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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蛇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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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维九月,秋雨如注。
自淮州往南向的官道上,铺满腐叶的林地在雨水冲刷下吸足了血水,氤氲出令人作呕的恶臭气息。
密林深处,方圆不过一里内,身首异处,横尸遍野者达数百人,皆是一色的奴仆装扮。
年纪尚轻的婢女匍匐倒在马车前,一把利刃自背后穿膛而过,汩汩血水将车辕染成了狰狞的猩红色。
在她身前,锦纹繁复的藏青车帘被拦腰砍断,而车厢内空空如也,只剩下一袭凌乱在地的烟金色绣蝶锦袍。
十数里外。
一处不起眼的丛林后,女子躲在仅能容纳一人的石洞中,正透过洞前蜿蜒垂落的细密藤蔓,木然望向外面被织成一色的雨帘。
单薄的衣衫早已湿透,如瀑长发散落肩头,隐约透出里头纤细的身形,寒雨一吹,秋意瞬间浸骨而来。
她紧抿薄唇,润泽白皙的脸上此刻惨淡如枯纸,一双清澈的碧眸浮现几分水雾。
而紧锁的远山眉之间,恰如蜻蜓点水般,点着一粒极淡的朱砂痣,如残血般触目惊心。
忽然想起什么,她抬起自己不住颤抖的手。
腕口一片醒目的猩红入目。
她幽黑的瞳孔骤然一缩。
在周身的冰凉与颤栗中,那场死里逃生的屠戮犹在眼前。
“姑娘,快——啊!”
婢女短暂而绝望的哀嚎声戛然而止,一道凌厉的血色瞬间泼洒在藏青色车帘上,从车内看去,仿佛一幅浑然天成的墨色丹青。
她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嘶喊声,兵刃刺破血肉的声音,大脑霎时一片空白。
然而下一刻,一道带血的利刃拨开了车帘一角。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她摸到了自己袖中的那柄短刃。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杀人。
黑衣人蒙面倒在车辕上,死前仍紧紧捂着脖颈处不断喷出的鲜血,难以置信的看着她。
她记得自己在无尽绝望与恐惧中迅速褪去沉重的锦袍,踩着黑衣人的尸体慌乱跳下马车,转身冲进了瓢泼大雨中。
一个不会任何武功的女子,却在数十黑衣人的追杀下死里逃生。
是这场雨救了她。
她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如瀑布般越下越大的雨流里奋力奔走。
数不清跌倒了多少次,锋利的灌丛划破腕颈肌肤,鲜血不断涌出又不断被雨水冲刷干净。
她不敢停下,不敢回头。
鞋履不知何时掉的,钻心的疼痛从脚底传来,但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脑海中只有一个字:逃。
隐于密林之后的天然洞穴外,簌簌大雨中,时不时传来水坑被疾速踩踏的噼啪声。
没有人说话。
但她知道,他们还在找她。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雨势渐小,似乎再也听不见那些人的声音。
心中的石头陡然落下。
她这才意识到,身体因长时间的体力透支和高度紧张,几乎控制不住地颤栗。
眸中的水雾终于凝成一滴泪,自冰凉的脸颊滑落。
这是朔宁三十二年的秋天。
天子缠绵病榻已久,已经连续数月未再上朝,元泰殿上的奏折累了一重又一重,宫中却迟迟没有传出天子病愈的消息。
在西境,昆吾将军萧阔所领的策林军与戎狄交战八月有余,战况日盛,丝毫没有止戈的苗头。
谣言不知从哪里传出,恰如这时节下不完的纷纷大雨,带着萧瑟的寒意,落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七月底,储君人选在朝臣众口不一的猜测中尘埃落定。
宣妃之子,三皇子楚瑀入主东宫。
储君初立,而半月前,天子帝令从上京发出,送往北地淮州。
诏令短短数语,只说了一件事:
“九方族女,承天景命,速入青宫,即行纳采之仪,以固邦庭。”
九方氏,北地大族,门庭遍布北境十四州。
不涉政事,不掌兵权,不经商贾,但在澜朝的土地上,连越州以南的深山老妪都知道,九方一族真正的鼎盛,始于与皇族的联姻。
确切而言,是与天子嫡脉的联姻——
东宫储妃,六宫之位。
只要这是楚姓的天下,后位便永为九方族女而设。
百年圣眷殊荣,令九方一族树大根深,宗眷四处开枝散叶。
适龄族女百千,而九方宗室以星卜合谶之术选中的,正是淮州这一脉。
淮州地处偏远,亲系恰只一支。
长女年方十九,单名一个音字。
蓦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雨幕中由远而近传来,含糊混着人说话的声音:
“……那边找过了吗?”
“整座山已经翻遍了,还是没找到。属下已命人二次搜寻。”
为首那人厉声道:“另派一路人沿山包围,今日若是找不到人,便提头来见!”
“是!”
影卫四散而去,迅速消失在大雨中。
她惊惧地睁大眼睛,紧紧捂住口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却不防泪水不住地从脸颊滑落。
大雨滂沱。
雨幕中,余下十数影卫静默如鬼魅,肃然而立,等待施令。
为首的影卫调转马头,看向不远处烈骑之上的年轻男子。
那是一个身披玄色氅衣的男子。氅帽低压,利落沉稳的下颌微扬,令人只能看见挺拔鼻梁下那张淡薄清冷的唇。
冷白的脖颈之下,玄色大氅将□□阔拔的身形隐去几分,只在领口处露出锦袍内的金线镶绣流云纹。
雨滴急促打在他紧握缰绳的手上,溅起冰凉的水渍,指节修长分明,青筋隐现,隐约透着千钧之力。
“世子,此处山势险要,她一介女子,在雨中想必逃不远。”
氅帽下,年轻男子微垂双眸,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忽然间觉察到什么,他凌厉的眉风骤然一抬,扫向雨幕深处。
少时在虞都王宫,他随影卫终日出没于王都猎场,同猎禽猛兽搏杀,亦练就了百步之外一击即中的惊人准力。
擅长猎击之术的人,对血腥气息最为熟悉不过。
手掌被咬出深深的齿印,九方音屏住呼吸,将恐惧咽进胸腔,一动也不敢动。
就在她屏气凝神时,一阵极细微的声音忽然落来耳边,像是什么东西轻轻划过地面的沙砾。
她警惕地看向藤蔓外。
嗞——
越来越明显,仿佛就在耳边。
她心下正疑惑,眼风不经意扫过头顶,却瞬间毛发悚立,冷汗涔涔。
一条棍粗的银黑色蟒纹蛇自洞顶探出头来,半个蛇身蜿蜒向下盘踞在藤枝根部,蛇信子来回吐纳,一双泛着幽幽寒光的蛇瞳正森森然瞧着她。
与人对视的一瞬,那盘在藤蔓上的蛇身忽然迅速扭动,颈子向前一拔,蛇信子陡然落在九方音面前。不过一掌的距离,她甚至能清楚看见蛇信后的獠牙。
她直视着它,心中如堕冰窟。
嗞嗞——
一丝异样的冷光自蛇瞳闪过,九方音尚未反应过来,便觉一阵疾风猛向面门冲来。
她下意识闭上了眼。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被重重一击。
九方音在惊疑中睁开双眼,便见那蟒纹蛇身脱了力如枯枝般垂在藤蔓旁,一支黑色箭矢正中七寸之处,将它死死钉在了洞顶的石壁内。
她的目光顺着箭矢往外,一侧藤蔓被尽数拨开,一道黑色的影子立在几步之外,氅帽下的年轻男子身影挺拔宽阔,将洞口的日光挡了半数,剑眉下的一双冷眸幽深似潭,正静静望着她。
一股阴冷自心底沁出。此刻她发觉,这男子看她的眼神,竟比方才的蟒纹蛇瞳还要诡异几分。
“世子——”
为首名唤羽麟的影卫抽出剑刃,谨慎向前几步,却被楚珩抬手令住。
洞穴潮湿而逼仄,眼前的女子通体狼狈不堪——
微卷的长发已然湿透,一缕细发凌乱散落在肩前。因便于逃跑,她只着了一层素淡单薄的内衫,裙摆上沾满了污杂泥渍,厚重的水痕令衣衫紧紧贴在身上,透出里头细腻可见的肌肤,而一侧露出的手腕遍是血痕,将腕袖染成一片猩红,被雨水洇湿后弥散开来,宛如一朵妖艳盛放的扶桑。
不知是因为过度惊吓,还是在雨中受冷太久,那张脸惨白如纸,毫无血色。脸颊一侧的泪痕尚在,泛着泪的双眼正紧紧盯着他,惊惧之余还带着些许几不可遏的怒意。
楚珩的目光略一上移,看见了远山眉间缀着的那颗极淡的朱砂痣。
传闻九方一族的女子生来皆有此痣,曾被认为是天降吉兆,可福泽天下,嘉被疆土。
“你可知刺杀将来的东宫太子妃是什么罪?你们、你们竟敢……”
九方音眼中因极度的恨意而泛红,声音也不由自主跟着全身的寒冷颤抖,几欲说不下去。
她显然将眼前的人当成了要置她入死地的阎罗。
原本容她藏身的洞穴此刻仿佛一只铁笼,而她则是笼中挣扎逃脱而不得、只能愤怒撕咬的困兽,在眼前年轻男子的注视下,无力发出临死前的最后咆哮。
泪水涟漓直下,在恐惧和生欲的挣扎中,她眼中的恨意只增不减。
楚珩看着眼前女子满是泪水的脸,面色无波,目光却从她的脸上淡淡移开了。
他扯下身上披着的玄色氅衣,一手递了过去,声音清冽地缓缓开口:
“臣奉皇后娘娘之命,护送姑娘入京。”
九方音一怔。
簌簌雨声中,又听他开口问道:“会骑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