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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忘川柳树荫余孽,信载闲度有半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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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河边有一株柳树,高三丈六尺五寸,围二丈四尺,这柳树原是观音大士玉净瓶中,扫除灾厄的柳枝上的一片叶子,常年受甘露浸润而生灵气,修炼百年竟得人形。
一日趁观音出门讲经之际,心生好奇,幻形飘飘乎于天际,不慎坠入尘网,于是在人间流连十余载,直至大士发觉,罚其镇守忘川以赎罪过。
自此,柳叶以河水为食,经年之后,竟已参天。地府靠它镇守忘川河中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孟婆则以忘川为水,柳枝为骨,孤魂为肉,炖煮汤羹,熬前世五味,终得使黄泉之人了却前尘。
见惯了离身之人黄泉悲泣,听多了忘川魂鬼无休嘶鸣,柳树深感五内至味,随即由空入色,由色入情,由情入空,终得观音大士点化,得一真身,重入凡间,号茫茫道人。
江南风流地,有一座城名叫临安,最是富贵云集,更有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云树桂子,十里荷花。东城门朝阳楼正面挂着“雄镇东南”的巨匾,背面则是一块方匾,书“飞霞流云”。
城门外有个柏糕街,街内有个彩堤巷,巷内有个毓春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梁,名越,字信载。嫡妻郭氏,性情慧真,诗书礼义皆通。家中虽非极富极贵,却在此地也入得了名门之流。
梁信载年少盛名,却生性好静,不入俗流,每天只在家中以花鸟风月为乐,偶或邀三二好友闲庭叙话,品风听茶。
美中不足之事只有一件,现已年过半百,膝下无一儿半女,遍寻名医多年,也未能得尝所愿。只在前日,方将近日亡故之友的女儿收为义女,唤名濯缨,也算了却半生所念。
一日,虽已逾五月中旬,却炎夏永昼,信载院中竹林处闲憩,微风乍起,竟朦胧睡去。梦至一处,见一参天柳树枝摇叶曳,一须发皆白的老道手摇蒲扇,且吟且记。
只听道人念道:“近日这些风流冤家又将历劫,且让我手书一二,好过日后喻幻仙子之究问。”
却说信载字句皆听得真切,但不知道长所言何事。于是不禁上前拱手施了一礼,笑问道:“愚生冒昧,烦扰仙师。”道人也忙回礼相问。
信载说道:“方才听仙师所言喻幻仙子,弟子愚钝,有所不明,实乃俗人罕闻。若得仙师指点一二,弟子可稍能警醒,也免落沉沦之苦。”
只见那道人放下笔墨,笑言道:“天机不可言,日后若有机缘,可点化,只盼你不要忘了我才好。”
说完,道人拂袖腾云往远处去了,只见天边隐约显露一道山门,匾额上书写四个烫金青色大字“幻世长悬”,又见两边有一副对联,有道是:“水映月处月非月,雾隐山时山是山。”
信载探身上前,想多留那道人一会儿,也想即便是这样,跟上去一观仙境也好,只是倏忽之间,那道人便隐身而去。
正当俯眉惋叹之时,地裂山崩,天地色变,信载一声惊喊,从梦中醒了过来,只听竹声阵阵,绵软厚重的云掩遮烈日,濯缨正在乳母的陪伴下戏水玩耍。
叫卖风筝的货郎穿走街巷,信载一时兴味生发,抱着濯缨便小步追赶了上去。返回途中,见对面来了一个嘴歪眼斜,蓬头褴褛,腰间缠着褡裢的赤脚道人,他一边朝信载走来,一边狂笑不止。
信载被这一情景惊得呆滞原地,半步不曾挪动,怀里的濯缨却一反往日扭捏娇羞之态,嘻嘻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道人说:“好造化,好造化,此女可解你危困。不过经年之后必有一劫,累及祖上,不如让我渡化了去,可保你一生顺遂。”
信载只觉这道人是想要施舍,便从怀中取出一吊钱舍给了他,然后行礼撤身要回府去。
那道人看着信载背影,捻胡念道:“半生风雨半生晴,半世浮沉半世明。且看花开还花落,何妨醉罢复歌行。”说完便离去。
当信载反应过来想要问个明白时,那道人已没了踪影。正在沉思刚才那几句诗时,隔壁毓春庙寄居的一位落魄儒生走了出来,姓邬名珍,字适焘。
邬适焘原是嘉兴人士,生于诗书仕宦之家,只因生于家族末世,祖宗根基经年之中已消耗殆尽,父母早亡,只剩他孤身一人。
早些日子,他守孝期满,于是准备进京赶考,求个功名,以图重振家业。前段时间,赴京途中盘缠被山匪劫取,幸而留了一条性命,流落到此,只得暂时安顿在毓春庙,每日早出晚归以替人写文书为生。
因出入相近,信载与他时有往来。再者,这适焘虽身居窘迫,却生得一副风神俊秀,不凡眉目,颇有几分潘安之味。二人又相交忘年,故兄弟相称。
当下适焘见了信载,赶忙施作一礼,笑道:"信载兄倚门驻望,适焘不才,斗胆一猜街市定有新闻。"
信载回礼道:"适焘贤弟,只是一货郎经过,采买一风筝逗小女玩乐。这夏空皓皓,竟时而凉风习习,不如请入陋室一谈,彼此也好消磨了这难得时光。"
说着,便令乳母领了濯缨去,自己领着适焘进了书房。一身着青衫约摸十六七岁的书童,将茶献至二人手中。尚未揭盖,茶香已幽微可闻。
闲聊少顷,有个束发家丁飞身前来报告信载,说是夫人府上的小姐,也就是郭氏的嫡亲妹妹来拜,夫人请老爷过去见。
郭氏的妹妹,闺名落蕊,时常来府中探望其姊。因其生性活泼,开朗不拘,又生得明眸皓齿,极富才学,引得许多勋贵门户多有留意,只是全被其父一句"小女尚幼,且留几年"为由搪塞了过去。
信载起身谢罪道:"贤弟,恕愚兄失陪之罪,略坐片刻。"适焘连忙起身让道:"兄长请便,愚弟乃常客,稍候何妨。"说这,信载已出前厅,往后院去了。
这里适焘正翻弄书案上的诗词汇篆解闷儿。忽然听到一阵嬉笑玩闹,适焘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正挎着绣篮在那里剪花扑蝶。生得细嫩腰肢,灵巧婉柔,虽无十分姿色,却神采飞扬,如风中芙蓉,婀娜缱绻,适焘不住看呆了。
那丫鬟摘了花,扑了蝶,纤指轻拂额前汗,正欲走时,忽然发觉窗内一人正呆木头般地看着自己。只见这人虽衣着困窘,却眉目不凡有大丈夫气。
忙转身回避,心想:"这人一定是方才梁老爷和大小姐提起的那个邬适焘了,梁老爷赞赏他珠玉在匣,怎不知竟还有一丝呆气。"
想着便又回头偷瞥了一眼,四目相对间,适焘浅浅作揖,算是初见之礼。这时书童进来添茶,适焘打听后院摆了饭,不方便久留,于是自己便回毓春庙去了。
一日,正是十五之月悬夜,信载置散席于书房,使唤家丁邀邬适焘前来做客。自从那天适焘见那丫鬟往来回顾自己几次,只觉得这是天意作好,遇一独具慧眼的红尘知己,所以时刻放在心上。月至当空,不禁空惆怅。
适焘随家丁往书院中来,见适焘今时之神情不同往日,便道:"贤弟旅寄,寂寥于胸,因而邀此一聚,宽慰少许。"
适焘对月感佩万千,桌上美酒佳肴齐具,开始只是细斟慢酌,随后谈性愈浓,月夜凝辉,竟至酒尽杯干,诗性大发,随即吟道:
"高岸争为峰,深谷羞平庸。猛虎思峻岭,大鹏念长风。骐骥厌槽枥,鸿鹄鄙蒿蓬。岂可久居此,长伏鳞甲中。"
信载听了,不禁拍手称赞道:"妙哉妙哉,足见贤弟云霓之光。"于是亲自给适焘斟酒,二人捧杯对酌。
杯中酒尽,适焘长叹一气,说道:"如论风月闲谈,愚弟恐不及许多学子,但就理治之学,愚弟胸中自有成算。只是家道不幸,沦落至此,愚弟唯恐难以为继,这一朝,怕是无缘科考。"
此前信载心中倒是自有这一番打算,只是碍于担心伤害对方的自尊,不敢冒昧谈起。
如今听了适焘这一番肺腑,自是说道:"愚兄念及贤弟,此前早有谋算,只是恐若言辞不当,伤了兄弟间的情分。如今贤弟既已有腾飞之意,愚兄自然愿助贤弟一臂之力,以登新科。"
当下就命书童取百两白银,并及自己的两套冬衣,一并送至毓春庙所居禅房。适焘深拱一礼,并不言谢,二人接续持久谈笑,直至三更才散。
要说这 邬适焘也是个极为克己之人,太阳尚未初生,便携包裹往京城去了,只留下一封书信给信载,说明了不能面辞的缘由。信载只当他是个有大抱负的人,于是赞叹一番便放下书信,遥祝新科及第。
正可谓闲处光阴如飞瀑,静观万事似流水,转眼间又是一个年头。邬适焘中榜的书信已飞马传到,可是昔日竹林听箫,苔阶烹茶,梅下弈棋的梁信载府上早已叶扫门庭,锈锁朱门,旧笺尘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