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望秋水（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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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八月，白日里尚有一丝未消散的暑气，灰青色的天却已经高远了起来，自方寸之间向上看，只有几尾残云，像是被抽了絮的棉花一般丝丝缕缕、无力地飘着。
时过境迁，金陵台又似冬眠苏醒了一般，灿日之下群芳重拾了活力，各处的颜色也都重新鲜活了起来，只除了正中的紫霄殿，一切都是欣欣向荣。
“除了「齐丧」，小姐终于可以穿些亮色的衣裳了。想那时及笄礼，这样重要的事，为了孝期，却只能简陋地办了……”菡萏迫不及待地选出几件新送来的衣裳，笔划了半天，纠结着不知选哪件好。“小姐觉着，是这件蔻梢绿的好看，还是这件鹅黄的？又或是这件子姜色的，趁得人比桃花还娇艳呢。”
我看着这自小同我一起长大的丫头咋咋唬唬的样子，没忍住轻笑，泛着澄黄光泽的铜镜中的少女，也随着我，眉眼一同染上笑意。
“傻菡萏，夫人传人唤小姐过去，你倒尽挑些桃啊粉啊的给小姐穿，届时你吃一顿挂落也罢，可别连累了小姐一同没脸。”正给我梳着头的是另一个婢女芙蕖，她们都是从前爹娘从家生子里跳出来清白伶俐的，与我同吃同住，如今也有十余年了。
“正是了，虽说轩哥哥的孝期过了，可还有嫂子的，虽说对外不提，但夫人心里是记挂的，又是秋日，还是素净些吧，我看那件昌荣紫的就很好。”
“是……”菡萏一边与芙蕖打着眼神战，一边有些委屈地把那一堆姹紫嫣红收了起来。
我不去管她们二人的眉来眼去，只最后对着镜子看了几眼，满意道：“芙蕖的手艺越发好了。”
许是不满方才被芙蕖压了一头，菡萏立刻不服气道：“这分明是小姐生的好，才不是她的功劳。要我说，就描眉一项，她比敛芳尊的手艺还差得远呢。”
我无奈的点了点她的额头，“这话可别让外人听到，瑶哥哥何时成了专为人描眉毛的了，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可不许有下次了。”
菡萏也意识到自己方才那话是大不敬，连忙捂着嘴请罪。只是平日金光瑶同我房里这些丫头随性惯了，难免养出些诳语，我也就点到为止说了两句，便赶着往紫霄殿去了。
走过汉白玉铺就的玉台，穿过一丛丛的金星雪浪，那座华贵无比的正殿就在眼前。门口的玉缨姑姑见我们来了，行了个礼，笑着将我迎进去。
“正值这夏去秋来，夫人的咳疾可好些了？”我一边将快燃尽的安神香挑了，一边问着玉缨。
“有小姐日日贴心着，怎会不好呢，已无大碍了。”玉缨将我送到屏风外便附身退下了，我接过芙蕖手里的青玉盅，独自走入屏风中。
“哪儿用得着你干这些下人的活计，没由来堕了身份。”只见那金丝榻上斜倚着的，正是兰陵金氏当今的主母孙氏。此时她正扶着额，眉头细细地锁着，想来又是些夫妻间的博弈引得她恼。
“为人子女，哪儿说什么身不身份的，”我将还冒着热气的盅放在矮桌上先晾着，转而走到金夫人身后，为她轻轻揉起额角来。“我的身份都是夫人给的，做这些也都是心甘情愿——这枇杷雪梨水是我清晨叫芙蕖就去炖着的，夫人多少喝一点，就当是您疼莲姬，给莲姬一个面子。”
果然，金夫人的脸色立时好了许多，拉住我的手，细细地看了一周。“好孩子，看你如今的模样，我总能想起厌离，小时候你便爱同她待在一起，厌离嫁来金陵台，你更是天天陪着她散心解闷，只可惜天意弄人……”说着，她那一向锐利的凤眸又隐隐有了湿意，咽下喉中苦涩，“罢了，今日叫你来，是有紧要的事同你商量。”
“你父亲的意思是，子轩的孝期过了，你的婚事也该有个着落了。他、你也是清楚的，恨不得一轿子把你抬到不净世或是云深不知处那清苦的地方好拉拢聂蓝两家支持他那痴心妄想的瞭望台，再就是打压一二那个贱种的焰气——他最近可是春风得意过了头，呵，引得他老子夜不能寐的很。”
我便顺着她的力道，靠在夫人怀里，只低低地说：“婚事这等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一个女儿家哪好插话……只是父亲想以联姻叫聂蓝支持瞭望台，怕是希望渺茫。”
金夫人冷笑一声，“哪只是希望渺茫，他这是青天白日的做起大梦来了。那聂明玦不是个傻子，蓝启仁更不会答应。只是，不谈这瞭望台，你也总得有个归宿。赤锋尊与你年纪相差太多，又有妾室，暂且不谈；聂家老二，说好听点叫年少风流，其实就是不思进取，成日拈花逗鸟，也不是个好归宿。含光君冷冰冰的，成日也不知去向，想来不好相与；泽芜君我倒是放心，与你又是少时表兄妹的情分，想来不会教你受委屈。”
我沉思了一会，才缓缓开口道：“曦臣表哥自然是哪里都好，只是我们从来是兄妹之情。况且夫人也说了，云深不知处清苦的很，您狠心送莲姬去那儿吗？”我说着一边轻摇着金夫人的衣袖，小女儿娇俏的姿态摆得十足。
“你呀，就会找我撒娇。那照你这么说，这仙门百家可找不出一个称心如意的了！”她轻点着我眉心的朱砂，“到时候拖成了老姑娘，可别找我哭。”
“那我就一辈子陪在夫人身旁好了，也快意得很。”
“这说的是傻话。”她轻轻拂着我的头发，“我哪能护着你一辈子呢？原来你轩哥哥在时是万事无忧，可如今——我怎么放心把你和阿凌留在这吃人的地方？”
我心知她心里是早有人选了，只是装作不知的样子恳切到：“……是我想岔了，既然这样，若是曦臣表哥愿意，我自然是万事俱好的。”
“……其实倒不止泽芜君一个合适人选——”我等着她的下文，她却拿起那盅秋梨枇杷水喝了两口。
我只能自行接话，“……夫人是说——江宗主？”
她喝完后放下青玉盅，拿细绢压了压嘴角，才回答：“阿澄，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多少有两分薄面。他虽然性子急躁了些，有时说话不大好听，但内里是个好孩子，对阿凌也好，把你交给他，我是放心的。”
“……如此，莲姬自然是愿意的。”
金夫人也满意的笑了，放柔了声音对我说：“莲儿，你虽不是我亲生，父母却是为了子轩才……这么多年，我也早将你视作亲女。你、阿凌，对我来说都十分重要，江氏如今蒸蒸日上，你年少时与阿鸢也有几年的师徒情分，阿澄定会待你好。”
“您是真心为我，夫人，我省的。”
“那便好。下月百凤山围猎之前，我叫阿澄与你在瑶台楼一聚，你二人好提前熟悉熟悉，你也带他到处转转，他每次来兰陵都是匆匆，还没好好逛过呢。至于你父亲那边——”
“夫人放心，我心里有数，届时与江宗主商量一二就好。”
此后闲话半晌，直至看到金夫人有些犯了困，我便请辞退了出去。
出了内院没两步，我便迎面碰上了一个意料不到的人。
“成美。”我看着他一手两只冰糖葫芦，心里忍不住觉得这个兰陵最年轻的客卿有这么些可爱之处，便扬起沙袖侧身轻笑。
“呀，这不是昭姐姐？可真是难得一见，金夫人竟然能将你放出来。”薛洋笑起来总带着一股邪气，但有可能是年岁尚小，再加上笑时隐约露出的那颗小虎牙，竟显出一股稚儿狡黠的可爱。
“是我自己惫怠，怎还扯上夫人了，”我看着他两只手满满当当，不禁问，“成美这是刚打集市回来？吃这么些冰糖，回头瑶哥哥该扣你零嘴钱了。”
“呀，那可不得了了。好姐姐，饶了我这一回，我再不敢了。”薛洋浮夸地叫了一声，双手将四串山楂拢成一束，煞有其事地躬了躬身，引得菡萏和芙蕖也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可别在我面前耍宝了。我今日还想去打两只络子，你这么一闹，那上好的墨玉可就荒废了。”
“络子？给谁？有我的一份吗？”我绕开他往库府走去挑配色，薛洋竟也跟了上来，十分好奇似的问东问西。我不知这位少年鬼才今日是突发的什么好奇心，但有一点可以看出来的是，这位以阴晴不定、天真残忍闻名的客卿大人今日心情很是不错，我便也随他去了。
“原是没有，成美这样一说，我怎么也得备上一份了。说起来，成美的生辰也将到了（薛洋的生日是七月二十二，但是这里换算成农历，大概就是往后推一个月，以后其他人的生日也同理），这不是正正好？”
“……哦？金光瑶同你说的？”我察觉他的情绪一下子扑朔迷离起来，却也不担心他变脸，好歹这里是金陵台，我金子昭在这儿活了十八年，总不至于在自己的地界磕了碰了。
“正是呢，巧的是最近得了一块墨玉一块黄玉，本来还没想好这颜色送谁合适，今日一看倒是觉得与成美的瞳色一般黝黑发亮，再适合不过了。”
他良久没有说话，直到我们一行人又折返进内院是才堪堪开口到：“那可真是多谢金大小姐了。”
我不在乎他缘何改口，只是全了最后一点礼数说：“礼轻意重，还望薛公子别嫌弃才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望秋水（其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