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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病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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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福寺对男女戒严,但在贵人们这里,总是要放宽几分的。
昨夜赵惜能安然来到黎渡姝禅房,可见僧人们虽出尘,然而对于俗物,也有时难以免俗。
“母亲,”果真是黎渡姝熟悉的声音,是卫雪酩,隔着屏风,他的声音镇定自若,
“给您问安。”
那道声音毫不避讳,可能是逆光,在外头瞧不见里边有谁,黎渡姝听着外面脚步声不停,几乎要闯进里头来了。
卫渡嫣那句小声的“大哥哥好”没能进到黎渡姝耳边,黎渡姝站在卫大夫人旁边,突觉尴尬。
原本是好好的母子俩叙话,她一个外人在旁边,倒没得叫他们拘谨起来。
这么一想,原本还在黎渡姝眼边打转的泪水止住。
她快速抹了把眼角,向卫大夫人福身,“今日之事,谢过大夫人,先告退了。”
女孩转身,步子不算急,时机却不太巧。
金乌撒下耀眼光芒,逆光从外面而来的,正是身量颀长,五官棱角分明,下颚线明显的卫雪酩。
江叔走在前头,替卫雪酩掀开帘子,看到里面的黎渡姝,他也颇有些意外。
“大小姐,您跟夫人一块儿上香?”
按理说是要叫大夫人的。
然而江叔对黎渡姝有亲情映射,连带着不喜欢卫二夫人。
是以江叔方才只是简单向卫二夫人问安,卫雪酩更甚,只在卫二夫人行礼之后,稍微一颔首。
照理说,晚辈不该对长辈这般无理。
可规矩只能拘束常人,无法撼动大祈曾经的战神半分——
又有传言出来,说是安王跟卫雪酩平分秋色,在战役中均发挥重要作用。
卫雪酩不再是将军府大少爷而已,他已跟将军府平起平坐,要真计较起来,将军府中人见到他,得尊称一声国公爷。
是以卫雪酩无需对将军府任何人多礼,除非他自愿。
很明显,卫二夫人不是卫雪酩给好脸色的对象。
卫渡嫣见卫雪酩进去,惴惴不安看向母亲,只看卫二夫人眼珠突出,简直要瞪出来。
卫二夫人也有一子,武学天分不低,可惜卫老将军深谋远虑,一代只能有一位名将。
卫二夫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学文,而卫雪酩在战斗中崭露头角,导致卫大夫人没了丈夫,还那般猖狂。
“娘……”卫渡嫣细细唤一声,只遭卫二夫人冷眼。
卫渡嫣不讨嫌,缩缩脖子,又装不存在了。
日光倾落,勾勒出男人宽肩窄腰,缂丝披风一束,卫雪酩高大身材显露无遗,一双眼沉沉看过来,上位者气息浓重。
而黎渡姝腰细得仿若一只手能环过来,发髻顶堪堪到卫雪酩胸膛处,衣裳素净,瞧上去好不让人怜惜。
强壮男人和瘦弱女子对比明显,卫大夫人不由得侧了侧身,挡在两人之间。
倒不是卫大夫人多想,只两人看上去力量悬殊,彼此间,又不熟悉,黎渡姝不自在便不好了。
至于卫雪酩那边,卫大夫人没想太多。
只是看到卫雪酩走进殿内,目光毫不避讳看向黎渡姝时,卫大夫人心里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粗人,不知道怎么同姑娘家相处。
一心只想化解两人间你看我躲的尴尬,卫大夫人没发觉自己儿子幽怨眼神。
“酩儿,这是咱们府里的大小姐,”卫大夫人见两人皆无言,以为是卫雪酩认不得人,笑吟吟解释,
“如今已是永安侯府三奶奶了,可我还是爱唤大小姐,大小姐,不介意罢?”
黎渡姝摇摇头,给卫大夫人一个真情实意的笑。
很快,永安侯府三奶奶的身份就与她彻底无关了。
江叔摸不准自己主子的性子,但的确不想错过跟黎渡姝搭话的机会,便笑道,“大小姐是个极好的性子,自然不会介意。”
这番话勾起卫大夫人心事。
她原本一直是喜欢女孩儿的,女儿家香香软软多好,她长得不差,她女儿定然相貌品格都是一等一的。
没想,卫大夫人没这个福气。
卫大夫人当年生下卫雪酩是难产,挣扎了快两天,命都要折腾没。
卫大夫人夫妇俩不敢再轻易要孩子,想着缓过几年再说。
却不料这一缓,卫大老爷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卫大夫人喜爱且想要的女儿,便再也没有了机会。
是以,现下卫大夫人咽下心里的痛苦,看看黎渡姝,她那颗紧绷的心又松开半分。
就算没有亲女儿,能时不时瞧到黎渡姝这样标志的人,也不失为一种慰藉。
风不知何时停了,在殿内,蝉鸣也渐渐远去,众人大都沉浸在各自幻梦里,清晨最叫人醉。
“大小姐,”还是卫雪酩先开了口,卫雪酩说话不咬文嚼字,可这三个字被他慢悠悠念出来,跟说书似的,黎渡姝有些不自在,
“怎的今日,穿得这般素净。”
男人语气淡淡,好似清晨那一缕薄雾,清清凉凉,笼罩人臂膀外那一块没被衣料包裹的肌肤,激得寒毛倒立。
江叔敏锐察觉在场气氛不对,连忙跟着打哈哈。
“大小姐天生丽质,自是穿什么都好看的。”
卫大夫人倒是微微蹙起眉,目光在卫雪酩和黎渡姝之间逡巡好几回。
她心头蓦地有些异样,但看黎渡姝别过眼,卫大夫人也就尽量把这股异样感压了下去。
应该只是两人间不太相识,酩儿记忆中还停留在渡姝留在将军府做小姐的日子,而忘了他这位义妹,早已出嫁。
“我看还是小江说的对,酩儿,”卫大夫人眯了眯眼,开口,语气虽不重,却有淡淡敲打意味,
“大小姐愿意穿什么衣服是她的自由,岂能因为你喜欢看她穿艳丽些,
“被强迫人去穿这些衣裳的,天地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卫雪酩但没有反驳,下颚轻点,“母亲所言极是。”
黎渡姝心底也缓缓浮起异样,好似平静水面在风掠过之后荡起的波纹,慢却久,激起层层涟漪。
在卫大夫人坚持之下,黎渡姝卫雪酩互相见礼之后,国公爷便缓缓退出去,留下几声闷咳。
黎渡姝敏锐察觉到卫大夫人有些愁眉不展,料定事情跟卫雪酩相关,她抿抿唇。
只是不知,卫雪酩是否能由她这一个看上去的局外人,对卫大夫人讲。
“大小姐在想什么,”卫大夫人自然发现那双潋滟桃花眼时不时凝于自己身上,隐隐还有担忧,便笑道,
“莫不是在想,这寺里的伙食太素?我让酩儿给你加餐,可好?”
卫大夫人给了又无法不下的台阶,黎渡姝扬起嘴角,“那姝儿便谢过大夫人了。”
两人亲亲热热说话,全然没注意门边那高挑孤寂的身影,外面起风,里间倒是暖和得令人发汗。
江叔碍于礼节,不敢挽袖子,但旁边这位爷的身体状况他不得不顾。
“二爷,”于是乎江叔用自认较小的声音道,
“您是否需要解衣?”
良久没得答复,江叔抬眼一望,只见他们二爷眸色沉沉,茫茫然好似大漠黄沙,风过沙扬,细细碎碎仿若二爷眼底猛然划过的暗芒。
江叔并非没有见过卫雪酩眼中含杀机,还见得不少。
西域寒冬,大雪飞扬,卫家军与敌人在山涧周旋,而主将卫雪酩早已占领高地。
他负手立于山巅,银甲闪烁,周身气息肃杀,周围寸草不生。
远处山脉负雪,喊杀声不断,火把无数,将暗夜照耀得越发孤寂。
细雪停在男人纤长睫羽,凝成薄薄一层霜,承蒙老天厚待,卫雪酩当真冰做的,虽面有风尘,然身披霜雪,他好似素色世间最纯净的琉璃子。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下头金戈铁马,两军皆在厮杀,士兵们红了眼,天地间雪色皆做血色。
终究是卫家军更胜一筹,带有“卫”的旌旗高高飘扬,在寒风中屹立不倒,却勾不起山巅上男人一笑。
布局月余,如今一朝得胜,江叔还是看不见男人半点喜悦。
好像他合该是山涧一捧雪,晶莹剔透,不染俗尘。
可偏偏就是方才那个瞬间,江叔咂摸出不对劲。
怎么他们二爷看大小姐的眼神,倒像是,有了几分人间模样?
浑身恶寒,江叔轻甩脑袋,赶忙把心绪收回去。
黎渡姝终究没跟卫雪酩说上几句话,反倒是赵惜得了消息,觍着脸赶过来。
这回赵惜精明了些没开门见山,反倒不慌不忙说了好些旁的。
卫雪酩没很多心思与旁人应酬,这些事务便都落在江叔身上。
而赵惜见卫雪酩虽不答话,却一时半刻也没有走,他心底一阵窃喜。
果真他才情非凡,能入得了国公爷的眼。
再多说两句,那二等殿前侍卫的差事,可不就是他的了?
思及此,赵惜更加感念唐清舒的好来,还是清舒给他报信,他今日才得以快速前来。
就在赵惜颇为振奋,准备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下去之时,身旁霜雪一般的男人漠然开口。
“还要说到几时。”
江叔是个机灵的,听出卫雪酩不耐,他当即一拍脑袋,“哎呦三爷,是我不好,国公爷尚有要事,不能耽搁。”
一再被明里暗里否决,赵惜鼓了鼓腮帮子。
他心底有气,却根本发不出来,只得陪笑,“国公爷事关重大,便不再打扰。”
寒风自北境而来,无数暗色云聚集在天际,撑起茫茫一片深蓝。
风不小,黎渡姝在外头跟赵惜面对面站着,脑袋也跟着清醒几分。
“三爷,”还是明月疼惜她们小姐,闷闷道,
“您若有要事,还请早些说来,小姐风寒尚未痊愈,受不得风的。”
赵惜看黎渡姝身姿窈窕,然嘴唇发白,眼帘垂下,确实是一副病中之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