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粉花》波波灰

5、拾穗

　　转眼到了八月，又到了书中说的金黄色的麦浪滚滚飘动的季节，楼里的老人们都开始跃跃欲试。

　　往年，老人们三五成群地去往郊区的农田捡拾麦粒，那些收割机遗落下来的麦子滚在泥土里，而承包户又不愿意雇佣人力去捡回，所以会默许旁人来讨这个便宜。

　　总归是不值几个钱的。

　　周五晚上，陈蓝青下班回到小区，刚走到三楼，就听到虚掩的门后面传来一阵争吵声。

　　她推开门，看见苏天心背对着她叉着腰理论着，音调挺高。

　　屋里还飘着饭菜的香气，想来是刚吃过晚饭不久。

　　“我都说了多少次了？又不值几个钱，万一磕到碰到怎么办？人家又不会负责的。”

　　苏家奶奶听到门口有动静，探出头来，看见有人进来，仔细一看是她。

　　“呦，墩墩回来了，快进来！”苏天心回过头，脸色不大好看，狰狞的表情还未来得及撤回，尤其是规整的纹眉像两个破折号。

　　“你来的正好，跟我一起劝劝她，非说明天要去捡麦粒去，都多大岁数了，怎么劝都不听。”

　　“墩墩，别听她的，我的事情我做主，轮不到谁操心！”苏奶奶气得瞪了苏天心一眼，也有些恼了。

　　“不是，我刚才就跟你们说了，现在网上都在议论那些捡东西的老人，说贪小便宜，还说不在家好好呆着，净给人添乱！”苏天心看了看陈蓝青，“不信你问她。”

　　陈蓝青只好如实说：最近确实有这样的新闻，还上了热搜。

　　“我给谁添乱了？我捡人家不要的，我犯啥法了？”苏家奶奶眼看形势不利，开始据理力争。

　　“万一机器碰到怎么办？你们腿脚又不好。”苏天心拔高了音调，刺耳的声响让陈蓝青太阳穴直突突跳。

　　“我们都跟在机器后面，那远的很，机器停下来，我们才上前去。”

　　“好好好，不管怎么说都得去呗？”苏天心彻底没了耐心，甩手不干了，“一群老顽固

　　陈蓝青看着门哐当响了几下又自动闭合了，苏天心摔门而去。

　　苏家奶奶叹了口气，“这孩子，就会大呼小叫的，这脾气以后谁受得了啊！”

　　苏家爷爷一直坐在沙发上，招呼陈蓝青也坐下，“我看孩子说的对，咱们不能给孩子添乱。”

　　“不用你教育我，我心里有数，”苏家奶奶当了半辈子教师，腰杆挺直了怒怼老伴。

　　陈蓝青充当和事佬好言相劝了半天，方才平息了争执。

　　回到家中，她先在微信上跟红姐请了一天假，告之有急事。

　　红姐回复得挺痛快，还不忘打趣她是不是要相亲去，要她多操心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店里的事情有她呢。

　　陈蓝青没有解释，给她发了个谢谢的表情包。

　　苏天心似乎还在生气当中，电话微信均没有回复。

　　第二天，天刚放亮，陈蓝青洗漱完后，又整理了要带的东西，遮阳帽，防晒霜，还有一件防晒衣，零七碎八的装满了一个小包。

　　陈蓝青临出门时，拿上了那个冰袋，以备不时之需。

　　到了楼下，三位奶奶早已经等候多时了，每人都挎了个提包，手里还捏着花花绿绿的购物袋。

　　此时还在议论着彼此的鞋轻便与否，衣服透不透气，俨然就是她们小时候春游时一脸兴奋期盼的样子。

　　陈蓝青走上前去，奶奶们立刻围了上来。三言两语地夸她贴心又懂事。

　　苏家奶奶打从昨晚就被气到了，早上听说墩墩要跟她们几个人一道，心情顿时好了很多。

　　四人去到附近坐公交车，这次去的目的地是城南的下关镇，没有直达的车，需要中间换乘。
　　高家奶奶拿出张小纸条，巴掌大，三个白花花的脑袋凑在一处，小声嘀咕了几句，当然，主要还是高家奶奶在说。

　　坐车途中，她才知道三人的分工：高家奶奶会用网络，负责找好公交路线，林家奶奶腿脚好，苏奶奶眼力不差，翻找细小的麦粒就交给她。

　　陈蓝青听完，不由得惊叹连连，三个人完美分工协作，听上去就像现代化工厂流水作业一样。

　　苏奶奶扣上包包，满脸写着自豪和神气，“我们虽然老了，但我们也能自力更生，不靠任何人。”

　　其他几位奶奶纷纷应和着表示赞同，“是呀是呀！”

　　下了车，还需要走上一段泥土路，此时才八点钟，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陈蓝青戴上遮阳帽，走在队伍后面。

　　快到农田时，远远就看到收割机在轰鸣作业，扑腾出大团地麦秆渣，地头乌压压站了数十口人，也都是全副武装从头包到脚的打扮。

　　高家奶奶不免惊呼，“唉呀，咱们来晚了！”三人快步走了过去，陈蓝青还没反应过来，踉跄着跟了上去。

　　三个奶奶钻进了人堆里，留下她自己一人无所适从，在地头左看看右摸摸，地头新生的麦穗像个骄傲的骑士笔直挺立着，顶端穗须毛茸茸的有些扎手。

　　她挺想做些什么的，就是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在溜达了一圈之后，三个人又聚在一起开起了碰头会，原来三人方才是打听情报去了。

　　眼下的情况就是：开割一个小时左右了，这些人都是附近的村民，所以来的早，还有便是承包户挺大方的，不阻拦人捡拾，只要离机器远点就行。

　　会议开完传达完旨意，陈蓝青眨巴着眼还在消化呢，另三个人精神抖擞又动作一致地撑开手里的各色塑料带，刷刷的声响，还不忘对着袋口吹口气，让袋子彻底撑开。

　　苏奶奶见陈蓝青手里空空，热心递给了她一个。

　　“墩墩，一会儿机器停了要开始了，你腿脚好，上前头去。”

　　“对，去前头占个好位置，”高奶奶颇为赞同，“但可得注意安全哦！”

　　陈蓝青握着袋子，不住地点头，机器没停的时候，有人已经按耐不住跑到前面去，其他人也都闻风而起。

　　陈蓝青挤在最后面，她走在割过的麦茬里，感觉非常新奇，脚底像是被粗细均等的小棍按摩着。

　　“墩墩，那里有个，”苏奶奶不愧是眼力好，一只躺在陇梗里的麦穗都能看到，不过，没等陈蓝青上前去，有人早一步捡去了。

　　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则，看到了还不算是属于你，只有捡到手里才算。

　　奔着指哪去哪的精神，陈蓝青上窜下跳的在地里忙活，渐渐她发现自己更像是个拖后腿的人。

　　她与旁人聚在一处捡拾，往往最后一粒也抢不到，她只能看着别人像无影手一样在她眼前闪过，地上的东西都进了别人的布袋里。

　　三个奶奶早习惯了这样的场合，更为得心应手，总能精准地逮到空隙找到别人发现不了的，所以收获颇丰。

　　等到人群离机器很近的时候，所有人又都极有默契地停下了手。

　　有人坐在地上补水，有的啃了口面包，更多的人大汗淋漓，敞开衣服不注地扇风。

　　日头升到了头顶，阳光毒辣，四周围又没有一处树荫。三个奶奶也都坐在地上，衣服湿透，和别人不同，她们开始收拾袋子里的麦粒，拨掉偶尔掺和进来的泥土。

　　奶奶手指轻捻麦子，模样极为谦卑认真，黄褐色的麦皮脱落，剩下饱满鼓胀的土黄色麦粒。

　　陈蓝青擦了擦汗，自己袋子最干瘪，里面几根可数的麦穗，袋底躺着几粒可怜巴巴的麦粒。

　　没等歇上片刻，机器开到了地头停下了。众人呼啦一下子全都起身，朝着前面跑。陈蓝青觉得自己的手脚很痛，腰背像是有人在不断拉扯撕拽，至于哪里最痛，她已经迷糊了。

　　第二轮休息的时候，机器已经收割了三亩地。

　　一堆人混了个熟识，也都纷纷攀谈起来。

　　“呦，带着大孙女来捡，多好呀！”有人很是羡慕。

　　“是呀，这是我们孙女。”苏奶奶笑呵呵地回应着，大家都是年龄不相上下的，聊天总有话题。

　　陈蓝青有些汗颜，她确实没帮上什么忙，陈蓝青回想起早晨同苏苏在微信里的话。

　　“陈蓝青，别人怎么看你呀？哦，老的带着个小的，有了传承人呗，将来你也挎个包到处捡麦子，捡豆子，逮住什么捡什么！

　　“我告诉你，你要敢，我和李湘月把你绑起来丢到江里去。”

　　这次等待的时间格外长，不停有人在地里来回折返，高家奶奶找人打听了，说是机器出故障了，正检修呢。

　　陈蓝青把包里的冰袋拿了出来，顶在脑袋上，刺凉的触觉一下子凉到了心里，她戴了几分钟，又给每个奶奶挨了会，以防中暑。奶奶都怕冰，纷纷表示受不住，倒是热些不碍事。

　　“姐，还记得我不？”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脑顶响起。

　　陈蓝青扶着冰袋仰头，看到小伍笑意盈盈的立在跟前，穿得黑色制服裤子和衬衫，爆炸头被拢了起来，在脑后扎了马尾。

　　陈蓝青头回见他装得正装，似乎一身的野气也被收拢了。

　　她站起身，腿上的麦茬来不及扑掉，像在地里头滚过，整个人灰突突的。

　　“小伍，”她有些不好意思旁人看到这样邋遢的样子，忙扑打身上。

　　“对对，我是四哥手底下的，”小伍看了看她手上的冰袋，“那什么，等拾麦子呢？我刚看了，那机器今天修不好了。”

　　陈蓝青消化了一下，在她身后的奶奶们情绪立刻有了变化。

　　“怎么修不好了？刚才还好好的呢？”奶奶们纷纷发问。

　　“有个零件这边没有，得等货到了再修。”小伍耐心解释了一下。

　　几个奶奶听完，激情泄了一大半，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情绪瞬间跌到谷底。

　　这消息传的很快，不一会儿，地头空荡荡的，就剩下了她们四个人，还有小伍。

　　“姐，你们怎么回去？有人接吗？”

　　陈蓝青哑然，心想不光没人接，还把家里人都得罪光了，几位奶奶就像叛逆小孩一样不顾家里人的阻拦，一路潇洒向前。

　　伍尚安看着她们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心说这是没人接的架势吧。

　　半个小时后，陈蓝青坐在副驾驶位上，看见后座的高奶奶探出头来，笑得满脸的皱纹都熨平了一样。

　　“小伙子，哪天修好了，你告诉我们一声啊？”

　　“好嘞，奶奶，您放心，我到时候告诉姐一声。”

　　小伍嘴甜，这声奶奶叫到了人心里，后座的人都乐了，像看自家乖孙儿一样的眼神，喜不自胜。

　　“墩墩，你可上点心，别忘了！”奶奶们不忘嘱咐她

　　“是呀，墩墩，这次咱们就落后了，下回一定要赶早去。”

　　伍尚安扶着方向盘，都快要憋不住笑了，这小名起得够随意，哪家大胖小子都叫这样的小名，小胖墩嘛！

　　回头他得跟四哥汇报汇报。

　　陈蓝青先一一回应了奶奶们，脸上不见丝毫不耐烦。

　　“对了，四哥最近挺忙的，公司新拉了条生产线，要操心的事特多！”小伍状似无意间提起，眼睛瞥了眼旁边。

　　“哦，”陈蓝青听到他提及韩冬，不由想到了那晚，俩人并排坐在后座，像是高中那会儿同桌而坐，亲近感一下子拉近了不少。

　　小伍这次开进了大院里，进去稍稍往右拐，就到头了。

　　院里并不宽敞，但收拾得挺干净，仅有两栋六层矮楼，外面墙体斑驳不一。

　　空地上有人用木板搭了个象棋盘，简陋又粗糙，门口的一块空地摆了几辆电动车，小区似乎没有绿化带，倒是有人在那种白色泡沫箱里种了葱，远远看去绿油油的，很有生机。

　　单元门口立刻走出来一个女的，烫的披肩发，短到遮住屁股的裙子，他瞄了一眼，身材还挺好。

　　陈蓝青不知道他的小心思，轻声跟他道谢，瞧见站在车头的苏天心，随即拉开车门，走上前去跟她交谈。

　　小伍推开车门下车，看见俩人似乎聊的并不畅快。

　　奶奶们挤在后备箱处往外提溜小麦，小伍也上前帮忙，奶奶们随即又夸赞了一通。该说不说，小伍确实极有眼色，又能照顾别人的情绪，关键是嘴巴可甜了。

　　倒车的时候，小伍看见烫发女满身的负能量爆棚，气呼呼地瞪了眼归来的人，然后扭着屁股上楼去了。

　　他心想，脾气还挺大。

　　陈蓝青瘫倒在卧室床上，听见外间踢踏脚步声，然后是厨房门被打开的刺啦的声音。

　　“陈墩墩，吃饭了。”苏天心的招牌嗓门格外有穿透力。

　　“好累，等下再说。”陈蓝青一点都不想动，她只想用胶水把自己粘在床上。

　　“是你最爱吃的手擀面噢！”某人操着温柔贤惠的语调钓鱼。

　　片刻钟后，陈蓝青爬了起来，无比艰难的挪到饭桌旁，苏天心翘着腿，一脸不怀好意地拿眼尾扫她。

　　似乎早有预料她会受不住诱惑。

　　“怎么才半天就不行了？你这以后老了，怎么加入捡破烂大军呀，你看我奶，饭都不吃，在屋里搓麦粒呢。人这精神，你怎么就没传承一点呢！”

　　陈蓝青不想听下去她这一堆嘲讽的话，她现在全身肌肉酸痛，要不是苏奶奶家的手擀面，她一定能守住床。

　　“刚才我听我奶说，过两天还得去。”陈蓝青咬了根面条，小口吞咽着，“应该是吧。”

　　“今天送你们回来的是谁呀？麦子地里拐来的？”苏天心八卦地问道，
　　“一个朋友，”陈蓝青照实说。

　　“你回来半年多，哪来的什么朋友？”

　　“就上次，有个小孩跑到我们超市里，后来学校带着家长一起来感谢我们，”陈蓝青顿了顿，戳着面上的豆芽，眼看着芽菜被捣得断了几截，“就是他。”

　　“他看着就二十出头吧？怎么会有孩子？”苏天心脑筋转得很快，一下子听出了不对劲。

　　“那是他弟。”陈蓝青只好随口胡诌了，她不想提及韩冬，因为过去的事，苏天心对周野那个小团伙里的人没有好印象。

　　“哦，原来是这样，”苏天心手指摩挲着下巴，认真想了想，“我看他不像正经人，八成是个混混。”

　　“你怎么看谁都是坏人，小伍挺好的。”陈蓝青忍不住反驳，小伍人不坏，挺热情助人的，奶奶们都挺开心。

　　“小五？怎么不叫小六呀，小六子多好听呀！”

　　“苏苏，咱们精神要正常。”陈蓝青咬着面条吞咽下去，含糊地教育她。

　　苏天心立刻从椅子上窜起来，隔着桌子敲了敲她的头，闷闷的一声，语气凶狠，“你敢咒我神经病！陈蓝青，”她吐了口气，“你们气死我了！”

　　陈蓝青被狠狠地敲了头，也不恼，用左手揉搓着痛处，“哪里有咒你，是你乱想。”

　　苏天心拿着桌子上的空碗离开，临走前忍不住挖苦她。

　　“陈墩墩，我看你精神头挺好的，”苏天心笑里藏刀，“等下我跟我奶说，你盼着再去呢。”

　　陈蓝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