重手,暗暗里心疼徒儿呢!”
“谁跟你亲啊爱的。”漱瑶将裙一撤,踅步行至桌前坐下。
那厢不起,扭头又拜倒。
两人相距丈余,赫炎面前陡然摆出字帖茶碗,只听上方声音道:“赫炎,吾乃修士,自幼入道祖门下,名漱瑶。听清了,你可愿拜我为师,听候调令,随师潜心修炼,皈依我派?”
赫炎全身一震,抬目望去,座上人正襟危坐,神容静穆,直勾勾将他盯着。
“弟子,愿意!”他叩首道。
额抵地一刻,心中兀地茫然,仿佛嘴比脑快,怎的就应承了。但似乎应当如此,就当如此,悔意转瞬即散。
“好!”漱瑶慢慢浮出微笑,轻柔道,“将拜师帖补全。”
赫炎会意,拿起地上字帖,空白处需填上他的名字生辰,漱瑶签印已写,字迹娟秀雅正。横竖钩撇,一一掠过,他眼尾忽然胀涩,赶紧提笔添齐,双手奉上。
“弟子见过师父。”赫炎端起茶碗递去。
“吾徒聪慧,以后必当勤勉,不得懈怠,勿伤为师英名矣!”
“是。”他怔怔看她喫完茶,抬袖抹了抹泪。
漱瑶郑重将拜师帖收于乾坤袋,立定,执他双手牵起,“先前诸般猜忌误会,为师便不计较了,成活上千年,本应豁达通脱些,竟也这般执迷不悟。”
赫炎起身,只望见她乌发光亮柔顺,她松开手,又道,“为师私心,所以才在雷雨夜逼你拜师,但此次礼成,你也是心甘情愿签帖奉茶,没有强迫。”
漱瑶稍稍扬脸,双目澄澈,“你知我时日不久,也许传授的不会很多,但为师既说定,必然好好教授,不枉你叫我一声‘师父’。”她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赫炎脸颊,“你资质上佳,以后若学有所成,驰名天下……”顿了顿,“就不要透露为师名讳,自作个派别罢了。”
脸上温度悄然滑走,漱瑶缓步落座,眸中一闪,清清亮亮,竟落下两行泪来。
赫炎心头一惊。她突如其来的收徒礼,本就将他怀中情绪搅得缭乱不堪,此状一出,更加手足无措。
那样果决冷淡的人,竟颓靡地静静流泪?
“师父?”赫炎走上前,半蹲起,把她膝间双手拢在掌心。
这好像是头回在她身上看见脆弱。此乃大蓟朝千年来唯一亘世尊崇的大长公主,修道届首屈一指之修士,精通诸般术法,可敌万军,还有令她束手无策之事?
赫炎心口突突直跳。
她如此便信赖了他,一如他开口便攻讦图穹。
漱瑶与图穹相识数百年,可同他只相处短短数日,不问缘由,不问细节,光凭他一句话,就立判图穹于他有性命之危。虽有顾忌,也是言语间顺利化解。
赫炎想来,她相当纯善,倘有痛彻心扉之事,必定比起旁人,更疼十分。
蓦地,心中密密麻麻钻出一腔子怜惜,落于目,婉转悱恻。
漱瑶未曾看他,只顾自摇头,呐呐道,“我……我是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您请说。”他加紧力道握住她。
手背传来阵阵暖意。
他的掌心是软的,触觉清晰,但意志无形,隐蔽处丝丝入扣,须臾潜进她心里,仿佛给予万般刚强勇气。
“我素无宏愿。”漱瑶停止落泪,“还记得我说过你像的那个人么?”
“嗯。”
“五百年前,我同他育有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儿。”她抿抿唇,“叫阿璃。”
“阿璃。”
是她梦中所念之人。原来如此。
“阿璃……”漱瑶哽咽,“阿璃才……”
她忽抽出手摊开,比了比,“只有这么大。”一边拼命点头,“这么大,才三日,你知道么?三日……”
赫炎看见她眼角又滚出热泪。
“我只见过她一面,不……”她说不出话,字卡在喉咙,锯不开的木头,嘎吱嘎吱响,“两回,一回生,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