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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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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榕是个有双漂亮的眼睛的小姑娘。
但是阿榕的眼睛看不见了,是事故造成的。
真真切切的事故。
那是春末夏初的时节,每年必至的台风天。车主是个四十来岁的摊主。他那天实在是太累,窝在车前灌风的座位上就睡着了,但一时疲乏,竟忘了拉手刹。巨大的风声裹挟着那辆遍是油污的三轮车朝坡下冲来,撞上了阿榕。
她茫然着竟没觉得痛,只是好像眼睛流了好多好多血,又什么也看不见……
摊主只有一位得了癌症的老母亲,每天拼命地干活,晚上做兼职,在台风天也要出摊,又累得支撑不住在车上睡着。摊主在那场车祸中失血过多,当场死亡。
阿榕在病床上听到这个消息依旧是很不知所措的,她没有眼睛了。可是想想,摊主失去了生命,他古稀之年的母亲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儿子,她只是失去了一双眼睛,似乎是没什么严重的。
从阿榕醒来到出院,她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可能是失去了眼睛,也丧失了哭的能力吧。
在一片黑暗中被搀扶到家后,母亲小心翼翼地对她说:“叶叶来了,你们去房间里玩吧。”
她没有应话,轻轻挣开母亲的手,扶着墙,一点一点地往前走。
失明,其实不光是失明,还会丧失一些别的东西,比如奔跑的勇气。
她摸到自己对着窗户的床,抱着膝坐了下来。台风一个星期前就走了,从打开的窗户里吹进柔和沁凉的风。带着一点点余暖的夕阳照在她的脚上,阿榕有点恍惚,如果她看得见的话,现在应该很美吧。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人在身旁坐了下来。
阿榕不说话,旁边的人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坐了一两个小时,直到光线渐渐暗了,暖意褪去,觉出一点儿冷来。
阿榕笑着歪头:“你怎么都不说话,有你这么安慰人的么?”
叶叶侧头看她,张了张嘴又停住了,只说:“我陪你。”
我不是当事人,没法感同身受你的痛苦,有什么立场以旁观者的身份安慰你呢?
阿榕又不说话了。沉默到叶叶忍不住扭头看她在干什么。
阿榕却突然开口:“你知道吗,在听到我失明的时候”她顿了顿,轻声到,“我想过死的。”
突兀地有一阵强风拍在窗户上,阿榕极其细微地颤了下,把头埋进膝盖,声音染上隐隐约约的哭腔:“可是我想到有那么多人在我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我又没有死掉的勇气了。”
巨大的悲伤像潮水一样猛地涌过来,侵蚀着她所剩无几的氧气,窒息感充满了整个心脏。阿榕感觉像被丢进了深海里,周围和下面是黑暗,一点点游动的光在触不可及的海面之上。她的身体被鱼虾一口一口地吞食,她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她把自己紧紧地抱起来,好像这样,这一切都只会是一场噩梦。她明天起床,还可以看见从窗外撒进来的阳光,看见她最喜欢的小洋甘菊,看见她的碎花裙,看见镜子里她那双谁见了都会夸一句的,漂亮的眼睛。
忽然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背上,一下一下,缓慢地拍着。阿榕抓住了一根浮木一样被带向那片遥远的亮光,她深深的吸着气,仿佛明天再感受不到此刻绕在鼻尖的凉风。
叶叶看着阿榕,很慢、也很认真地说着:“你不是没有死去的勇气,你是敢和死神博弈的英雄。”她靠过来,短暂地把阿榕拥进怀里,随后看着她:“你是我们的英雄。”
阿榕又沉默了很久,从抑制地发抖渐渐平静下来,最后轻轻开口:
“明天,好像是立夏吧。”
叶叶依旧搂着她,轻轻应了一声。
“带我去看花吧,做我的眼睛。”
叶叶狠狠敲了一下她的脑壳,像她们小时候玩闹时一样:“说的跟你不能看一样。你也看夏天啊,用手,用耳朵,去闻,去听,去享用你的夏天。”
阿榕把头抬起来,转向身旁。
她的脸上挂着笑,没有泪。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