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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拜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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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百里怀宁抬手恭敬行了一个虚礼,心里思忖着该如何开口说明来意。
“回来了。”男子并未转身,仍自顾自弹抚琴弦,“将那白虎送走了么?”
“是的。”百里怀宁抿抿嘴,走到男子身前有样学样盘腿坐下,“小白那家伙有些闹腾,徒儿为了甩开它费了很大功夫,故而回得晚了些。”
“是它太闹腾不愿离去,还是你依依不舍送了又送。”察觉到有根琴弦松了,弹出的音节钝厚垮滞,男子便停下弹奏调试琴弦。
百里怀宁见自己的小心思被戳穿,有些赧然,讪笑两声:“师父,怎么说也是我一手奶大的孩子,我也算它半个娘,如今把孩子送走了,往后不知道何时才能相会,我不舍也该是人之常情吧。”
男子抬眼瞥了她一下,不语。
百里怀宁见状,深吸一口气,把腹中打好的措辞委婉说出:“师父,徒儿此来,是为了辞行的。”
闻言,男子调试琴弦的手指一顿,却还是不着痕迹继续调试,淡淡开口:“你要走,走便是,你我二人本就无所关联,不必特来辞行。”
“哎哟,师父,话不是这么说的。”百里怀宁食指摸了一下鼻子掩饰尴尬,“虽然你从来没有认过我的拜师礼,可这四年我们都是一道走的,在师父教导下,徒儿受益良多,深感师恩难报……”
“你走吧,我从未教过你什么。”男子打断了百里怀宁的场面话,翩然起身,抱琴入室,闭门将百里怀宁挡在了外面。
“师父……”百里怀宁本想推门而入,可抬起的手想了想还是放下了。
“无论如何,怀宁都深谢师父这四年来的照顾,虽然师父不承认有我这个徒儿,但在怀宁心中,你永远都是怀宁的师父。”
因为从小被放养在乡下,所以她养成了无拘无束的性子,一向不受礼教约束,进京后琴棋书画和女红针线一样不学,但是上墙爬树、过河摸鱼、骑马射箭却是样样不落,今日去爬那家的屋檐偷听樯头,明日溜进这家的府里偷花窃草,京中公子小姐们嫌她粗俗,便没人愿意跟她作伴,尤其是以崔相家的女儿崔文玉为首的那几个闺中小姐,时常逮着机会就奚落她,让她难堪。
可是为了不让两家的阿爹阿娘担忧,她总是忍着,不轻易还击,没想到却让她们以为自己懦弱可欺,进而变本加厉。
十岁那年,有次郡主家为小郡主办满月宴,明明是那崔文玉故意使绊子想要叫她出丑,可她自小在乡里长大,身手灵活,巧妙避过了,最后崔文玉自食其果,当众出了糗,面子上挂不住,便污蔑是她存心要挡道害人,才使得她摔倒,当时那个位置众人也看不清,加上崔文玉那几个小跟班们的伪证,大家都偏信了崔文玉,逼着她当众给崔文玉道歉,崔文玉更是辱骂她是乡下来的村野丫头,俗不可耐,没有教养,言语间甚至含沙射影百里夫妇教女无方,说她也就罢了,诘责她爹娘,哪里来的胆子?
她当场就一巴掌把人打趴下,抓着人衣领就照着崔文玉精致的小脸左右开弓,打一巴掌就问一句崔文玉知道错没有,而崔文玉虽打不过她,却也不肯低头认错,在场的孩子都被吓傻了,没一个人敢拉架的,后面惊动了大人们,喊来家丁才将她拉开,彼时,崔文玉的如花似玉的脸蛋早已被打得红肿,眼泪汪汪,惨不忍睹。
郡主的宴席上出了这样的事,脸上自然挂不住,为了给崔相一个交代,郡主命她亲自向崔文玉赔礼道歉,此事也就算过了,可她没错,怎么能给欺负辱骂自己的人低头赔罪。
哪怕被擒拿着,却死也不肯开口,周围人都看着她的笑话。
这时百里爹娘和她亲生的爹娘也都来了,但不是来给她撑腰的,反而是既不问缘由也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开口就训斥她,强按着她的头认错后便将她领回家后罚跪祠堂,两天两夜没给吃喝。
即使这样,她也还是宁折不屈。
百里爹娘没了办法,只能提礼亲自去相府赔礼道歉,态度诚恳,而常府的爹娘也以教导失职之由去向崔相和郡主赔罪,毕竟她从小的礼数都是在常府学的。
两对爹娘都去请罪了,见此,郡主和崔相也都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将此事翻篇了。
那时不懂爹娘的良苦用心,只觉得两对爹娘都不维护自己,明明她受了天大的委屈,还要被责罚。
从前还会顾及阿爹阿娘感受装一下大家小姐的模样,偶尔学学规矩,自打那以后,她再也不压抑自己的性子,随心所欲,肆意妄为,同伴中若有不顺她心意的人,直接就是拳脚招呼,恶语相向,上至王孙贵子,下至平头百姓,无一例外都见识过她混世小魔头的厉害,连那勇宁侯和安平郡主生下的侯府唯一嫡孙陆翡,平日被捧在手心里当宝贝一样宠着的贵公子,也逃不过被她当马骑的命运。
两方爹娘只能一直给她收拾烂摊子,几乎给京城的人赔罪赔了个遍,熟练得如同吃饭喝水一般。但她毫不悔改,祠堂也是跪了又跪,甚至棍棒打的皮开肉绽她都不变,前面刚认错,转头就又出去闯祸,京中是个人都知道,百里家有一双儿女,哥哥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妹妹则是粗俗不堪的野丫头。
直到十三岁那年,师父云游到京中,施针救了寒毒发作倒在路边的她,她敬佩师父的本事,死皮赖脸要拜师学艺,不管人家同不同意,也没跟家里说一声,直接就一路尾随师父出城,像狗皮膏药一样,师父甩不掉她,只能任由她去了。
其实她学艺是假,想借着由头离开京城去云游四海躲避世俗繁文缛节才是真。
只不过这四年来师父一直带着面具,她从来没有见过师父的真面目,而师父也很少开口和她说话,大多数都是她在自言自语,很多时候师父就一个人静静的阅览古籍,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生人莫近的气息,给人感觉就像那高山之巅的雪岭冰莲,可远观而不可亵渎。
她不知道师父的名字,也不知道师父年岁几何,家在何处,师从何方,不过在她不要脸的攻势下,师父也从最开始的抗拒接触,到后来愿意接受她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甚至允许她去看自己费了心思才收来的佚名古籍。
这些古籍涉及天文地理、推演卦术、排兵布阵、草木药理、射御剑法……内容繁如浩瀚银河。
可每一本都有师父朱批的注释,详细阐明其中玄奥,还配有自己的感悟,可见师父之博学,让她看起来也轻松了许多,她看完之后有不懂的,如果碰上师父高兴的时候,也愿为她指点一二。
在跟随师父游历的这四年间,她也见识了山河远阔,民生百态,这是在学堂上读再多书也学不到的。
所以,哪怕师父再怎么不认她这个徒弟,但她却是实打实地受到了师父的恩惠,这四年里也是尽心尽力守好徒弟的本分。
只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她当时任性离家,一别四年,不管不顾,可怜父母思女之心,仍时时牵挂着她,想方设法与她传信,字字关切,玩够了,她现在也该是时候回家尽孝了。
“师父,徒儿走了,天冷勿忘添衣,饥时需记加餐,照顾好自己,徒儿知道师父居无所定,四海为家,志不拘于一方,经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会,可日后若有需要徒儿的地方,师父只需到京中百里府寻找徒儿,徒儿义不容辞。”百里怀宁说罢,见门后之人还是默不作声,虽然平日里她嬉皮笑脸没个正型,但该正经的时候她还是十分守规矩的,于是恭敬磕了一个头,起身到隔壁屋拿起收拾好的包袱径直下山了。
良久,破旧的门户忽然被打开,冷如寒玉一般的男子望着下山的路,早已没了那人的身影,不由轻然一笑:
“舍不得那白虎,却是舍得我。”
对白虎是送了又送,一去二三十里,从天明走到天黑,与他辞行却是只有三言两语,说走便走,头也不回,毫不留恋。
屋内的风鸟许是察觉到了主人的不快,也不敢鸣声了。
披星戴月下了山,正好天微亮。
百里怀宁掂量了一下自己的盘缠,想着青奉山离京城得有近十日的脚程,等走到家里估计脚也要磨烂了,不如去集市里买匹马,再找家客栈休息一下,吃点东西,然后去买些干粮留到路上啃。
集市上人来人往,贩夫走卒争相叫卖,各式货物琳琅满目,已经有段时日未下山的百里怀宁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正当百里怀宁张望着寻找可以投宿的去处时,不远处的一阵吵嚷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而周边爱瞧热闹的人们也都围了上去,只见一名身量纤弱的女子被一名五大三粗的男人拽住了瘦弱的胳膊,那男子嘴里骂骂咧咧,一口一个贱妇,旁边还有好几个干粗活的伙计一起帮腔,女子奋力挣扎却脱身不得,眼泪汪汪,又气又急。
“放开我,我与你的和离书官府是盖了章的,如今我已是自由身,你我再无任何关系,凭什么要拦我!”
“你个小贱妇,使了手段骗我写下和离书,急忙忙非要往那往京城赶,还说没有姘头,我看你就是想去找那奸夫苟合!”男子言辞凿凿,语调激烈,围观的人也开始对女子指指点点,斥责她不守妇道。
“我没有!”女子拼命摇头,眼见周围不明就里的人都听信了男人的一面之词,偏偏她嘴皮笨,只能干掉眼泪,说不出反驳的话语来。
“玉青姐姐?”百里怀宁好不容易挤进人群,终于瞧清了女子的面容,难怪她远远听得这声音熟悉,原来真是玉青。
从前养在百里府时,阿娘为了避嫌,没有给她带府里的丫鬟,而是在乡下现买了一个,那人正是玉青,在乡下那九年,玉青对她事无巨细尽心尽责,把她当亲妹妹一般,也多亏了有玉青无微不至的照顾,她的身子才能慢慢养好。
后来她要跟随爹娘入京,想到玉青家中还有一个年迈的奶奶需要照顾,便求阿娘体谅一下玉青,将其卖身契交还,还把自己攒下的私房钱都留给了玉青,二人自那一别已有八年不曾见面,没想到今日居然在这相遇了,如果刚刚不是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她也不会挤进来看热闹,更不会将身陷囫囵的玉青认出。
“你这个贱妇,还有同伙?”男人听到百里怀宁的声音后转头一看是个容貌清秀慧丽的女人,眼珠滴溜一转,脑中顿生邪念,给身边的几个伙计使了眼色,那几人也顿时心领神会,打起配合来。
“你是来帮这女人出逃的吧?”
“这女人可是我们彪哥的婆娘,红杏出墙,卷了家私要去会野男人,你跟她一道,也不是什么守妇道的好女人。”
“就是,一起抓了让彪哥回去处置得了!”
对于跟前几个男人的叫嚷,百里怀宁皱了皱眉,不予理会,而是上前将被那所谓的“彪哥”擒住的玉青拉了过来,彪哥不妨,眼看手中的女人被抢走,嘴里叫骂着抬手就要朝着百里怀宁的脸来一巴掌,却被百里怀宁轻而易举拦下。
“这位兄台,男子汉大丈夫,大庭广众之下,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对一名弱女子动手呢?”
“你…哎呦…”男人没想到眼前的女人看着身量纤纤、瘦弱不堪,拿捏他手掌的力度却是不小,按的他手骨生疼。
“她偷人,我作为丈夫教训自己红杏出墙的婆娘关你什么事?”男人凶目怒瞪,恶狠狠叫嚣道,“听你刚刚叫了这□□的贱名,还出手阻拦,想来是她的同伙吧!”
一旁的几人看自己大哥被抓住,想要上前帮忙,但碍于人多,怕被人说以多欺少,又只能退却。
“我没有偷人,你休要空口白牙污蔑于我!”刚刚还在状况外懵神的玉青闻言回过来立刻出言反驳,而百里怀宁看了一眼身旁气得发抖的玉青,再看看那个眼神阴狠的男人和他身后随时准备出手打人的跟班,心下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