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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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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那日之后,我便分外忧心着这个倔强的少年。我明白我不能靠他太近,却也不允许他一昧委屈自己。
名义上,我是照料他饮食起居的婢子。但事实上,也只我有自己知道,我其实是温妃为他寻的第二条命。
温妃于我,是长辈,是知己,更是救我一族的恩人。没有她,我早该死在十四岁那年的春天。
因而在病榻前,在那个形容枯槁的女人泪眼婆娑地执起我的手,将她唯一的儿子托付给我照顾时,我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的命是她给的,又怎么能辜负她的嘱托?
于是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要替她守护好他。现在想来,或许从那时起,我就注定要为他挡下金殿上的这一剑。
孝景十七年的冬日比以往还再要漫长一些。
那之后每天清晨,我都会默默守在那棵梅花树下等他看完一天的书,在最冷的时分往他怀里塞一个汤婆子。
他不让我近身服侍,我也乐得自在。他默许了我的存在,我也习惯了他的沉默。
光阴悠悠,在他的留春殿里,一草一木都是安静的。
我和他真正开始说上话,是在一个乍暖还寒的早春夜里。
东风拂过宫墙,殿前的积雪早已消融,已有好几根碧芽从土里抽了出来,廊后的腊梅开得晚,此时枝头仍缀着不少玲珑可爱的嫩黄。
我没有早睡的习惯,这天恰有明月当空,便披了衣服立在院子里看月亮。
我想起了幼时,父亲总会在同样晴朗的春夜里,支一张矮凳在院子里,将我抱在膝上,带我看满院的春花,指着月亮教我念李太白的诗。
夜色凉如水,几载旧忆与而今的清冷格格不入。我湿了眼眶,看中天明月悬星河之上,哪怕登仙也触不可及。
“阿嚏——”
虽说已是春天,但夜里的风仍然料峭,我出门时只披了件单袍,恰逢风来,我不由打了个喷嚏。
就在我揉着鼻子,寻思着早些回去歇息之际,身后忽然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下一刻,我肩上竟多了一件薄袄。
慌忙回头,只见他倚着廊柱,正抱手看着我,近在咫尺。
“殿下……”
我头一次在他面前如此慌乱,急忙想要将身上的袄子脱下来。
“无妨,这殿里从来只有你我二人,没有什么主仆。”
说着,他按下我手,又将我领前的袄子拢了拢,示意我继续披着。
我仔细端详着他的脸,高挺鼻梁下的唇没有什么弧度,浓密的羽睫此刻借着月光在玉般的脸庞上投下一方静谧的倒影。这一时间我竟然觉得,他同我之间并没有什么约束和沟壑。
“谢殿下。”
我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但他好像并不介意,只是同我一道抬头望起了月亮。
“夜深了,殿下该早些回去歇息。”我劝道。
“你不是也还在这里?”他反问我。
“奴婢向来睡得迟。”
“我也一样。”
他的侧脸沉浸在月色里,微光勾勒他的轮廓,平添了几分柔和。
“陪我说说话吧。”他说。
“好,殿下想说什么。”
“我从未问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崖香。”
“我问的是你进宫前的名字。”他偏头看向我,眼中神色不明。
“奴婢已是宫中人,旧事故名是前尘,殿下何必再问?”
四年来,我一直试图将进宫前的自我深埋在记忆里,我知道要在这深宫中走下去,就必须舍掉过往,将自己当做一抔尘土来活。
他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望着月亮,半晌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过进宫后,温妃娘娘待我极好,见我读过一些书,就赐了奴婢小字。”不愿见他失落,我最终还是补了一句,
“殿下若是愿意,也可以唤奴婢常舒。”
“常舒......是母妃给你取的?”
或许我看走了眼,他的嘴角竟隐约啜着一点笑意。
“是,”我规规矩矩地答到,“娘娘是大善人,对奴婢更是宽厚温和,娘娘说希望奴婢往后的日子喜乐顺心,能眉眼常舒。”
“可惜跟了我,你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得舒心。”
他低着眼,话里颇有些自嘲的意味,月光只撒照他一边面颊,另一半沉默在夜色中,看不出悲喜。
夜风沉默,花月无言。
我没法将温妃对我的恩情说与他听,也不知如何诠释我对他的忠心。
然而因缘际会,我欠温妃的,如今只能尽数还给他。
“殿下不必同奴婢说这些,”我叹了口气,正色道,“没有殿下,就没有常舒。往后无论发生什么,常舒会一直陪着殿下的。殿下好,常舒才能好。”
我抬头看他,他似乎有话要说。但末了,他只是张了张口,并未说只字片语。
夜深露浓,天上星光璀璨,他殿上的琉璃瓦也被映衬得流光溢彩,整座大殿一下子明朗了不少。
“我来之前,你当时站在这里,是在想些什么?”他突然问我。
我想了想,遥遥只见一枝腊梅正带着三分春意探入廊内,便冲他歪头笑了笑,
“我在想殿下的这座留春殿,今年定能留住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