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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策广 《石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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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勤路上看到石榴花开了,突然想起之前在阳明祠看到的枯石榴,于是有了这篇的开头。上周就写完了,一直有事没发,昨天看到了毛绒绒里和小白有关的剧情……??^??小白好可怜啊......宝哥和广也好可怜……所以最后修改了和白夫人有关的部分。石榴这种在现代被普及的水果,在汉代刚刚传入,可能对小白来说,石榴不仅仅是石榴吧。
★8k小短打~一发完结,BE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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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策见过一棵石榴树。
那时他七八岁,父亲刚刚有了些军功,吴家的人虽说依旧看不起孙家,但告诉母亲:“让孙策来吴府的学堂上课吧。什么规矩都不懂,只会败坏吴家的名声。”
吴夫人问:“孙策,你想去吗?”
孙策看着母亲怀里还在呀呀学语的弟弟,折了只草蚱蜢逗他玩儿。
“去呀,去了就有吃的,为什么不去。”
孙权的眼神一刻不停地盯着大哥的手,孙策突然微蜷十指,低头、学老虎叫了一声。
“嗷呜——”
孙权咯咯地笑了起来,抓住了大哥的指头。
吴府很大,也很漂亮,种满了孙策叫不出名字的花树、果树。他不愿意住在吴府,每天要么走路、要么乘给吴府送货的驴车,抵达学堂的时总要踩点;不过也无所谓,“老师”一直让他坐在最后几排。
“国之所以存者,礼义也。民无礼义,倾国危主。今儒者之操,重礼爱义,率无礼义士,激无义之人……”
这是孙策一日里最好眠的时刻。
弟弟太小,夜里总是惊醒。为了让母亲好好休息,他把弟弟接来和自己睡,一次又一次地哄着弟弟入睡,虽然困,但并不累。看着弟弟安睡时的模样,孙策觉得,父亲一定很想回来;很想回来,就会很快回来的。
他是来“学规矩”的,自然会被额外关注,那些拗口的句子和朦胧的睡眼自然是最好的证据。
最开始只是罚抄,后来先生发现孙策抄多少遍也不往心里过,于是开始罚站。孙策站得笔直,看着外边,第一次在学堂里说话。
他说:“反正都要站,我去那棵树下站。”
是那棵石榴树。
当然,那时的孙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知道这棵树上有果子,还是他没见过的果子。这果子看起来不能直接啃,不知道皮厚不厚;那头上的尖是什么?怎么长成这样?
“嘶——”
当是时,另一颗果子砸了下来,孙策猝不及防、轻轻叫唤了一声,立刻引得先生更为愤怒的注视。孙策立刻站直,然后,趁人不注意时捡了这颗果子。今日放学,他连饭也没吃就走了。
“回来了?吃饭了吗?”
“吃了,”孙策匆匆坐下,从怀里掏出那颗果子,递到吴夫人面前,“娘,我捡了一颗果子,这是什么?”
吴夫人一看便知道了:“被先生罚站了?”
孙策“嘿嘿”一笑:“我听不懂嘛。”
吴夫人没多说什么,接过石榴,双手捧住。
“这是石榴,是一种很珍贵的水果,”吴夫人轻轻捏了捏花萼,“整个吴府也只有这一棵,种在学堂外,希望子孙多子多福。”
孙策可不关心这个,他只问:“那好吃吗?”
吴夫人笑骂,说:“好吃。”
砸到他的那枚石榴已经有些干枯了,能吃的部分不多。阿权太小,不能吃带籽的东西,孙策索性找来杵臼,轻轻捣碎后又用纱布过滤,集了小半碗汁液,一半给阿权,一半给母亲。
吴夫人摇摇头,把碗推给她:“娘喝过的,你喝。”
孙策又把碗推回来:“母亲一定很久没喝过了,我明天再去摘就是了。”
吴夫人眼中隐有歉意,孙策又是一笑,抱住母亲:“娘,别担心了。”
“啊。”
坐在一旁的孙权突然叫了一声,两人齐齐回头,只见孙权张牙舞爪地扑腾了一晌,竟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了。孙策还没来得及欢呼,站得不稳的小团子急促地往前倒了几步,最后彻底扑在自己大哥怀里。
孙策把孙权举了起来,孙权嘴边还有红色的汁液,小手不住摆动。孙策哈哈大笑,吴夫人也笑了起来,她端起那半碗石榴汁,笑盈盈地看着孙策:“那,给阿权喝,好不好?”
孙策眨了眨眼,用力点头:“好!”
“所以,在那之后,你没有去摘石榴。”
周瑜问。五月里,夜风吹着格外爽快,两人坐在屋顶,中间放着一坛酒。
“是啊,”孙策无所谓道,“后来我爹回来了,立了军功,我就不去那边了。”
周瑜不置可否,孙策拍了拍封泥:“尝尝?石榴酒,上边‘赏’的呢。”
周瑜轻轻摇头:“不了。”
孙策往院里看了看:“白夫人……”
周瑜静了一晌,孙策便懂了。
院里传来咳嗽声,有什么人似乎要起身,动作却非常缓慢。孙策放下酒,和周瑜一起翻下墙。
“呀,你……伯符来了。”
屋里没有点灯,白夫人却一眼就看到了他。她咳得厉害,周瑜扶母亲坐下、去厨房煎药,孙策便关上门,陪白夫人说话。
白夫人病得很重,又一直积郁在心,几乎到了出不了门的地步。吴夫人很担心她,但尚香的事、家里的事都离不了她,她便嘱咐孙策多来周家走动,以便不测。
以前孙策还挑些周瑜和他们的趣事和白夫人讲,但他和周瑜上过战场后,白夫人莫名地崩溃了一段时间。周瑜那样沉稳的人,第一次在夜里叩开他们家的家门求助。
凄厉的哭声穿透夜空,她口中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他们听不懂的词。母亲让他带好弟弟妹妹和周瑜,自己去了隔壁;过了很久,哭声变成了呜咽,天快亮时,她才回来。
他也问过母亲那天发生了什么,母亲只是摇头,没有多说什么。但在那之后,白夫人似乎平静了不少,却也更加消瘦了……眼见着,没有多少时间了。
孙策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不自在地挠了挠头。白夫人问怎么了,孙策支支吾吾道:“我、我得了一坛石榴酒,但是突然想到白姨你不能喝……”
“没关系,反正……嗯,没关系”白夫人掐指算了算日子,“这个季节,榴花也该开了。”
这下孙策好奇了:“石榴也会开花吗?”
“会的,所有的果实都是从花变来的,”白夫人点头,“石榴上的……尖尖的东西,就是它曾经的花。”
说着,白夫人似乎来了些兴致,蘸了些茶水,在桌子上画着:“花开的时候是这样的……像火一样的颜色。”
“哇,”孙策并不能想象出那是一朵什么样的话,只是顺着她的话说,“白姨见过吗?哪里有”
“……见过。从小就见过。”
白夫人周身的气场突然变了,变得很沮丧、很哀伤。孙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赶紧问:“那、那姨你很喜欢石榴吗?”
白夫人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喜欢。”
“那我让母亲多留意一下,”孙策努力记着桌子上的图案,“母亲那里这几天开了一些荼靡,我明天给带一些过来,不过好像没有红色的……”
“没关系的,”白夫人笑了笑,带动了几声咳嗽,“就让它们长在枝叶上吧,不要莫名其妙地离开……我没有力气侍弄它们,何必在我这里坏掉?”
“怎么会坏掉呢?”孙策摇头,四条辫子乱甩,“白姨看见它们了心情好,心情好就好得快,就可以摆弄花花草草啦。到时候我母亲也把榴花找来了,等我和公瑾打完仗回来,说不定都开花了呢。”
白夫人没有否认,也没有拒绝。周瑜回来了,侍奉母亲喝药,孙策便走了。正要推门开家里大门,突然想起了那坛石榴酒,于是孙策又翻上墙头,月光洒了满地,院里再无动静。孙策坐了很久,端起酒坛喝了一口。
是酸的。
白夫人过世后,再也没有人提起榴花的事情,可很多年后,孙策意外地见到了榴花。
广陵的夜比江东热些,孙策热得难受,蹑手蹑脚地起来开窗户。
那人还是醒了——浅浅地吸了口气,翻身坐了起来。
“我吵醒你了?”
孙策坐回床边,随意扯了个什么东西给她扇着。天气热着,两人入寝时都只穿了纱衣,遮不住什么痕迹。
“唔。”
广陵王呆坐了一晌,仍是睡眼惺忪,向后仰靠在孙策怀里。
总是这样。年纪渐长,即使能够倒头大睡,但一觉好眠的记忆已经离他们远去了,战报、危机扰乱了他们对于危险的判知阈值,只要察觉到风吹草动便会立刻清醒。
当然,还有病痛。
广陵王略微加重了放在孙策手肘处的力道,孙策几乎立刻叫了出来。
“啊——轻点啊……”
广陵王无奈,催促孙策穿好衣服,着人请来了王府的医师。
“孙将军骨头有些错位,大概是行军途中波折所致。所幸时日不久,重新接骨即可。”
孙策当然拒绝:“重新接完了也要出去打仗,到时候还不是得错位。”
“那便不管吗?”广陵王不赞同,直接吩咐,“给他接上。”
“接上有什么用呀?一天就算了,上哪儿赌一百天都安稳的?”
孙策嘴上说着,却自觉地把手伸了出去,另一只胳膊紧紧缠着身边的人,头靠在她肩上。侍女们打开门窗通风,待医师正好骨后便端来热水和药油,退到门外,挤在一起坐着。
“好疼啊……”
孙策蹭了蹭她的颈窝,粗短的头发带起一阵酥麻的触感。门外的侍女们低声笑着,问要不要给孙将军熬些安神的汤药。
“不用。”
广陵王略推开这颗脑袋,提起夹板看了又看,这才放下心来,数落着:“疼才对了,不疼不知道怕的。”
“怕的怕的,”孙策又凑了过来,“你和母亲在,还有阿权、阿香,我怕的。”
总是这样。答应得好好的,一到战场上就止不住杀性。广陵王叹了口气,转头,窗外的女孩子们挤在一起,举起手、对着灯笼照着,叽叽喳喳地笑个不停。孙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明所以。
片刻后——
“对……就是这样……包一会儿就好了!”
侍女轻轻放下广陵王的手,算着时间拆下指头上缠着的布条——饱满的指甲被染上了浅浅的颜色,像是一抹微光跃于其上。
“殿下的手真好看。”
孙策和侍女们一起围坐在广陵王身边,拉着她的手指看了又看,表示赞同。
“我学会了!”
他信心满满,托起她的手指就要上色,广陵王却淡淡地收回了手。
“谁说我要染的?”广陵王微微笑着,摊开手掌,“是给你染。”
孙策完全不理解,拱着脑袋想看看她狡黠的笑。侍女们也已经调转了方向朝着他,兴致更胜。
“为什么要给我染指甲啊?被看到多没面子啊……”
“没面子就把手收好,”广陵王操作得认真,轻轻拍了拍了他,“别动,染到手指上了。”
侍女们笑作一团,掩着面:“孙将军不用担心,这是石榴花汁,很快就会掉色的。”
“是石榴的花啊,”孙策突然来了兴趣,“还有花吗?我还没见过呢。”
侍女摇头:“没了,早上摘的全都捣成汁了。”
“域外新贡了一批石榴树,送了一棵到广陵,”广陵王道,手下动作不停,“在那边园子里种着,染完了带你去。”
于是孙策颇为配合,染完之后很是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手指。
“怎么在你手上看着好看,在我手上看着那么奇怪啊?”
孙策的手掌很大,骨节分明,不用力时也能看到青筋,指骨有些变形,手掌上还密布着细小的伤痕。往常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手有什么问题,今晚一对比,他才觉得自己的手好像有点太糙了:她的手紧致、灵活,平日戴着手套时,能掀桌、能杀人,使的是雷霆手段;但取下手套,孙策才发觉,她的手真的好小。
“上阵杀敌的,又不是‘以手服人’,”广陵王也停下来看了看,偏头问,“奇怪吗?我觉得好看。”
孙策也不管了:她手上的像夕阳,我手上的像血总行了吧,很般配。
院子并不远,一个转角,孙策猝不及防地看到了石榴,有些惊讶。
“这就是石榴花啊?”
广陵王略略挑眉:“见过?”
见过。被抄没的士族家里、官邸旁、驿站边,甚至是码头上,他都见过这种小小的橙红花朵……哎呀,对啊,没在平民的院子见过,怎么就没想到呢?
孙策笑了笑,颇有些自嘲的意味,广陵王以眼神询问,孙策摆摆手,另一只能活动的手拉着她靠近:“见过,就是没想到这就是石榴花。”
广陵王心下了然:杀得昏天黑地、精疲力竭的时候,谁会有心思向旁人解释一朵花呢?
“就是……”孙策脑中有些模糊的记忆,“好像没有那么红?”
“嗯?什么红?”
广陵王抬头问,孙策看着她的眼神,突然想起来了,神色有些复杂。
要告诉她吗?她从没见过的母亲在生前也提到过石榴花,但没能再见过。周瑜的话已经刻在了他脑子里,但孙策总是不知道哪些话于她而言是“打扰”。
难得见孙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广陵王并不催促,眉目舒展开来、转开了目光,伸手、轻轻折下一朵榴花,拈在手里、递给孙策。
她今夜也穿着半旧的衣裳,无病无痛、又休息得……呃,比平时好,哎呀,总之,梨花衬不上她了。孙策略低头,让她把花别在自己耳侧,又折了一枝带花的花枝,挽起她的长发。
“这是新树,就这么把枝折了,明年可长不起来了。”
广陵王玩味地说着,一边偏过头方便他的动作。孙策低低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啊,那是我不好,罚我给你再种一棵树吧?”
身前的人没有说话。孙策挽好发髻,从背后抱着她。这棵石榴树实在小极了,比孙策高不了多少。大抵是棵幼苗,还没能被故乡的土壤养大,就被当成筹谋的工具,和兄弟姐们天各一方。他俩摘完后,树上只剩几个骨朵和枯在枝头的花了。
“其实,它应该在前院。”
别人送的东西,当然是种在每个谈事的人都要路过的前院才好,开得好是心意,种死了是警告。但这处院落在王府内院深处,一墙之隔就是府门外的街道。
“周群说这里原来有一棵石榴树,”广陵王道,“有一年洛阳送来的,先王……母亲很喜欢,就种在这里了。”
“你说,你母亲是不是想坐在树枝上啊,”孙策带着她转向院墙,“这样的话——嘿——”
广陵王没想到,他居然把自己举起来了。她下意识扶住孙策的脑袋,孙策握着他的腰,示意她坐在自己肩上。
“怎么样?能看到什么吗?”
庭院深深啊。孙将军就是再高,比院墙高多少,又比天高多少呢?
广陵王笑了,点头:“嗯,能看到。”
孙策拍拍她的腿:“外边有什么呀?”
广陵王道:“铺子呀,卖布的,门关着。”
孙策说:“明天我们去看。还有吗?”
广陵王思索着:“现在没有了……白日的话,应该还有人吧。”
“那些小贩啊、路人啊,走到这里,突然——墙头爬出来一个大美人!肯定会被吓到的;吓到了之后呢,又觉得开心,觉得,自己的运气怎么那么好呀。”
孙策绘声绘色地说着,什么引起了城里的骚动,各街各坊的人都围过来看王妃;府里的侍女发现了,忙唤王妃下来;王妃说自己下不来,于是,一行人干瞪着眼睛,一直等到王爷从外边回来。
广陵王忍不住问:“王府没有梯子吗?”
孙策理直气壮道:“哎呀,有梯子这个故事怎么编下去啊?”
“不听了不听了,”广陵王摇头笑着,“我母亲怎么也不躲,就这么让别人看着?太奇怪了。”
“别人好奇她,她也好奇别人。各得其所,多好呀,”孙策柔声道,“白姨带过我的,你信我。”
带过,周瑜去辟雍那段时间吴夫人怕她有什么意外,让几个小孩儿天天过去。与其说是“带”,不如说是“陪”。看阿权读书她很高兴,看着阿香满院子到处跑她也很高兴。虽然白夫人那段时间之前讲了很多……很伤人的话,但凭那时她平静的眼神,孙策想,哪怕只有一点、一丝、一瞬间,她或许,是很想她的。
孙策抬头——她琥珀色的眼眸被月光照亮,也是那样淡淡地笑着。
在知道她和周瑜的身份之前,孙策没觉得他俩长得有什么像的,但知道之后越看越觉得两个人像。她和白夫人……好像也有一点像,像在哪儿呢?
那夜他们在树下看了很久,她看着院外,他看着她。
孙策说谎了。
他其实又回过吴家,偷了他们好多石榴。
为了掩人耳目,他跑到城外很远的地方才把那些果实种下。他不知道该怎么种石榴,还刨了一截石榴树的根,通通种在一起。他想,这样等他自己的石榴树长大了,母亲、阿权、父亲,每年都能吃到石榴,不用等谁进贡,也不用再去谁家受白眼,他还能扛着树苗在那些人家问——谁要石榴,谁要我赏给谁。
是少年时,他最渴求、最怨恨的愿望。
但那之后,他们就搬家了。离开寿春,孙家渐渐和舒城的士族有了往来。父亲的军功越来越多,连他自己也上了战场。父子二人上阵拼杀,运往孙府后院的,便是数不尽的绫罗绸缎、奇珍花树。
或许有过石榴吧,但孙策已经不在乎了,在他的记忆里,至少近几年来家里没有石榴树。
不知道那些石榴长成树了吗?
孙策想为她种一棵树,替小时候的自己,替白夫人。
下一次从战场上下来,孙策绕道去了寿春。数十年,小时候的他所看到的东西一切,仅仅因为他长高了,在他眼里全都变了模样。
孙策找不到他埋石榴的地方了。
记忆里那些高大的树木变得矮小,有着明显的、被砍凿过的痕迹,挡不住夏日的烈阳。夏草枯黄稀疏,显露出泥土下的山石。
孙策骑在马上,远目瞭望,一览无余,不见当年的来时路。
他想了想,找寻着这附近的猎户。
“石榴?”
见猎户一脸疑惑,孙策解释:“花开的时候是朱砂一样的颜色,会结果子,果子有皮,剥开里边有很多粒。”
猎户了然:“哦——你说那种树啊,在那座山头后面有几棵——再向西走个片刻,就能看到了。原来叫‘石榴’啊。”
“是,”孙策觉得奇怪,“没有其他人种过吗?”
“谁种那个啊,”猎户不解,“果子又酸又涩,也就花好看点。”
没有结果吗?
孙策道过谢,往猎户指的方向去了,果然看到几棵石榴树——孙策想,留它们在山里是对的。听了猎户的话,他本以为石榴树不和这里的水土所以果实酸涩,但,这里的花长得比他见过的任何一棵石榴树都好。
树叶发华、榴花累累、花瓣层叠,像孙策见过的某种波斯锦,颜色艳丽夺目、流动中闪烁着金线的光华——的确像火,不过不是地上的火,是从天边坠落的火。
孙策突然不懂白夫人的“喜欢”是什么了——总不能是喜欢火吧?她们可是在大火里离失的,她……也很想她的吧?
那天他想了很久,不知不觉在榴花枝下睡了一觉。白夫人并没有托梦告诉他什么,于是孙策决定缓缓,等它下次结果的时再来,他想明明白白的给她一个答案。
可是,人世哪得一百天安稳呢?
征战南北、纵横西东,除了书信,这一年里他们几乎只在宾客的交谈里听到过对方。等孙策再回到这里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十月了——那天的庆功宴上,有人呈上了石榴酒。
“已经可以吃石榴了?”
“孙将军真是打仗昏了头了,”士族笑道,“八月便能吃了,不过这是去年酿的酒……”
后面还谈了什么,孙策记不清了,但他记得出征前周瑜的嘱咐,耐着性子坐完了全场。当天夜里,孙策乘醉纵马出城,秋冬的风刮得脸生疼。越是远离人烟、越是看不清。今夜多云,露不出一丝月光。孙策在山下弃了马,凭借着记忆、一路撑着树干找到了那处地方——满树的火焰都熄了。
孙策怔怔地看了一晌,缓缓靠近。他剥开一丛又一丛树枝,簌簌作响,像某种急不可耐的野兽逡巡于此,令人闻声生惧。
没有了、没有了,又要等明年了吗?今年都没见过几次,他们……他们哪里等得起又一个明年呢?孙策想,他不想再等了,也不想让她再等了。
白夫人,对不起,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想法,但是,请给我一个等得到答案的机会吧。
月亮出来了,孙策攀上最后一棵石榴树,翻出了一颗干枯的果实。
几日后的夜里,广陵王从梦中醒来,被拢进了熟悉的怀中。
“怎么这时候来了?”
“想你,就来了。”
孙策加重了几分力道,埋在她背上,呼吸深重。
过了很久,感觉背后的人放松一些了,广陵王拍了拍他的手,孙策松开一些,捏着她的掌心。
“真没事?不是才得了军功?”广陵王合眼听着,身后人的心跳有些异常,“没有闯祸了不敢告诉周瑜所以跑我这儿避难?”
“没有——”孙策嗤嗤笑着,“我哪敢啊。”
广陵王显然不信。她撑坐起来,按着孙策的肩膀,长发垂在他的胸膛上。
她看着他的眼睛:“怎么了?”
“真没什么呀,”孙策无辜地看着她,“以前也常常这样啊。”
广陵王盯着他看了一阵,孙策倒像是真的无所谓一样,搅着她的头发,和自己的一起编辫子,眉眼下垂。
“……”
越是心虚的时候,这人越是装得无所谓。江东在筹划什么吗?绣衣楼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伯符小朋友?”
“认识那么多年了,还是小朋友呀?”孙策手上动作不停,只是眉头稍微动了下,“那时候七岁,现在得有……十七八岁了吧?”
十七八岁,马上就是大人了。
她拆了他们的辫子,喝止他起身的动作。孙策躺在榻上,想得自己都困了,阖上眼睛,她推门进来了——一丛凉飕飕的东西被放在他头上。
“孙伯符、孙伯符,”她轻声唤道,“起来,行冠礼了。”
孙策没有睁开眼,她撑在他身上,深深地吻了下去。
“他昨晚来干了什么?”
广陵王有点不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东西。
“孙将军翻墙进来,先没进内院,去前院好多地方刨了坑,”侍女回忆着,“今天早上走的时候还去了石榴树那里一趟,带走了一颗枯果。”
侍女问:“殿下,要挖开看看吗?”
广陵王哭笑不得:“不用了,养着吧。”
种树哪有那么简单。种下一棵树,就要对它负责、悉心浇灌,破土时紧张、长不高也紧张,虫害、火灾,处处都要担心;就这么忙忙碌碌到可以仰望它的时候,十几年就过去了,然后……然后它就一直比人高了,千秋万代。
这么长久的岁月,谁说得准在它的树荫下会发生什么呢?谁说得准,忘不忘得了、记不记得住呢?
孙策再次返回寿春,他把从广陵得来的那颗枯果带到了郊外,埋在了最高的石榴树旁,从此,小时候的他有人陪伴了。那一刻,孙策忽然意识到,他真的不在乎那些士族、长官的话了。
他又坐在树下,栖息在树荫下,把她为他编的“榴叶冠”放在树根旁。
白夫人,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孙策透过枝叶的缝隙看着天空——他想,你看到的是不一样的。
这是一个不会获得答案的答案,但孙策觉得,他不用再回寿春了。
“石榴树叶的冠?什么意思呀?”
小孩儿啃着糕饼,歪头看着母亲。
“自己想呀,不是去学堂了吗?”妇人点点他的额头,“好了,今天的故事讲完了,回家做功课去。”
“娘,你这些故事从哪儿听来了,靠不靠谱啊,”小孩儿怀疑道,“哪本书记载的?”
“你管呢?反正都说是当年王府的侍女口口相传的,我哪找人问去,”妇人爬上梯子、轻轻扔下一颗石榴,正好砸在小孩儿身上,“不读书就来摘果子,自己供自己上学堂。”
小孩儿瘪瘪嘴,腹诽着:王府侍女为什么会知道将军的事啊?
他生怕被抓去摘果子,只默默地撅了噘嘴,躲在石榴树的荫凉里翻开地方志。
夏风穿过——五月,榴花如火,点缀着江淮的每一寸土地。
书里并没有写最早在这里种石榴的人是谁,但坊间传闻都说,是一位曾经的将军和王爷。
为什么呢?因为很多年后战火平息,各地又可以平安地相通了。各地的商人带着货品来到这里,这时人们才知道——哦,原来这种果子是能吃的,只是他们这里的树长得不好。这种从西域来的果树终于不再只是贵族的专属,人人都可以从它们身上获得想要的东西:或装饰、或食用,还可以入药、泡水,再不济那也是柴火呀。
人们兴致勃勃地求来了树种,这时候有人突然想到:我们先去和最早的那两棵石榴树说一声吧?
他们口中的“那两棵”是扬州城里最粗、最高的石榴树;而根据口耳相传,最早在扬州城种石榴的人,就是那位王爷,是那位王爷自己说的,这是他和那位将军一起种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小孩儿翻开另一本书——明明那位王爷的原话是“与孙将军共植石榴一棵”,哪里来的两棵树?而且那位王爷说的话也未必可信,他晚年写的东西充满了猜测,写“城破三日,夜逃,为物所绊,得蔽命于箭镞之下。感怀辨之,乃一树苗,为石榴”,那可是夜里诶,石榴树小的时候又没有那么特别,怎么就能一下就确定是石榴树的?书里说,那夜可是大火啊,烧到旁边几个州郡都看到了,敌军冲进来、巷战打了整整三天,平民小院、王侯宅邸无一幸免,他一个王爷,怎么会等到最后才走呢?
还有还有啊,最重要的是,根据多方史料记载,那位孙将军在他写“共植石榴一棵”的时候早就战死了呀,死在那场东吴谋划许久的战争中,连尸首都没找到。要真是感情这么好,给他立个衣冠冢呗?不比种树好啊?
至于那第二棵树嘛……他也去查过关于那位孙将军的事情,可惜他留下的信件不多,只提到过他小时候在寿春见过石榴树。寿春到如今的扬州城足有几百里呢,且不说他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想种石榴,就是真的种过的,谁会在那个年代跨越几百里战火去搬一棵石榴树啊?那位王爷就更不可能了,虽然史书里记载的那次摔跤让他从箭下逃生,可他晚年病痛缠身、只是勉强保留亲王的头衔,哪有精力和财力去做这样一件痴事?
除非史书记载有误,或者还有没有被发现的东西。
不过,如果非要说那两棵树是扬州最早的石榴树,他倒也是信的——现在江淮一带的石榴都是果树,只有这两棵是不结果的,这点倒是和史书的记载合上了。石榴树只能生长百年,若非是那两棵树的“后代”,怎么会一直都只开花、不结果呢?
想到这儿,小孩儿合上书本,往那两棵石榴树下跑去。
石榴树不比银杏、松柏粗壮,但胜在枝繁叶茂,好看又遮阳。早有其他更小的孩子攀在上边摘榴花玩儿——重瓣的榴花结不出果,只灿烂在花开的时候,要满足全城人的爱美之心。他找了个最舒服的地方躺下,翘着脚、书盖在脸上,思考着夫子提出的问题。
——那天他在课上走神呢,盯着窗外的石榴,想着那位王爷和将军的事情,猝不及防被夫子叫了起来。
夫子问:“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看来,圣贤的道理,还不在你的心里。”
他赶紧摇头,胡乱编了个借口:“不是的不是的,夫子,我只是在想,既然心外无物,但对于不认识石榴的人来说,这个石榴仍然是客观存在的,怎么能说是无物呢?”
夫子“哼”了一声:“你以为‘心’是何物?”
“啊?”小孩儿摸摸胸口,“不是这个吗?”
众人哄堂大笑,夫子敲了敲桌子,待学堂肃静后复又开口:“你有心、他也有心,千秋万代自有千千万万的人心。不过此心非彼心,圣人之‘心’乃宇宙万物之心,是天地间所有事物的道理。罢了,你且去想想,要如何以你之私心通宇宙之心吧。”
唔……私心和宇宙之心啊……宇宙里有什么呢?
耳边传来孩童的嬉笑——啊,玩乐之心。
小贩推车过了……饮食之心。
怎么还有大人在旁边啊?非礼勿听、非礼勿听……咳咳,情欲之心、
他的私心呢?他很想石榴长得再大一点、再甜一点,是逐利之心。
那位王爷和将军呢……他们最后过得都不好,是感激之心、怀念之心?可是既然不好,为什么又要怀念呢?
每个人都不一样嘛……
福至心灵,他突然抓住一个年头:宇宙乃时空、由所有人组成,一时的人因不同境遇有一时之心,不必尽求相同,就像面对果树他想吃果子,而面对花树,他想的就变成了观赏;而一时之事未必尽好、未必尽坏,若是好多于坏,全部忘记,便也没了“好”,反之,便也失了“好”,可见,人总归是只记得“好”的——可既如此,为什么要有“物”呢?有此事的感受不就好了吗?
风吹过,似乎是有一片树叶落在了他眼额上。小孩儿眼睛动了动—— “心”是会变的,保留此“心”仍需载体。那石榴和墓碑有什么不一样呢?唔……墓呀、冢呀,不管怎么修缮,都会越来越矮小、越来越模糊,但是,如果寄托给自然之物——就像这棵石榴一样,每年花开花落、生叶结果的任意时刻,只要有心印证,仿佛总能回到那年一样。
所以,要怎么连通宇宙之心呢?
需要经历什么吗?需要想要什么吗?需要做出什么吗?什么“心”是无论什么人、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去做都会导向的结果呢?他能感受到前人之心吗?
小孩儿又想不通了,翻了个身、书落在地上。他俯身去捡,头却被什么轻轻砸了一下——
“哎哟!”
他的目光突然被地上小巧圆润的东西吸引住了,惊喜得近乎有些喜爱地欢呼:“结果子了!”
广陵最老的石榴树,今年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