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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片瓦里虚实双影(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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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境界迟迟不破,或许是冥冥之中,有劫数未过。
这一日,城中逐月阁的方大厨嘱咐徒弟去城外小竹林挖几颗新鲜冬笋。徒弟满口答应,提起锄头背篓出城而去。
小徒弟乃是一十五六岁少年,步伐轻健。至竹林,绿丛掩映中一身青色粗衣不现形貌,倒是头顶髻上缠的一根红色巾带颇为打眼。
他随方大厨学艺已有两载,约摸着,再有四五年便可出师。
此般喜滋滋边乐边走,回城路上,小径蜿蜒,杂草野花中,忽见一道匍匐人影。
他大惊,稍整神色后欺近一看。
活人!
」
孤坟山中灵气最盛之地当属龙眼处,漱瑶一路追踪,拐过山坳,降至山谷。
此间果然花草葱茏,臻果遍地。霭云渺杳,瀑涧清秀。仰望壑崖崔巍,近观莲叶举浮,药香纷纷,烟庭缀缀。
她着意嗅了嗅,往东边一魁梧槐树旁绕去。此树高五六丈,华盖宽阔,幢幢有影,枝叶扶苏,密密攒英。近闻,一股清奇香气。
因树干两人合抱粗壮,漱瑶绕过才见树后一汪小池,上接落水,下承流溪。跨流溪,藤蔓纠纠缠缠自山壁铺陈岔拐,多余新芽凌空摇颤,抵后一方黑岩小洞。
洞中草垫石桌,二影一坐一躺,正是所寻之人。
“公主殿下,臣请安了。”坐之人双目如炬,见她来,掀袍礼道。
“图穹?”她微惊,“你来做什么?”
图穹虽修士,却着一身绯红官服,面貌约三十,孔武有力。
“公主出京月余,不曾有奏表回复,陛下有旨,令我来瞧瞧您是否需人延助。”他毕恭毕敬。
“噢。”漱瑶步入洞中,略瞥了眼地上人影,替图穹之位坐下,“我忘了。以前从不曾奏什么表啊?”
随手一挥,屏光壁起,将赫炎包裹于内。
图穹稍退几步立定,“从前是不曾,但,公主您如今……”
她会意,颇具无奈,“倒也不必如此记挂,若我真回不去京城,索性别殓了,死哪儿算哪儿。喏。”她努努嘴,意指赫炎,“这是我新收的徒弟,他会替我收尸。”
“臣不敢。”图穹拱手,“陛下夜夜忧心,寝食难安,故此派我来……”他睼睼赫炎,忽然跪下,“长公主请恕罪,臣不知此子乃殿下徒弟,见他一人困在封印中,这才施以援……”
“罢了”。漱瑶摆摆手,“你回去吧,这里无需你掺和。”
“可……”图穹忙磕头,“殿下,陛下给我下了死令,一定要跟随您左右,寸步不离,护您周全。”
她轻轻蹙眉。
大蓟历任君王对这位袭继千年的长公主尤为敬重,过去漱瑶遭人非议时,也是时任治垚帝一力弹压,不惜出动军队。后经数年百姓言论控制,重建道观、道场,才使仙姑贤德声誉再次远播四方。
此君王驭权术也。漱瑶保大蓟延续千载,区区民怨下情,怎可使长公主蒙冤。
如今更是关乎性命,皇帝哪能不急。
“我不惯有人跟着。”她拂袖立起。
“臣,不敢。”
漱瑶愈发不愠。
修道者,摒弃杂念、欲望乃入门教条,需自持一生。而仕途一道,人事复杂,尊卑分明,诱惑颇多,心难坚守,一向不为道门所崇。
漱瑶不参政事,只在王朝倾危时拨乱反正,此乃兄长遗愿,更无意搅扰俗世庶务。图穹不称“仙姑”,口口声声“殿下”已令她不悦,这般挟令强迫,更生厌恶。
“请起。”漱瑶缓缓落座。
思忖片刻,道:“陛下担忧,我是知道的,但个人生死我已看淡,不过一桩心事尚未圆满。此事我与乖徒处理便可,无需国师过虑,事成后自然返京。至于陛下那里,请国师代为安抚,我甚感激。”她又起身抱拳一揖。
图穹慌忙回礼,神色略焦,“臣领了旨意,若孤身回去,恐受重罚。殿下,您看……”
“如此,我手书一封陈情,烦请国师转交。”
“是是是,谢殿下体恤。”
叫出笔墨,漱瑶挥手写就。
“那臣,就告退了。”
图穹接过封筒步出山洞,驾风而去。
漱瑶望他残影暗自纳罕:平素可不是好招呼的人,今番怎如此痛快。
正思索,一声清脆的“师父”唤道。
赫炎揉住脑筋坐直,见白影侧身,腾地立起,“师父,你可见过一个着绯色官衣的男子?”
“怎么?”
“将他捉住!”。
漱瑶挥手撤下屏光壁,“有过节?”
“什么过节!他欲杀我!”赫炎蹭地奔她跟前,言语急促,“师父将我困于结界内,弟子只好施法破除,控不得当,把全身灵气都显了出来,正巧让他撞见。若不是我报上您的名号,小命不保矣!”
她登时一凛,咂摸出味儿。难怪图穹不肯逗留,只虚与委蛇一番,即刻遁走。原是怕歹心暴露!
“你可有受伤?”漱瑶忙拉过他臂膀揪量一圈。
“受……受了一掌。”赫炎尴尬笑道,“只是将我击晕罢了。”
“图穹识得我的结界。”见人无事,漱瑶松开手踱步忖量,“你是块香饽饽,不怨歹人惦记。我与图穹相识已久,虽知他不是什么耿直纯良之辈,但毫不犹豫出手杀招倒是未曾预料。”转过身来,稍有疑色,“你还记得什么?”
赫炎直摇头,“那人破了师父结界便立即将我打晕掳走,只是模糊间,觉得有人欲吸我灵气,但有阿姊封印,他奈何不得。不久,听到您来了。”
“你引他到这儿的?”漱瑶指了指地上草垫。
“不是。”他又摆头,犹犹豫豫道,“其实,这儿就是我重新化形后的住所。”
漱瑶神容乍变,满一副惊奇探究容色。
赫炎举起双手连连否认,“师父您听我说,弟子适才所言,句句属实。”他浓眉纠结,越说越快,“我当年被打回原形,居于此山,因山谷处灵气最沛,便常年在周围活动。三年多前化形后无意发现此山洞。这里的石头桌凳,原就在,草垫倒是我随便织的,供以休息。并无勾结他人!”
恐她还是不信,赫炎哗啦将草垫一掀,“我画了……”
随他手臂抖落,话截半道。
“什么?”睼了一眼,漱瑶走上前去。
就这堪堪几步,赫炎面色刹时涨红,一路蔓到脖颈,兼得瞳光躲闪,很是慌张。
她生了兴致,似乎猜到什么,于是款款悠悠将草垫拽起一角。
弯腰一看,“哟,这不是你心上人么?”
晓得他面皮薄。少年春心萌动,人生涩事,怎消得他人讥诮。
漱瑶不再谈及,松手走开,只把洞中观上一观,“遮风挡雨,鲜有人知,确是个好地方。”
半晌,无人应答,她侧过身,目光下觑,才见得赫炎蹲在地上,草垫已全部挪开。
此时看清楚,他精心绘就的半幅肖像。一名女子微微侧头,马尾高高束起,缠一根红丝带。大眼细鼻,樱唇小耳,面如桃腮,鬓似黛山。
因只半幅,见不得身姿体态,但她琢磨着,与自己应当一致。
“师父,你们真的很像。”赫炎慢吞吞抬起头。
依那仰望姿态,忽地,一双泪朦美目射来,将她深深一望。
漱瑶顿时呆了。
“你看。”他指尖移往某处。
随他视线看去,又不觉往耳后一捂。是那颗痣。他一早便确认的痣。
如此比较,双生子果然极其相似。
赫炎再次盼来,睫尾泪珠摇摇欲坠。他抱膝蹭了蹭,委屈若一只摇尾乞怜的幼狐,眼光轻轻一睐,好似凭空怨了谁。
“我……双生子就是如此相像。”漱瑶放下手臂,撇头冷冷道,“浣锦是浣锦,我是我。”
“是,师父是师父。”咕咕哝哝的,语音到尾,一腔哭意。
蓦地,一阵心烦意乱,难堪愧歉齐齐上涌,漱瑶忙调转回头,脸上漠色险挂不住。
啪嗒,啪嗒。
她欲抬手臂仓皇一滞。
“师父……”赫炎喃喃念道,嘴一瘪,泪如雨下。
“你,你莫哭!”她突然大声喝道。
哪里忍得?
这一喝是她不知所措,于赫炎听来,简直当头一棒,堪比落井下石。
愈发不可收拾。
涕泪不顾,袖子团团便往脸上抹,乱了鬓发,湿了衣襟,也不顾,只胡嚎一气。拿眼剐她一道,下一息,又变作依恋。漱瑶惊得不敢出声,哪知一瞬间,他忽竖眉睖目,喊道:“哭哭怎么了?你与阿姊一点不像!她才不会丢下我不管!”
说完,难过至极,心力交瘁般瘫倒。
漱瑶被他一串儿动作唬愣,蠕蠕唇,对付不上一句。
洞里长久无声,余一两次低低抽噎。赫炎埋下头,哭得脑袋疼。
若真有人杀他,最后手段也不过是自爆金珠同归于尽,可哪能甘心?再苦再难也等得,也熬得,若只为区区一个结界前功尽弃,他当真怄得出血。
一念此处,愈发委屈,恨不得把心掏出,摊开来揉一揉。
“对不住。”悲恸际,头顶忽传来一声轻语,随后额心微微一暖。
赫炎昂起头,白烟烟一片。
漱瑶的纱袖自他眼前掠过,擦得他直眨,随后,视野里呈出一张端丽秀和的脸,带着淡淡微笑。
“我不该丢下你,师父一时忘了。”
好优柔的声儿。
他愣愣发怔。脸上又点点触拂,是她的指腹。
“师父将你洗净,不要再哭了。”漱瑶抚抚他的眼,长浓睫毛拨过,微刺。
“好了。”她牵起赫炎的手,起身往外走去。
苍树擎天,鸟语花香,清风一扬,缀着沁润肺腑的凉意。
背心汗液收敛。赫炎不动声色将五指轻轻扣拢,胸膛里咚声穿过肌骨,震耳欲聋。
“幸好为师还算及时,图穹宵小,休伤吾徒。”漱瑶沉吟着,“或许此山洞他早就知晓,离得近,带你过来欲先行夺气,岂料我来得太快。”
她松开手,蹙眉续道:“照面时我见他神色警戒,当时就觉有异,果不其然。”接着挺挺肩背,将微薄怒意匿了匿,“居然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不可饶恕!”
她何时能喋喋说出这么老长一段,赫炎越听越心悦,是委屈也无,抱怨也无了。她将他视为己身一体的了!
“师父。”赫炎拽住她抽走的袖摆,使出一记明媚笑容,“我知道那人为何如此心急,不顾暴露,也要向我出手。”
漱瑶挑了挑眉。
“他也快死了,同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