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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比孩子的童话更早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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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完整地讲述这个故事,那还要从比孩子的童话更早的故事开始说起。彼时枫丹的水神还不是芙卡洛斯,而是厄歌莉娅。
在漆黑的灾厄降临之前的几十年间,水神厄歌莉娅不知去向。于是,枫丹的贵族与豪绅篡夺了神明的权力,将众水源流的正义之国变成了人间炼狱。他们大量征收不合理的税务,将金钱送进了自己的口袋。
越来越多的人无法承担高昂的税务和官僚贵族的压迫,逃到了枫丹廷的地下,在错综复杂的下水道中生活。随着居民增多,简陋的自建房也越来越高,于是被人们称为“灰河”的地下之城就此诞生了。
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地上秩序无法触及的地下之城也成了滋生罪恶的温床。
为了争夺有限的生存资源,大大小小的帮派在灰河中兴起。有的只是为了抱团取暖,有的却仗着自己的武力干起了敲诈勒索的勾当。
于是大多数来到灰河的穷苦人,依然是在水深火热中过日子。
这种局面一度持续了很久,直到被后世称为“灰河教父”的爱德华多·贝克来到了灰河。
最初,他只是用捡来的铜管击退了下水道里的鳄鱼,后来,他组建了自己的帮派“渡河会”,保护商贩店家免于强人帮派的勒索,调解灰河同胞的矛盾,为新婚者送上祝福。
到最后,他的帮派建立了地下的秩序,他制定的规则令众人心悦诚服。人们自发地追随他,就像飞蛾追逐着光,河水流向大海。
他说,让地上的归他们,灰河中的归我们。
但地上的得利者的贪婪是无穷无尽的,他们的眼中只有能开发的区域与理应被清理或“迁移”的垃圾。
将走投无路之人从地上驱逐至地下后,他们又将目光投向了灰河。一场名为“灰河整肃运动”的风暴正悄然酝酿中。
灰河深处,一栋与周围的废铁自建房别无二致的小楼像一艘沉没在深海中的破船,被无尽的黑暗与压力包围。
十几个人围着一张长桌坐着,桌上放着一张蒸汽鸟报社发布的报纸,头条新闻的标题用加黑加粗的字体写着“让水神大人的荣光照拂枫丹的暗面——灰河整肃运动即将开始”。
他们面色凝重地听着属下汇报那些从地上传来的消息。直到传信的人离开,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真是够了!”一个棕发男子起身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见鬼的灰河整肃,他们都把我们逼到这个地步了都还不肯放过我们吗!”
有人响应他道:“我看要不我们和他们拼了!杀进沫芒宫,看是那些人的脑袋硬,还是我手中的栓枪硬!”
有人泼冷水道:“杀进沫芒宫?你真当那些特巡队的人吃素的?”
有人怯怯道:“要不我们还是和他们谈判吧。我们可以拿出一部分会费换取灰河的自主权。”
“谈判?那群强盗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妥协!”
一时间,十几个人各执己见,却始终无法达成一致。
“安静!”坐在首位的人用手杖跺了跺地板。
他手中拿着的说是手杖,但却与枫丹廷的所谓贵族拿的那种大不相同。那是一根生了锈的黄铜水管,与它一丝不苟的主人搭配在一起有种格格不入的反差感。但在灰河,它已经成了渡河会的象征,因为它的主人的征途正是由此开始。
他是唯一在之前的喧闹中一言未发的人,也是这里所有人的领袖,爱德华多·贝克。
听见首领发话,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我想此时我与大家的心都是相通的。我们聚集在灰河,是因为我们无法容忍地上的得利者的暴行;我们此时坐在这里,是为了保护我们的灰河的同胞。”
“我已有断决,但我们不能放任情绪支配我们的大脑,所以,请各位休息二十分钟,然后我们再来讨论各自的任务。”
众人纷纷走出房间透气,最后只剩下爱德华多和方才第一个发言的男子。
“说吧,你想和我聊些什么,奥利维尔?你今天的状态明显不对劲。”爱德华多问道。
奥利维尔闻言再也绷不住自己的表情,他摊在座位上,神情恍惚地问道:“贝克,我听说这场“清洗”是因为我写的那部讽刺贵族的歌剧在光荣剧场大出风头,而我又躲进了灰河才导致的。如果我……”
“够了!”爱德华多打断了他的话:“看着我指的地方,你还记得这个圈代表着什么吗?”
奥利维尔抬头望去,爱德华多的水管正指着一副挂在墙上的枫丹廷的地图,一道浅浅的凹痕在地图上勾勒出了一个圆。
“那是……沫芒宫附近?”他不明白爱德华多画出这个圈的用意。
“那是城市优化行动的开始,他们驱逐了沫芒宫附近,也就是这个圈里的贫民。”
“后来,他们又把那些被他们逼得无家可归的人们往圈外赶。”水管画出的圆又比之前大了几分。
随着爱德华多的讲述,他手中的水管画出的圆越来越大。最后,水管停留在了灰河的入口。
“最后,无路可退的人们只好离开枫丹廷,或者来到灰河生活。地上成为了他们的世界。”
“现在,”爱德华多直视着奥利维尔的眼睛问道:“明白了吗?”
奥利维尔抹了把脸,咬牙道:“明白了。”
他是个聪明人,不然也无法在渡河会走到如今的位置。爱德华多想告诉他——只要枫丹的贵族还存在一日,他们的野心就没有终止的那天。即使没有他写的那部歌剧做借口,那些人也迟早会找出其他的理由对灰河这块肥肉下手。
“你也去透透气吧。”爱德华多点点头道。
休息时间结束后,人们准时回到房间里。
“诸位,灰河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我们就像一片被狂风暴雨席卷的孤舟,随时可能被巨浪吞没。妥协只会带来更加肆无忌惮的侵略,唯有反抗才能换来一线生机。有人有疑问吗?”
在座的人都没有说话,他们用行动表示自己完全听从于爱德华多的指示。
“很好,我看到了各位的决心。”
“谈判换不来和平,但盲目的拼命也会让我们陷入万劫不复。我们必须团结起来,制定一个能让灰河摆脱现状的计划。”
说完,爱德华多讲起了他的计划,并将任务分配下去。
“首先我们需要分清灰河的优势与劣势。我们的优势在于灰河的地下通道如同交织的河流,错综复杂,足以让任何入侵者迷失方向。只要灰河的同胞们团结一心,我们的力量定能如海啸般势不可挡。如果特巡队的人要武力强闯灰河,在我们已经有所准备的前提下定然讨不到好。”
“但我们也要明白,灰河常年不见天日,农作物无法在这里生长,我们需要囤积足够的粮食。地上的舆论也被贵族把控,我们很难得到来自地上的普通民众的助力。”
“吉□□,我需要你带人在灰河各个入口处设陷阱,一旦他们决定武力入侵,这里就是我们的第一道防线。”
“奥利维尔,帕西法尔,我需要你们带着宣传处的人动员民众,务必让每家每户都知道灰河整肃运动的消息,号召同胞们团结起来保卫灰河。”
“汤普逊,我记得你在地上有一定的影响力,粮食供应这一块就交给你负责。”
“罗莎,你对地上的舆论方面的知识有充足了解。我希望能听到地上的民众抗议灰河整肃运动的声音,尽量让舆论的汪洋延缓灰河整肃运动,为我们地下的布防争取更多时间。”
……
将任务一一分配下去后,爱德华多宣布散会。众人都离开后,他依然留在房间里,注视着墙上的枫丹廷地图。
门突然嘎吱一声开了,一个头戴魔术帽的女子走进房间。
“首领,”她问道:“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能在会议上说?难道有人被收买了?”
爱德华多摇头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会议上的都是渡河会的核心人物,我相信他们的忠心,但你真正的任务太过危险,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包括你的妹妹约瑟芬。”
“帕西法尔,我需要你秘密潜入地上,不计任何代价,从沫芒宫等地盗取有关灰河整肃运动的情报。”
“放心交给我吧。”帕西法尔摘下头顶的魔术帽,行了一个开场礼,用她向来夸张的语调庄重地承诺道:“伟大的魔术师,怪盗帕西法尔永远不会让她的观众失望。”
完成今天的工作后,爱德华多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向家门。路过灰河某个路口时,他瞥见帕西法尔的暗色斗篷在阴影中一闪而过,像一滴墨水融入夜色。
“愿厄歌莉娅庇佑她……”他低声自语,耳畔却传来铁链拖动的刺耳声响——几名渡河会成员正连夜将成箱粮食搬进仓库,铁皮墙外隐约回荡着蒸汽机的轰鸣。
爱德华多回到家中,走到一扇紧闭的门敲起了暗号。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门开了,一个瘦小的孩子探出头,他的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看见门外的人是爱德华多后,孩子终于放心地扑进他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爸爸,你今天怎么比之前晚了那么多才回来啊?我好担心你。”
爱德华多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温和地说道:“渡河会里有一些事必须要我来处理,但让雅各布担心是我的不对。下次爸爸会努力更快完成工作,然后回来陪你。”
“今天在家里都做了什么?有没有认真看书?有没有人闯进家里?”一边说着,爱德华多一边抱着雅各布走进了他的卧室。
房间里铺着一张半旧的毛绒地毯,一张缺了角的小书桌摆在角落,上面放着几本书和几只油画棒,微弱的暖黄色灯光为这间卧室平添了几分温馨。
雅各布从爱德华多怀里跳下来,小跑到书桌旁找出了一幅画。“我今天看完书后就在画画。看,爸爸,这是我今天画的画。”
画面的中心是一只正在游水的小企鹅,背景则是雅各布窗前常见的景象,整个画面不知为何有一种莫名的压抑感,像是坠入了看不见光的海底。
“雅克画的是企鹅吗?但是企鹅不会来枫丹,它们生活在至冬的冰山上。”
“可是《雪翅雁童话集》里有一只很勇敢的小企鹅,我想和它做朋友。”雅各布的声音有些沮丧。
童话吗?爱德华多突然明白那种莫名的压抑感从何而来了。在他还是个像如今的雅各布一样年纪的孩子时,贝克一家的生活条件还算可以。那时的爱德华多看的《雪翅雁童话集》是一本有着精美的彩色图画的绘本。
画上有着蔚蓝的天空,洁白的冰山,以及同样的小企鹅。
然而雅各布的小企鹅没有蓝天,它只有石与铁的灰色屋顶;它没有白色的冰山,只有窗前那滩静默的死水。
平心而论,雅各布的画还是很有艺术感的,如果他出生在地上,说不定还会成为一名画家。
但如今身处灰河的人们只是活着就要拼尽全力,爱德华多作为渡河会的首领,也做不出为雅各布请私人老师这样损公肥私的事。
爱德华多没有说出刚才自己心里想的事情,他掩去眼底的阴霾,轻声安慰雅各布道:“那等我们雅各布长大后去地上看小企鹅好不好。和它一起在明媚的蓝天下,白色的冰川上与它的小伙伴生活,在大海里抓鱼吃。”
“好,我还没有见过蓝天呢。”雅各布眼中满是憧憬。
雅各布的无心之言像一根针,刺痛了爱德华多的心。他感觉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手上的画也被他无意间捏出了褶皱。
是啊,他的孩子,出生在灰河的孩子,他头上只有灰色的屋顶,他还没有见过蓝天啊。
雅各布睡着后,爱德华多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躺在床上,却久久无法安眠。
爱德华多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回想起会议上愤怒的呐喊,灰河里那一张张饱经风霜的穷苦人的脸,还有那铁皮屋顶在滴水声中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崩塌的自建房。
为什么人能贪婪到这个地步,连居住在下水道的人那所剩无几的自由都要剥夺呢?
“神明啊,若您还爱您的枫丹,爱您的子民,那为何又不再出现?又为何不曾为灰河的人民投下目光?”爱德华多喃喃道。
也只有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在只有他一人的房间里,爱德华多才敢稍微放纵一下自己的情绪,质问那不知在何方的水神厄歌莉娅。
回应他的只有灰河里无处不在的漏水声。
嘀嗒,嘀嗒……
爱德华多是被一阵抽泣声吵醒的。他点燃床头的煤油灯,只见雅各布抱着枕头站在床前,脸上还挂着泪痕。
“对,对不起,唔,爸爸……我不是故意要,要吵醒你的。” 雅各布呜咽几声,吸了吸鼻子接着说道:“刚刚我做了个好可怕的梦,梦里你还有渡河会的叔叔阿姨们,都……都一个个离开了我,把我孤零零地丢在那儿。”
说着说着,雅各布的声音越来越尖,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我一下子就被吓醒了,心里慌得不行,实在没办法,就想赶紧过来看看你,就想确认那不是真的……我真的好害怕,害怕你们真的都不要我了……呜呜呜……”
“没事的,”爱德华多抱起雅各布,把他塞进温暖的被子里,“那只是个梦而已,我们怎么会不要你了呢?”
爱德华多决定转移雅各布的注意力:“既然雅克和爸爸分享了你的梦,那爸爸也把自己的梦分享给你好不好?”
这招果然有效,雅各布也停止了哭泣,只是偶尔还会打几个哭嗝。“那爸爸梦见了什么呢?”
“我梦见有一天,地上和地下的人们再也没有隔阂。没有生来的高贵与低贱,人人都能享受蔚蓝的天空与清澈的水。种植粮食的人不会饿死,编织衣物的人不会冻死在寒风中。”
“没有人需要为那些高高在上的不劳而获者付出额外的代价,地下的孩子和地上的孩子能够接受同样的教育,刀剑只会对准伤人的魔物而非有良知的人。”
“那就是我梦中的世界。”
爱德华多并没有做梦,他本来只是想编一个故事哄雅各布入睡,却在编故事的同时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他扭头一看,雅各布已经睡着了,他的嘴角还带着笑。是梦见了那个爱德华多编出来的美好世界吗?
爱德华多熄灭了床头的煤油灯,准备入睡了。他还得养好精神去应对明日的挑战,他是渡河会的主心骨,绝不能在这种时候掉链子。
如果连渡河会都不复存在了,那别说创造梦中的美好世界,就连渡河会这些年好不容易建立起的秩序都会消失。届时,像雅各布这样的孩子又能怎么办呢?
爱德华多没有退路,灰河的所有人都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