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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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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结束,妈妈带姜小海去拜了佛,坐长途大巴去很远的一座城,城里的郊区有一座山,山上全是寺庙,香火气飘得云里雾里,和山融为一体。
姜小海嗅着燃香的味道,走在前边,妈妈和姐姐走在后边,走走停停,一停下就拍照。
半山腰有一湾深色的池水,不同方位看过去是不同的颜色,姜小海站在半山腰,盯着艳阳看过去,池面是墨汁一样的黑色,上面的颜色清而浅,下边的颜色浊而深。
姜小海不经世事,不通烧香拜佛的俗理,也鄙夷往功德箱里撂硬币的游客,她不知道那东西叫功德箱,还以为那箱子是景点收费站,几年后知道功德箱的真实意蕴,才感慨当时的自己是多么无知和勇猛。
寺庙主持说姜小海的护身是文殊菩萨,说姐姐的护身是普贤菩萨,又让两个人跪拜求取学业功名的神位。
姐姐先拜,圆圆的蒲团上放置膝盖,头每次磕的时候都要触到地上的灰,一旁的金钵里放着一沓棕色的香纸,姐姐拜完佛,那沓纸烧过三分之二。
一个老人拿钳子把未燃尽的香纸夹出去,摁在地上,把火焰熄灭。
姜小海站在后头看,觉得没燃尽的那绺香纸太浪费,应该让它静静地燃完。
老人这么做的原因可能是拜佛的游客太多,得人为控制一下进度。
姜小海愣愣地进去,直接跪上蒲团,妈妈在后边追着斥责:“香!要燃香!”
姜小海被提点着,从老人手里接过香,站着揖了三下,插进香炉,跪进蒲团里,头触在地上,磕了三下。
拜完佛,下山的时候,姜小海在妈妈耳边嘟囔着:“我刚才跪拜的时候,旁边的金钵里没有放香纸。”
“哼!”妈妈眼睛恶狠狠地抻开,“走,重新上山拜。”
“算了,天都黑了,赶不上车了。”姐姐在一旁劝道。
姜小海也懒得上去再来一遍,脖子上挂着求来的开光锁,僧人说能交好运。
果真,高考报志愿的时候,姜小海擦边进了一所211,算班里报考得比较好的幸运儿。
志愿邮寄到学校,姜小海去取的时候,碰到曹宇。
曹宇一直在9班,拿到了南边省份的理工大的录取志愿,见到姜小海时,两人正从两侧种植桃花树的夹道上面对面路过,曹宇还是皱着眉,像怨懑和嫌恶。
姜小海冲曹宇打了声招呼,她没管曹宇是不是恨她,只觉得曾经分到一个班里是件有缘的事。
曹宇被姜小海主动问候打动了,表情松弛了一些,迎着太阳,脸上白皙的皮肤镀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光。
“嗨。”曹宇重复着姜小海的话。
姜小海走过去,问曹宇:“高二的时候,你好像有一天突然不联系我了,我记得你当时站在前门口,用这种眼神瞪我……”
姜小海蹙眉,低头,眼神从眼皮下掠出去,透着寒光。
因为表演得十分形象,曹宇被逗笑了,恢复到两人刚认识的时候。
“我有那么看你吗?”曹宇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有,我以为你恨气我,而且当时开家长会,你还和我妈说了几句,在那之后,你就不理我了。”姜小海说,一字一句卡得很重,仿佛很在意这件事。
“你妈……”曹宇欲言又止,“你当时是不是早恋了?”
姜小海很惊讶:“早恋,我妈那么说我?”
曹宇眉头再次皱起来,“你妈不让你早恋……”
姜小海不料曹宇给出的是这样的答案。
早恋指的是和谁?是和曹宇,还是和顾一一?
姜小海嘴唇动了一下,盯着曹宇那双黑煞的眼睛,总是带着锋芒和错误的滤镜,隔绝很远地盯着她,抱有极大的敌意。
“哦,原来是这样。”姜小海低声说,眼神避开,看向路旁的桃花树。
曹宇也顺着姜小海的目光望过去,从树梢扯下一片叶子,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生性直男,附和了一句:“这树确实种得不错。”
她和曹宇之间的故事,在这条种满桃花树的夹道上彻底结束,此后多年,和女生朋友聚到一起,谈论自己找不到合适的结婚对象时,姜小海都会想起曹宇,幻想着另一种不存在的可能性。
顾一一和曹宇一起,消失在高三的终章,姜小海去过9班教室,去过前亭街25号,再也没见过顾一一的身影,姜小海颇为遗憾的是,她从始至终没真正留下过顾一一的电话号码,从别人口中打问到的都是错的,拨出去,得到的回复永远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
陆尔蔓混着混着,混进了9班的圈子,打听到了好多八卦。
拍毕业照那天,陆尔蔓和前后左右的人侃侃而谈,洋溢着浮夸的笑容。
“方叶平,人家能上清华北大的分,最后去了军校,也是搞科研的……”
姜小海在校门口的“金榜”上看到了,方叶平考了年级第一。
“方叶平和一个结巴女生在一起了,那女生之前一直结巴,和我坐过小学同桌,现在倒纠正好了,说话不结巴了,考得是医科大学,学的护理专业……”
“任迹,就是长得特别像易建联那个男生,和冯心在一起了,冯心上课时一直薅任迹的毛,就坐在任迹后一排……”
“薛正其女朋友,就是那个文科第一,去财大了,文科今年全军覆没,没一个够上北大分数线的……”
姜小海听着,对着镜头,露出一个开朗的微笑。
“茄子!”
毕业照片里,所有人都在正面微笑,只有陆尔蔓侧着脸,和旁边的女生说话。
9班的学生走得早,姜小海拍完毕业照,去找9班队伍时,那片场地已经空了。
陆尔蔓走在后边,一排并行五六个女生,正在眉飞色舞地侃八卦。
姜小海一回头,和陆尔蔓对上眼。
“对了,姜小海,你那天去没去那个聚餐?”陆尔蔓踢着长裙的裙摆,脚上穿着一双花盆底。
“什么聚餐?”姜小海一脸迷惑。
“算了,你应该不喜欢去那种场合,那什么,顾一一那天也在,向我打问你的情况……”
“你说的聚餐是哪天?”姜小海打断。
“6月14号。”
姜小海想起来了,那天她不在朴水城,而是去了另一座很远的城市,和姐姐还有妈妈去登山拜佛。
顾一一考上了沿海双一流的临床医学专业,听陆尔蔓说,和家人搬回鹊林城了。
姜小海什么都是听说,她一个人走着,巧遇的人,从他们口中问出的话,都成了“听说”。
姜小海距离以前的姜小海渐行渐远,独来独往,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些地方,在做些什么事情。
上大学后,姜小海感觉自己离室友也很遥远,室友会快速抱团,最终落下的永远的是姜小海。
室友觉得姜小海很奇怪,某一天,打完水,提着热水壶上楼的空挡,室友问姜小海:“你为什么不找对象?”
姜小海含糊其辞:“我觉得太浪费人家时间了。”
室友“哦”了一声,“就是你习惯一个人生活。”
姜小海不认同,但眼下想不出别的答案,就“嗯”了一声。
室友表示理解:“我之前也这样,但后来……”
室友开始面泛桃花。
姜小海知道室友的对象,每一个室友的对象,姜小海都像行走的记录仪一样,记得他们如何和室友相识,如何追求,如何官宣在一起。
姜小海像一个旁观者,在时钟滴答走动的长廊里,用眼睛摄下了每个爱情最美的样子,唯独遗失了自己。
夏天,宿舍的空调温度很低,姜小海怕冷,从宿舍走下楼,在树林里的石子路上走着,和妈妈通电话,一对女生坐在草坪里,相拥,吻在一起,姜小海愣在原地,看了一阵。
“喂?小海,在听吗?”妈妈反复问了几遍。
“哦哦,在听……”姜小海在那对情侣起身离开时,眼神迅速闪避,继续沿着石子路走。
姜小海学的工科,毕业后去企业实习,高强度作业让姜小海吃不消,尽管每天补食大量的水果,蹲卫生间时还是会出现蛋白尿,甚至血尿。
姜小海预约了泌尿科,开了尿路常规检查,要脱裤子,像产妇一样高高抬起腿,B超仪器会在尿路上检查。
姜小海第一次接触这么大尺度的检查,心里很臊,显示屏上滚动着号码,“第25号,姜小海”赫然在列。
医生扒出门框,朝门外喊:“姜小海,姜小海在吗?”
姜小海拿着化验单,眼睛皱皱巴巴,进了检查室,按照规定流程脱了裤子,躺在床上,一个医生拿着B超仪器运作,另一个医生坐在电脑前打印报告。
门突然叩开,一个穿白大褂扎着低马尾的女生走进来,问检查室的另一个医生:“于娇的报告是不是落你们这了……”
问话间隙,朝右边一瞥,把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都看到了。
姜小海侧着头,视线触上半路闯进来的女医生的目光,心里扔了一颗石头,惊讶和害羞同时涌上脸。
女医生尽管半道闯进来,没有敲门,也没有说抱歉,甚至门还半掩着,没有闭严,但她丝毫没有自责意识,站在那里,把此刻正在接受检查的病人的一切窥视无余,眉头挑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好久不见的微笑。
顾一一,你还是那么不要脸!
姜小海一瞬间想把腿夹紧,以缓解突如其来的尴尬。
顾一一就站在那里,恬不知耻地盯着姜小海的脸,甚至有几分洋洋得意。
坐在电脑前的医生在桌上散着几片纸里快速翻找,找到于娇的报告,递给顾一一。
而顾一一接过时,依然盯着病床上的病人,面不改色心不跳。
姜小海就像任人摆布的鱼肉,羞躁不堪,又无可奈何。
“岔开一点。”做B超的医生念叨,眼睛侧着,一直盯显示器上的数值变化,并把变动的数字给旁边的医生报过去。
顾一一手持于娇的报告,轻轻掩上门,主动且不知廉耻地要陪同病床上的病人,直到这项检查结束。
姜小海无助地配合着医生的口令。
“岔开点。”
姜小海已经在努力岔了……
说什么顾客是上帝,以后改成医生是上帝算了。
不管你是亿万富翁还是乞丐流浪汉,到了医生这里,什么秘密都没有。
姜小海抓着床上的皮制布面,指甲抠出一条白色的印痕。
“好了,可以了。”医生把B超仪器收回去,扔给姜小海一张纸。
虽然专业,但隐隐散发着一种侮辱。
说的不是别人,只针对此刻站在她面前的顾一一。
顾一一眼神垂下去,扫过姜小海退到膝盖的裤子,眼神再扫上来,盯着姜小海的眼睛。
姜小海被迫避过顾一一直视的目光,低头用纸巾擦拭干净,然后提上裤子,整饬好衣服,朝门口走去。
顾一一的眼珠顺着姜小海的走位滑动,直到姜小海走到她背后,狠狠叩上门,顾一一垂下头,抿着笑唇,问坐在电脑前的医生:“于娇的报告这里我有点看不懂……”
姜小海做一次尿路检查,做出了失身的感受。
她从检查室出去,在走廊飘荡,想起刚才顾一一的眼神,任性又肆意的打量,唇角颇具玩味的笑意,让人心里被挤压到窒息,是一种身心双重的不适。
不知在走廊飘荡了多久,后边跟上来一个人,把报告单递过来。
“你的报告。”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点成熟的韵味。
顾一一一闪而过,身上飘着桂花香氛的味道,马尾低垂,头发乌黑,垂在白大褂上,褂角一路带风,从底边卷上来,碰到小腿肚,又重新展开。
姜小海又好像不气了,看着顾一一比昔日更稳重的步态,那道背影,在回忆里多次出现,不同颜色的衣服,头发披着或散开,总是比她高半个头……
姜小海心里拧巴着,纠结成一团理不清的线,温热的血液在身体里蔓延,从心口扩流到四肢,即使过了许多年,还像碰了含羞草一样,会开的花,还是会一瞬展开,连叶脉的神经也一同颤栗,浅声诉说着:“我好想你。”
姜小海的眼睛已经被那道背影占据了,她拿着报告的手垂下,落在裤缝边。
走到泌尿科,姜小海把报告递过去,医生透过眼镜,看报告的脸色愈发凝重,“这串数字是什么东西?”
姜小海移过脚步,站在医生身侧,看向报告,检测结果的空白区写了一串铅笔字迹,是一串号码。
姜小海一把抢过报告,支吾着:“这是……这是我刚不小心划上去的……”
医生叹了声气,指尖快速敲击键盘,“你报告上没什么问题,应该是上火了,有些发炎,但不严重,我给你开一周的药,你先吃,一周过后来复查。”
姜小海“嗯”了一声,过了几秒,又添上一个“好”字。
从诊疗室出来,姜小海一手举着报告单,一手在手机按键上输着那串号码,走到电梯门口,号码刚好输完,姜小海拨过去,同时进了电梯。
在一阵悠扬的铃声过后,响起一个甜妹的声音:“喂?”
姜小海怔了一秒,迅速把手机上的号码和纸上的号码核对了一遍。
电梯到一楼,电梯间的人走出来,姜小海挤在人群里,手机放在耳边,“喂,你好。”
电话里的甜妹停顿了几秒,声音发嗲:“你是哪位?”
姜小海站在大厅,恍然明白,她错付了感情。
姜小海挂断电话,走到取药处,站在队尾,大脑一瞬放空。
队伍缓慢移动着,姜小海间歇性失神,机械地向前移动,表情木讷。
今天是周末,不用加班。
她获得了一筐药。
还有一段冰渣子里找糖吃的感情,冻到牙了,她再也不会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