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chapter5 医生 ...
-
电梯轿厢不紧不慢地向第十六层爬升,时盈靠在厢壁上,盯着显示屏跳动的数字,他不自觉攥紧胸前披风的布料,感受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
疼痛逐渐被麻木掩盖,他已经开始打哆嗦了,不知道是由于发烧引起的畏寒还是单纯的紧张。在漫长的煎熬后,楼层数字最终增加到“16”,他伸手抹掉额头渗出的冷汗,捏捏鼻梁,从轿厢里走出去。
简心没有告诉他“医生”究竟住在顶楼的那一间,但其实很好辨认。那扇很有生活气息的房门两侧贴着春联,猫眼的位置挂着一只新鲜的花环。装园艺工具的篮子随便放在脚垫旁边,上面还沾着一点泥土。
时盈站在这扇门前,维持伸出手的姿势犹豫了好久,直到感觉实在快站不稳的时候才下定决心,拿指关节敲了敲门。
可能是门板太厚实,也可能是他敲门的动作太腼腆,响声微乎其微,门后也许久没有动静。时盈抿着嘴,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打起了退堂鼓。
但是“镜像”的“驱逐”不等人,溃烂产生的剧痛撕裂麻木再度涌上来,他无声抽气,在咬着牙刚要去敲第二遍的时候,隐约听到一阵属于木制楼梯的咯吱声响从门后传来。
接着是拖鞋踩过地板的啪嗒声和衣料相互摩擦的声音,门后的那个人慢悠悠走过来按下门把手,从打开的房门里探出半边身体。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看着二十岁刚出头,身形清瘦高挑,穿着休闲的浅色中领针织衫和黑长裤,脚踩毛绒拖鞋,披着一条棕色系色块拼接的方巾披肩,年龄可能只比时盈大几岁。
他肤色白皙,面部轮廓较深,显然不是完全的东方面孔,一头偏长的浅亚麻色卷发在脑后被随手挽成团子,显得很有旧时代文艺且慵懒的气质。
“请进。”他揉了揉头发,声音因为刚睡醒带着点沙哑,一枚质地澄澈的冰蓝色晶石被细绳穿过挂在他脖子上,随着动作小幅度地晃荡,“敲门的声音太小了,告诉你过来的小姑娘肯定没说旁边有门铃……唉,算了,反正你又记不住。”
开口说话的时候他还闭着眼,眉头微皱,一副因为没睡够而不太高兴的样子。
而当他睁开眼,露出一双有着奇异金色纹路的深黑眼睛的时候,他看清了面前黑发黑瞳的维序者的脸孔,原本懒散的神态破裂了,逐渐被一种久违的错愕取代。
“……啊。”
被引路人简心称为“医生”的青年还保持着按压把手打开门的姿势,他微张开嘴,表情有几分空白。
他看见门外那位穿维序者制服的年轻人满脸病态的酡红,正努力对他扬起一个难看的笑容:
“嗨,那个,好久不见……老哥?”
“啪”的一声,门板重重合上。
片刻之后,又再次被缓缓打开。
“镜像”城市的造主、本名为“时瞬”的“医生”神色复杂,仍然看到本该在16年前开始就好好躺在秩序之塔地底“巴比伦”维生仓的弟弟站在他家门外,病殃殃地朝自己傻笑。
很好,这下总该不是他被深渊摧残到精神失常所产生的幻觉了。
时瞬用力闭了闭眼,克制地吸了口气,心想这回简心可真是闷声给他送来了一份巨大的惊吓。
他松开门把手,转而去捏自己的眉心,感觉血压正在极速飙升。
他只想问问黎明城究竟是沦陷了还是怎样,才能让他在如此普通的早晨一觉醒来,在深渊鸿沟的边界地的家门口看到便宜弟弟独自找上门来。
结果他话还没问出口呢,只见时盈身形晃了晃,然后便两眼一闭彻底失去了意识,往前一头栽进他怀里。
时瞬:“……”
时盈是被饿醒的。
他迷迷糊糊捂着肚子睁开眼,茫然环顾一圈陌生的天花板,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这是一件布置简约的卧室,落地窗拉着厚实的窗帘,室内光线很暗,只有床头柜亮着一盏柔和的夜灯。
灯座旁边放着一杯水,蒸腾的热气凝固在空中。时盈下意识伸手去拿,发现左臂感染溃烂的伤口消失了,那块皮肤光洁平整,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那杯热水“凝滞”的时间在被触碰到的时候恢复流动。时盈喝了几口,双手交握着水杯坐在床沿醒盹。
属于维序者的制服不知道去了哪里。他身上穿着棉质睡衣,脚踩毛绒拖鞋,仿佛身处自己家,而不是一座不时会释放出旧日虚影的诡异城市。
卧室的房门关着,轻声细语的交谈声只从门缝透进来一点点,时盈穿好叠放在床头的常服,拿着水杯悄声打开门,顺着楼梯溜下楼。
楼下的客厅也和卧室一样拉着窗帘,没有开灯,呈现出一种温暖的昏暗。
简心坐在餐桌前摆弄花瓶,她套着一件宽松睡裙,没戴墨镜,露出一双粉色虹膜的眼睛,听到声响后抬起头,笑容灿烂地朝时盈打招呼。
“嗨,早上好!”她拍拍餐桌旁边的位置,“休息得怎么样?快过来坐,饭很快就好啦。”
时盈绕过楼梯,顺着她的话往厨房里看,看到他哥系着围裙挽起袖口,正站在灶台前拿锅铲给平底锅里的煎蛋翻面,旁边还咕嘟咕嘟煮着什么,飘出一股清淡但格外诱人的咸香。
“终于睡够了?我都以为你打算从此一睡不复醒了。”时瞬头都没抬,把煎好的溏心蛋和腌肉倒进盘子里,摆上烫好的青菜,“粥在锅里,那边有碗,过来盛一下。”
“来了来了。”时盈闻声急忙凑过来。他从透明橱柜里拿出三只碗洗一洗,然后打开锅盖。
里面煮着的应该是皮蛋瘦肉粥——不知道是用哪种深渊生物的蛋做成的皮蛋,还切了细细的菜叶和肉沫——香气四溢,放在秩序之塔的早餐窗口也堪称奢侈。
时瞬熄了火,端着盘子走过来提醒一句:“简心喜欢面包,不用给她盛太多。”
“哦哦。”时盈答应着,连人带粥移动到餐桌前。
桌上摆着煎蛋和腌肉,还有焦香的面包片和爽口凉拌菜。时盈拉开椅子坐到他哥旁边,时瞬顺手倒了杯像是热牛奶的东西推到他面前。
“牛奶?”他闻了闻,奶香味很浓,但和真正的牛奶味道好像有点区别,“‘镜像’里面不养牛吧……”
“蛮蹄的奶,味道还不错。”时瞬答道,“离镜像不远的地方就有一群,它们的新首领很识时务,我定期会去取一点回来。”
蛮蹄是一种形似水牛的深渊异种,但成年体平均肩高足足有三米。它们脾气暴躁,肌肉健硕毛发粗硬,硕大的角和蹄更是覆盖着沉重坚硬的外壳,成群迁徙狂奔的时候足以踏平人类的小型基地,是深渊前线需要驱离黎明城周边的主要异种之一。
时盈喝了一口蛮蹄奶,虽然不怀疑时瞬在兽群里出入自如的实力,但也不太能想象他哥一本正经在雌性蛮蹄肚子下挤奶的样子。
可是味道真的很不错,又香又醇,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口,好奇道:“那它们的旧首领呢?”
时瞬抬眼看他,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它已经在你面前的盘子里了。”
餐桌对面的简心咽下嘴里的面包,补充道:“之前医生还在楼顶做了烧烤呢,特别好吃。”
时盈看看煎腌肉,又看看粥里的肉沫,最后望向他哥,想到自己错过的烧烤,感觉肚子更饿了。
察觉到他期待的视线,时瞬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一把:“先吃饭,以后有时间再给你做。”
时盈只好闷头喝粥。
早餐在安静地氛围中进行,时盈发现他哥和“引路人”颇有些食不言寝不语的默契。
他其实很想问时瞬十三年前他在荒野上的失踪是怎么回事,既然人没事为什么不回到黎明城,以及“镜像”到底是什么东西。
但这些话终究还是被他憋在心里,没有勇气真正问出来。最高解释权总是归他哥所有,而他自己更是逃避成性,甚至不敢去细想时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时瞬的外表和十六年前相比一点都没有变。好吧,其实自从二十八年前世界崩塌之初,从濒死的母亲怀里接过当时只有四岁的时盈的时候他便始终是这样一副年轻的相貌。
刚从“巴比伦”醒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告诉时盈,深渊前线的初代领袖在荒野上失踪了,是时瞬的友人,那位深渊前线领袖的继任者带着残缺一半的领袖徽章回到黎明城宣布这个噩耗。
当年带回残缺徽章的当事人早在多年前不告而别离开了黎明城,而那时时盈还在维生仓当植物人,再没有人能告知他当年的真相。迄今为止,大多数人都认为初代领袖已经死在了荒野深处,“遗忘之城”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可事实却是,时瞬隐居在这座旧日城市里,而且活得很好。
时盈隐约感觉到,哥哥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虽然说不上来具体改变在哪里,但他至少能看出来,时瞬比曾经待在深渊前线的时候要轻松很多。
以前那位领袖总是神色冷漠,匆匆奔赴各地战场前线,不会有亲自下厨做饭的功夫,更不会睡眼惺忪披着披肩来给人开门。
其实这样也挺好。也许他只是厌倦了沉重的职责,想活得更轻松一些、做自己想做的事罢了。
时盈只能这样自欺欺人地想,才能忽视自己心中隐隐的不安。
这副食不下咽的样子实在有些明显,时瞬转动眼珠瞥了他一眼,又移回目光。
“阿盈,跟我讲讲黎明城的事情吧,我猜这些年应该发生了不少事。”他像是什么都没注意到一样随口问,“你是多久前从“巴比伦”醒过来的?”
“……两年零七个月?”时盈猝不及防,没想到问题居然先被抛到了自己身上。
“哦,那你现在十九岁了。”时瞬笑了,给他夹了一片煎蛋,“恭喜,终于成为了黎明城资源最过剩的合法消耗品之一。”
“……”时盈盯着碗里的煎蛋一阵默然,“哥,你以前好像不讲地狱笑话的。”
时瞬从容回答:“不跟你讲而已。你那时候又听不懂,没意思。”
这时他和简心的视线碰了一下,小姑娘当即意会,端起盘子随便找了个理由,提前溜回自己的卧室。
时盈目送她远去的身影,心情复杂地吃掉那片庆祝他成年的煎蛋,才告诉时瞬真正重量级的事情:
“哥,‘巴比伦’失能了。”
“从三年前开始,黎明城跟其他大陆的末日要塞的联系直接被切断,现在就连周边的基地都只能靠行商传递信息。根据行商们的消息,深渊的扩张逐渐频繁,有很多原本能得到援助的小型城镇都在这段时间里被毁灭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下才说:“这也是为什么,秩序之塔急着派人寻找‘镜像’,想要回收你的‘遗物’来尝试重启巴比伦。”
时瞬听完“嗯”了一声,神色平静,好像对此一点都不意外:“作为‘原点’,你都已经跑过来站在我面前了,巴比伦怎么可能还会继续正常运行……但是很遗憾,他们拿不到想要的‘遗物’了。再说点我不知道的?”
“呃……”时盈有点尴尬。
他本来以为他哥作为“巴比伦计划”最主要的缔造者之一,应该是很关心它瘫痪失能这件事的。但看时瞬如此平静丝毫不慌,时盈一时间居然也觉得,巴比伦的失能好像也不算什么太严重的事情。
最要紧的事说完了,他静下心来仔细思考一会后,试探地说道:“还有就是,现在莱诺先生和斯嘉丽女士都不在黎明城了。”
“美洲分部是在你离开后第二年正式成立的。秩序之塔通过了美洲探索计划的方案,由斯嘉丽女士作为美洲分部的负责人之一。据说她是在深入大陆的时候突然失控,然后在鸿沟边界地失去了踪迹。”
“而莱诺先生……他继任了领袖的位置,一直守在黎明城。但八年前他忽然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哦,这样。”时瞬垂下眼睛,情绪依然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波动,“也是。但凡莱诺现在还在,镜像的消息一出现他就该跑过来找我了。至于斯嘉丽,她那个状态,只能说不意外。”
“……好了,不欺负你了。我没那么关心黎明城,其实只想听听你过得怎么样——不过看你这样,平时生活还不错吧。”
时瞬也给自己夹了片煎蛋,很多此一举地拿筷子一分为二,“我的问题结束了。你呢,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有当然是有的,但是敢不敢问就另当别论了……时盈眨巴眨巴眼睛,又不想浪费来之不易的机会,只好干巴巴的问:
“所以,哥你为什么要选择住在这里啊?我是说,就算是荒野也深渊边界更宜居吧?”
这倒确实是时盈好奇的问题——问题之一——无关紧要的潜台词是“哥你住这么远让我找得好难”。
而时瞬回给他一个平淡的眼神,几乎把“你想那么久就问这个吗真没意思”写在了脸上 。
“非要找个理由的话,因为这里是我家。”时瞬说,“世界崩塌之前我在这栋房子里住了十七年,在这座城市从小学读到大学。所以这里算是我的……舒适圈,就算现在它跟深渊鸿沟当邻居,也只能算我运气不好。”
听时瞬一开始着重强调“我家”,时盈就知道这里真是他哥地理和精神双重层面的“家”了。他只能记得一点点,时瞬不跟他们一起生活,只有偶尔才来看看妈妈。不如说从妈妈再婚组建家庭之后时瞬就一直独居,在曾经属于他的家庭的房子里独自生活了四年,直到世界崩塌末日来临。
这下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时盈面露难色,只想抽死两分钟前的自己。
时瞬倒无所谓,嚼吧嚼吧把煎蛋咽下肚:“行吧,别自我良心谴责了,又不会把你请客出门。”
“现在就剩我们两个……当然还有简心,这里也可以是我们家。”
最后这句话轻得如同呢喃,时盈没有听清:“什么就剩我们俩了?”
“餐桌,现在剩你一个了。”时瞬说着站起身,“慢慢吃吧,然后去把碗洗了桌子擦干净。等会我带你出去转转,多抓点食材,今天晚上吃烧烤。”他宣布。
“啊、哦,好耶。”
原本稍显沉重的氛围一扫而空,时盈顿时有了动力。他三两口扒拉掉盘子里的食物,从椅子上跳起来便开始收拾碗筷。简心及时钻出房间,把空盘子叠到时盈捧着的那一摞上。
时瞬提着水壶,有点心不在焉地给客厅里的绿植浇水。
他忽然转头望向拉着窗帘的客厅阳台,皱了皱眉。
最初,只是绿植叶片的细微颤栗。
随后,这种颤动越来越剧烈,吊灯猛烈摇晃,家具发出嘈杂的声响,仅仅在几拍心跳的时间里,仿佛整座城市、整片大地都开始翻滚、轰鸣起来。
有什么东西“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