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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仲夏 ...

  •   医生仍然在不紧不缓地说着她的病如何如何严峻,阿榕听得不由自主走神,凝神仔细分辨着窗外的鸟鸣。
      至少有两只,嗯,现在有仨。

      “……手术没有处理好创口,细菌感染了脑部,之后行动功能可能会受损,大概还有一个月……”
      这话当然不是说给她听的,但阿榕的听觉自小灵敏,失明后尤其明显。

      她听见父亲连忙小声说了什么,随后他们的谈话声便愈来愈小,到后来几乎分辨不出是不是仍然有人在交谈,只余一片沉默。

      其实倒也没有瞒的必要了,那天下午阿榕就跟着父母迈着躺了半月的僵腿回了家,她又一次听到了叶叶的声音。在回家的长途火车上听母亲说,离放假还有两周,叶叶先请假回来了。

      这次她没再敢浪费时间,拉起叶叶的手就要出门。母亲担忧地轻轻唤了她一声,没待她转头,又没了下文。阿榕只顿了顿脚步,继续朝门口摸索去。忽然她感觉一片令人安心的温凉覆上自己的手背,叶叶转而拉起她的手:“换上你那件碎花裙吧,洋甘菊的。”

      最后叶叶拉着穿上碎花裙的阿榕出了门,顺着她们一起上幼儿园、小学和一年的初中的路,下坡,拐弯,直行。阿榕住院出院又入院,辗转过许多城市的柏油路,几乎记不清这条曾经闭着眼睛也能走的路有多长了。

      她们到家时刚刚六点,叶叶比她早些,应该四点就到了。所以此刻没有先前放学快到家时,透过枝叶为燥热的空气火上浇油的阳光,那会她总抱怨天热坡长,每次都缠着叶叶请她吃老冰棍。叶叶也一次不落报复性地买旺旺碎冰冰,然后自己嘬着带细柄的一半,把另一头塞给阿榕。阿榕每次都气的跳脚,追着叶叶跑上那条漫长的上坡路。阿榕和旺旺碎冰冰没什么深仇大恨,争执的原因是她们对于哪半更多难得的没有异议——当然是阿榕总拿不到的那半。

      不认得路是因为现在太安静了点吧?毕竟平时放学的时段小卖部那点儿大的地总是人挤人,小学生互相拌嘴和初中生抱怨作业多的吵闹声在旧的看不出广告的冰柜前聚集,时常还有下班早的大人,按着自行车的铃从他们中间穿过去,渔船的笛和海鸥的叫声远远传过来。

      凌晨的空气有点冷,一阵一阵海风将她的裙角吹起。阿榕从回忆里热浪一波又一波的夏天回过神来,踏在脚下的是柔软的细沙,才发觉跟着叶叶走到了海边。

      “带我来海边看日出?我又看不见。”阿榕说完就感觉到身旁凉凉的目光,但她已经懒得张口,只眨巴着没有聚焦但仍然明亮的眼睛,向叶叶微微偏头。叶叶看进那双与正常人无异的眼眸,甚至要漂亮很多,只是,像没有在看她。

      叶叶的睫毛微不可查的颤了一下,她像平常一样把阿榕的脑袋摁回去,没有做声。

      “海鸥。”阿榕小声嘟囔着,海岸线远处的港口边传来三两声海鸥叫声。她仍然睁着眼,正对着望不到边的海,像是在等着日出。

      第一次出院的那个下午,阿榕感受着日落时温度的流失,像一个生命的消逝又像一个时代的落幕。不带一丝感情,独独留下怅然的老人瞧着漫无边际的黑夜。背后是新生的欢悦喧闹,却令夜更长,秋更凉。

      现在让人不舍离去的温暖逐渐由脚背爬上,直至洒遍全身。阿榕静静地任海风将她略长的碎发打着卷向后扯,手臂被吹的有点凉,叶叶微微靠过来,体温在海风中更加清晰地传过来。

      潇潇洒洒地走真难啊,到底还是很舍不得。
      阿榕张开嘴,像是要把阳光和微风一并吞下去。

      “有点热啊,我们走吧。”

      阿榕不敢再待下去了,熟悉的气味和熟悉的风让她总是回想起过去,她怕再久一点,她会哭出来。

      她舍不得阳光和海风的气味,舍不得洋甘菊在风里摇曳的可爱模样,舍不得少一点点的旺旺碎冰冰,舍不得身旁的人,舍不得她们一起踏过的每一条街,每一个新年。

      一想到自小就成天混在一起的她们俩要分开,阿榕就觉得残忍,她越过寥寥几月的时光仿佛看见了墓碑前的叶叶。她好想哭,不是为自己。

      叶叶还是没说话,只是牵起阿榕,帮她把凉鞋里的沙抖搂干净。

      “上坡了,小心。”叶叶轻声说。
      “我想吃旺旺碎冰冰,你请我。”

      叶叶把她牵到小卖部的冰柜旁,硬币叮叮当当落在木板桌上,还有撕开包装袋的声音。

      阿榕把叶叶递给自己的一半略一摸索,不满地控诉:“为什么最后一次吃我都吃不到开头那段!”

      叶叶没有马上回,像是在回避阿榕即将离去的事实。她刚开口时声音有点涩:“我查过,你拿的那段更多。你要是想吃我下周可以再请你。”

      阿榕被堵回去,只得恨恨地把冰碴子嚼的咯吱咯吱响。

      夏天到底还是要来了。先前回家每一次上坡都是她追着叶叶跑,似乎那么长的坡转眼就到头了。现在她们慢腾腾地走,骄阳差着刚出芽的新叶大块大块落在阿榕脸上,灼得她似乎睁开眼还能看见热浪。她使劲眨了几次眼,才后知后觉自己早就看不见。

      冰渣在塑料壳里化成糖水,手里凝了一片冰雾,一抹,又化成水珠顺着手滴下来。阿榕想起躺在病床上迷迷糊糊时手上沿着针不断滴下来的药,周围是医生和护士一句接一句的话,很吵,吵的她只想睡觉。

      阿榕把化没了的棒冰塞给叶叶,像讨债的似的抱臂等着她给自己扔。

      突然来了一阵穿巷风,阿榕愣了半天,毕竟原先坡下巷口的小卖部旁有棵极有年头的老榕树,在阿榕父母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已经伫立在那不知道多少年了。

      老榕树的树干粗大,五个阿榕手拉手都围不上,枝叶也层层叠叠,上望不着下下头也瞧不见树冠之上,榕树又长青,于是明明是临海的小镇,巷里愣是给老榕树挡了个严严实实的无风。

      阿榕听见叶叶回来的脚步声,她有点难过又笃定的问:“老榕树被砍了吧?”
      叶叶的脚步声停了,她顿了一会儿:“两周前砍的。”

      阿榕垂着眼睛,看不出在想什么,她抬头,感受那微烫的光斑在脸上游移。
      生命苦短,世事无常。

      记得叶叶搬来的那个暑假,她们总在大榕树下消磨漫长的时光。叶叶在小卖部老板端来的板凳上看书,阿榕则一直试着爬那棵老榕树。

      暑假第二周的周末,阿榕终于爬到了老榕树的枝头上方,她从密绿的叶丛中探出脑袋,看着上头的坡和下头的路,还有路的远方闪着粼粼波光的海,扑过来的海风夹着太阳的味道,炽热得让人睁不开眼。
      她的记忆里,那里是夏天。

      她的夏天,就要结束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仲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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