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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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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时分。
天边乌云密布,厚云翻滚,突然,一道雷电劈下,破开了灰暗的天色,轰地一声落在了不远处的山头,宛如地龙翻身一般,整个大地跟着颤抖,很快那最高处就燃起了青烟,火光闪现。
“啊。”
一道尖叫声从林间传来,紧接着是骂骂咧咧的咒骂声。
“叫叫叫,叫个锤子的叫,死不到就给老子忍到,生怕雷劈不到你是不是?”
“瓜娃子,给老子搞快点,摸摸摸,雷劈不死你,冰雹也砸死你。”
“日他先人板板咧,狗日的反贼!#%……”
低骂声盖过了雷鸣声,又被乍起的狂风掩盖,狂风呼呼,吹在林木上,压垮了枝叶,在左右晃动间吹开了一条小道。
辛大红一家人走在路上。
他们长发用筷子粗绳系着,皆穿着粗布麻衣,衣服被泥泞沾染打湿,就这么踩着脏兮兮的布鞋走走停停。
他们家家境不错,有骡子有牛,这会儿逃难也不忘带上它们,拖着行李。牛走得慢,在后面,拖着堆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零零散散的,都用粗布袋子放着,甚至还拖着不少柴火木桶。
骡车在前,上面坐着几个小娃娃,她们老老实实坐在上面,神情惶惶。
“砰”的一声,前方的路上大树倒下。骡子受了惊,一个趔趄停下,车子一个前倾,本就害怕的小崽子们撞成一团。
“哎哟。”
“啊,疼疼疼。”
“娘,娘。”
车上的孩子年纪都不大,最小的不过四岁,大点的也就九岁,她们以往在家不说锦衣玉食,但也吃喝不愁,没吃过什么苦,这段时间赶路一个个都瘦了一圈,现在逢着雷电山崩,一个个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大人们脸上带着疲累担忧,前前后后地围着马车走着。
见孩子们哭闹,女人们赶紧上前哄着自家孩子。
男人们下意识看向马车旁边。
那里站着一个高个女人。
她大约四十来岁,头发黝黑,编成两股辫子盘在脑后,宽脸高鼻,嘴巴有些大,一双眼漆黑,大气利落中带着犀利,一看就是当家做主的人。
注意到男人们的目光,辛大红脸一沉:“看什么看?没看到树子挡路了吗?扒开啊。”
男人们总算反应过来了,一个个撩着袖子,赶紧上前清理着拦路的树木杂叶。
辛大红骂骂咧咧:“一群日龙包,说一步做一步,那边树子都干了,不拿回来,晚上冷死是吧?都给老子搞快点……”
在她的骂声下,四个男人搬的搬,砍的砍,很快就把路给清了出来。
辛大红却没有安心,她看着天边的闪电乌云,一颗心更是沉沉,心里压着气,总想骂点什么。
她看看前面四个男人,她的丈夫和三个儿子,一个个人高马大的,这几日赶路也垮了腰杆,瘦了脸颊,看起来没了精神。
旁边是十来岁的孙子们,他们走了一路,一个个衣服破烂,咬着牙忍着痛,不给大人添乱。小娃子们年纪小,惊惶失措,儿媳们强压害怕安抚孩子。
再看看后面,家里往日的宝贝老黄牛骡子拖着他们几十年打拼的家产和黑乎乎的女儿女婿。
两个人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们还活着。但也就是活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不知道能活多久。
辛大红心里发酸。
她成婚近四十年,膝下三子一女,她最疼的也就是自己的女儿辛云,从小有什么好的都是先给她,也把人养成了张扬的性子。
辛云十五岁嫁给了隔壁镇冉家三子冉修远,他长得清俊,斯文俊逸,又读书识字,亲爹更是镇上唯一的秀才夫子,家里开了学堂,有钱有地位。
表面上看,她嫁得很好,冉家有钱有地位,丈夫一表人才,温柔体贴。
但冉家情况复杂,公公严苛古板,先后娶妻三人,又有一妾,家里前后六子两女,冉修远生母已逝,又无其他同母兄弟,亲爹更偏心原配和现任的孩子,加上他们夫妻成婚多年仅有一女,夫妻俩在家中并不受他待见。
两个婆婆,一个面慈心狠,一个刻薄事多,没事就喜欢折腾人。
这般十来年下来,往日明媚灿烂的少女,也被规矩生活压得木楞呆板,跟着书里的三从四德,忽视女儿,一心想要儿子。
两个月前,旱了一年的老天爷突然发了怒,暴雨连绵,夹杂着冰雹雷鸣,便是普通穷人再心疼绝望自家田地,也不敢出门乱来,而夫妻俩却被冉家死虔婆逼着雨天去山里清理坟地,不想被雷击中,夫妻俩双双变成了活死人。
辛大红恨啊,早知如此,早知道这般,便是冉家那老头是县令老爷,她也不会把女儿嫁进冉家。
但为时已晚。
看着躺在床上没有生息的女儿女婿,再看看白着脸憔悴的外孙女,辛大红想把人带走照顾,但是冉家人不同意。
夫妻俩生死未知,却被辛家人带走照顾,外面的人该怎么想他们冉家?
冉老爷到底是秀才老爷,是人名正言顺的亲爹,他不同意,辛大红也无可奈何,只能安慰自己,他到底是亲爹,家里又不缺钱不缺粮,有丫鬟小厮,还有小外孙女看着,或许确实比回辛家好。
她只得隔日抽空去看人。
但是偏偏那几日事情太多了,今年本就天旱,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好不容易要收获了,那该死的大雨来了,冰雹直接给地里粮食砸得稀巴烂。
就这般,屏兰府还乱了起来。
辛大红需要操心的东西太多了,这么耽搁了几日,就到了那日被石头砸窗的日子。
虽然说朝廷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有些乱贼确实被逼无奈,但是屏兰府的那些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广宁候的名声他们还是听过的,又好美色,又暴戾,现在还和土匪勾结,去他的手下做事,莫不是嫌命太长了?
辛大红跑得没有一点犹豫。
但是他们是跑了,女儿女婿还有小外孙女怎么办?
那个时候,辛大红还有些庆幸之前没把人带回家,夫妻俩留在冉家,总归有些照顾,无需跟着他们逃命遭罪。
可他们这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相见,她就想着去做个告别,也好好嘱咐自家外孙女和冉家。
哪知等他们跑到冉家,只看到一个空空荡荡的壳子,里面已人去楼空,只剩下半死不活的躺在那儿无人照顾的夫妻俩。
辛家人快要气死了,可冉家人已经不在了,他们就算想质问都找不到人,只能带上人日夜兼程,绕着山路林子,险险脱离了那些匪人。
想到这些,辛大红眼眶发酸,涌着泪意,又被她一点点压了下去
她不能哭,家里需要她撑着,她是家里唯一有逃荒经验的人,她若都失了神,这一大家子人怎么过得去?
她若是倒下,女儿还有谁能看护?
辛大红闭上眼,再睁开,一如既往坚定:“都哭够了没有?哭够了就继续走,马上就要下雨了,必须找个地方躲雨。我知道你们累,但是都撑一撑,等我们走到宁阳府,就能暂时歇歇了。”
一行人日夜赶路身子本就虚弱,要是再淋雨风寒,再好的身板都要垮下,而前面的路还看不到头,一旦垮下,就起不来了。而她们这般过去,还需几日路程。
他们这一截路为了躲避官兵劫匪,都没敢走大路,也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情况。
辛大红心里不太乐观,但还是得安抚大家,做着家里的定海神针。
辛大红的丈夫姜大黑是个憨厚的木匠,性子平和,平日也习惯了听妻子的话,却也不是孬人,跟着说道:“就是,你们娘懂得多,我们听她的准没错。我们一家子人多,大家齐心协力,肯定能顺顺利利走过去的。”
几个孩子都是三十来岁的人了,自然没那么好糊弄,但不管是什么年纪,有靠谱的爹娘在,当孩子的总要想得少一点。见夫妻俩在雨雷中都这般镇定,他们心中的惶恐也跟着一点点被抚平。
不对,雨?
所有人抬头看去,只见天边的黑云已经压了下来,仿若伸手就能碰到,与此同时,一颗颗豆大的雨点落下,仔细看去,期间竟然还夹着石子一般的冰雹。
辛大红变了脸,立马:“小池你们几个带到娃娃崽先跑那边山过去,找个地方躲到,小山、小田过来推车,都搞快点。”
在她有条不紊的安排下,本来有些惊惶的众人很快镇定下来,探路的探路、带孩子的带孩子、推车的推车……
辛大红则守在牛车旁,小心地护着躺在上面的人,再看到被落在这儿的小崽子,没好气地把头上的斗笠盖她脑袋上:“给老子老实点。”
家里最小的崽子辛明月不敢造次,扭了扭屁股,钻到薄被里面躲着,小胖手还不忘给姑姑也盖住。
辛大红看得眼睛一酸,咬着牙,想起了自己的小外孙女。
那是,他们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儿,从小就是美人胚子,明眸皓齿,螓首蛾眉,却自小和他们不亲,这一次,更是随了冉家一起丢下爹娘离开。
辛大红想想都气恼心凉,但是更多的还是担心。
现在外面这般乱,冉家又是那般势力虚伪,她生得那般出色,又无父母在身旁,怎么想怎么让人不放心。
她就这么一个女儿,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外孙女……
“姑姑。”辛明月从斗笠下钻了出来,顶着乱糟糟的鸡窝头,耷着圆眼睛,控诉,“掐我,奶,姑姑坏,打屁屁。”
辛大红气上心来,吼:“打个铲铲的打,瓜娃子再给老子闹,老子给你丢下去喂狼。”
辛明月最怕这样的奶奶里,立马又缩了回去,钻进薄被里看不见了。
辛大红压着气,但是面对这么个屁事不懂的小奶娃又不能说什么,只能低声咒骂两句,继续护着车子上的人和东西,快速赶着车子前行。
又是一会儿。
辛明月又钻了出来,扯着嗓子喊了喊:“奶,姑姑掐我。”
女儿本就是她的心病,被这般再三乱闹,辛大红被惹出火了,眉眼一下子就沉了起来,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细棍子,恶狠狠看向吵闹的小崽子。
也就在这个时候,牛车上一直一动不动的人眼睫颤了颤,就这么睁了眼。
辛大红手中的棍子落地,她急切地扑了过去。
“云云,云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