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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4 镜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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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场景分明与他踏上商业街的时候别无二致。
仿佛先前他目睹的一切旧日幻影,都只不过是一场荒诞又过分逼真的梦。
昏昏沉沉的头痛瞬间涌上来,时盈一时没法分辨究竟是因为自己在发烧,还是精神过度紧张的后遗症。
白茫茫的水雾仍阻挠着他的视野,漆黑长披风将他的身影衬得格外单薄瘦长。但他注意到,笼罩城市许久的灰白雾气似乎开始流动了。
尽管感受不到一丝风,雾霭却仿佛有生命般自道路中央散开,缓缓朝购物广场两侧高层建筑的阴影里退去,在时盈面前开拓出一条通向遗忘之城更深处的道路。
他一时无法判断这究竟是邀请还是陷阱,却在忽然之间感到一种仿佛源自灵魂的不可言说的战栗。
伴随一阵咔哒咔哒的声音由远而近,他看到一道人影从商业街尽头的薄雾中走出。
时盈屏住呼吸,死死盯住那道影子,心中纵使紧张,却也难掩期待。
可随着那道影子渐渐走进,他的期待落空了。
那是一个看起来年纪大概十来岁、身形纤瘦的女孩,她花瓣一样的白连衣裙外罩着亚麻色短风衣,脚上踩着一双黑短靴。
这副惬意的打扮应该走在旧时代假日出游的路上,而与世界崩塌的末日格格不入。
女孩鼻梁上架着副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太阳镜,手里提着一根轻便的手杖,手杖末端随着她的步伐不断敲击地面,发出轻微清脆的响声。
令人在意的是,她露出来的皮肤和披散的发丝都是不寻常的雪白,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白得几乎在发光。
那是一名白化病患者。
可是在世界崩塌的“末日”中先天缺陷的孩子根本不被允许长大,更不可能安然无恙出现在危机四伏的深渊边界地。
小姑娘轻快地走过来,与时盈保持了恰到好处的安全距离停下脚步。
“早上好呀,年轻的客人!”她说,“欢迎来到‘镜像’。”
女孩嗓音脆生生的,透着符合年龄的稚气: “初次见面,我是这座城市的‘引路人’。当然啦,您也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简心。”
说完她弯起嘴角,朝面前的陌生人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似乎在等待他的自我介绍。
时盈迟疑片刻,思考如何应对这种情况。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要不要道明自己的身分来历,不过想到那些被精准“送回”黎明城的幸存者,既然自家老巢的位置都暴露了,他好像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吧。
于是他向面前的“引路人”欠身行礼,礼尚往来地自报家门:“初次见面,简心小姐。我是时盈,是来自黎明城的维序者。”
没等他继续说明来意,小姑娘很快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哦哦,明白。您是为那些离开的人们而来的。请放心,他们只是在此地短暂落脚的客人,‘镜像’并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危险的影响。”
时盈小幅度地点头,他用力眨眨眼,感觉眼前的景象有些晕眩。
感染发烧的症状好像越来越明显了。左臂隐隐的肿涨感仿佛有种愈演愈烈的趋势,随着麻木的感官逐渐恢复,伤处像是烧起来了一样灼痛。
这座城市的名字,那些幸存者的情况, “引路人”所说的确实都是他一开始要侦查的信息,但现在已经不是他最想知道的事情了。
思考能力在一点点被削弱,需要抓紧时间,时盈想。他让自己的思维保持相对清醒,可迟迟没能决定如何询问关于“镜像”来历的事情。
好在“引路人”的话语还在继续,让气氛不至于变得尴尬,听语气,这小姑娘好像还挺高兴的:
“这段时间只有您真正见到我呢,客人们大多都选择停留在镜像的边缘,所以只能听见我的‘心声’。唔,您也猜到了吧,我是心灵持印者,不过我不会随意翻看您的想法的,这是礼貌,请您放心。”
简心大大方方地坦白了自己的能力,像是向面前的客人展现她的真诚。这么看来,她就是资料里面那“神秘声音”的来源了。
时盈担心自己会莫名其妙地“被遗忘”,于是一边悄悄把右手背到身后,伸进空间裂隙里摸到纸笔开始做笔记,一边听到简心语气关切地问他:
“对啦,您刚刚有没有被吓到?不必担心,那些只是过去的虚影,是‘医生’做梦时候的常态,不会影响到现实,也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虽然看起来很混乱,但梦是没有逻辑的,所以混乱也很合理,对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
仿佛被泼了一瓢冰水,时盈猛然从头昏脑胀中清醒过来,捕捉到关键词。
“‘医生’?”
他重复着,一时间大脑有些宕机,发现自己没法完全消化女孩的话语:
“……您是说,那些旧日的景象之所以出现,是因为有一位‘医生’在做梦?”
意图太明显了,本来不该这么轻易就对自顾自出现在面前的“引路人”放下警惕……
时盈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可女孩的存在仿佛的确拥有某种奇特的安抚力,让他下意识地就把最在意的问题说了出来。
“某种意义上,应该是的?”简心点点头,“唔,原理有点复杂,我来稍微为您解释一下吧。”
她转头望向稍远方向的建筑群,语气轻快地顺着时盈的问题回答:
“这座城市因为医生才得以存在。‘镜像’,顾名思义,其实就是‘作为昔日世界的镜像而存在于现实’。”
她踮起脚尖轻盈的转了一圈,然后摊开手臂,仿佛在拥抱他们所在的整座露天商业广场:
“您刚刚也看到了那些曾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了,他们就是属于过去的虚影,也是‘镜像’的一部分。”
“平时医生清醒的时候,‘镜像’的状态是很稳定的,但等他睡着了,思维不那么稳定的时候,偶尔,比如说刚刚,一些属于过去时空的虚影就会脱离他的控制,被投射到现实里。原本倒也没什么关系,因为以前没有人会到这边来,但没想到这次被您撞上了。”
说到这里简心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小声嘟囔:“总之都是‘医生’的错。要是他早睡早起,怎么会这样嘛。”
她揉揉脸颊,回过头的时候又朝时盈露起笑容:“不过我在赶过来之前已经喊醒他啦,放心吧,那些虚影不会再出现了。”
时盈木然地在简心停顿的间隔点头,却再也听不进去任何话语。
或者说,自从听“引路人”简心提到那位创造出遗忘之城,不,是这座名为“镜像”的城市的“医生”,他就已经决定把好好探索城市、收集线索的任务抛到脑后了。
任何理性分析和面对未知的顾忌在此刻都不复存在了。时盈脑子里只环绕播放着一句话,“‘镜像’是‘医生’的城市。”
简心的称呼和描述都太人性化了,彻底推翻了“遗忘之城是遗器产物”的猜想。
他唯一的想法就是现在就要去见那位“医生”,亲眼确认“他”的身份,没有任何人可以阻碍他立刻履行这个想法,在达成这个目的之前,一切都不重要。
时盈情不自禁紧握隐藏在长披风下的双拳,借左臂伤口的肿胀痛感拼命压抑着内心的激动。
他感到血管正在额角随着紧凑的心拍突突跳动,连带整个大脑都在抽痛。简心察觉到他许久不说话,于是凑上前来询问他是否还好。
“我没事的,简心小姐……只是有个不情之请,希望您能帮忙。”
时盈深吸气,尽力保持镇定,他企图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平静、冷静,至少不要颤抖得不成样子。
“我想见一见那位‘医生’,见一面就好,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向他确认。”
提出请求后的下一刻时盈就后悔了。
灾难性的沟通,生硬地令人落泪。哪怕先铺垫点随便什么理由都好,偏偏他已经急切到神志不清了,以至于直白的诉求脱口而出。
时盈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学不会秩序之塔那些大人物们谈判的话术,而现在更是把基本交涉的技巧都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再说些什么来弥补自己苍白的请求也无济于事了,但完全出乎意料的,“引路人”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为什么不呢?当然可以呀。”她说,甚至有点不解,“而且,我赶过来就是要带您去找‘医生’呀。”
她这么一说,时盈反而更不知所措了。
“……为什么?”
他不确定地问,上头的状态过去后,他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呃,是那位‘医生’想要见我吗?”
简心摇摇头:“那倒不是。其实医生平常不是很关心有没有客人来到镜像的,何况他才刚起床……哎,说来话长,要不要先跟我来?路上还有时间,我们可以边走边说。”
时盈垂下眼短暂沉默了一会,他没有拒绝的理由。见女孩已经率先转向她来时的方向,正回头望向自己,时盈忍着晕眩,不动声色跟上她的脚步。
“那就好,麻烦您带路了。”
“引路人”的手杖敲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才走出不远,她忽然停下脚步,向身后的时盈伸出空着的那只手:
“‘镜像’对待持印者,并不像对待普通人一样友好。”她说,“您是维序者,自然也是持印者,所以它会本能地把您当做威胁,试图‘驱逐’。现在‘镜像’正在加速恶化您的伤势,坚持不住的话,我可以扶着您慢慢走。”
时盈见状,连忙摇头婉拒:“没事没事,只是手臂上的一点擦伤,不影响走路。”
事实上他现在头晕目眩,已经快要看不清“引路人”的脸了,但白化病患者的视力都不好,他又不是腿断了,怎么能好意思让面前依靠手杖探路的小姑娘来扶自己。
再就是,即使简心表现得再友好也无法掩盖她“存在”本身的古怪。时盈是做好了随时逃走的准备的,也本能地想避免和她肢体接触。
听他这么说,简心仰起脑袋,用墨镜后浅色的眼珠打量他一番:“嗯……那好吧。”
应该是感受到时盈的抗拒,她不再坚持,转过身去继续领路,“唔,反正还有几分钟就能到医生家了,足够在您被镜像完全‘驱逐’之前,让他‘赦免’这份驱逐啦。”
“以往有持印者来到镜像也是这样,我会尽早通过心声‘引导’他们到医生那里去,解决问题之后再稍微模糊一些和医生有关的记忆,然后就可以回到他们的同伴身边了。只是这次您自己主动来了,我就正好来接您啦。”
简心一番解释,时盈总算理解了普通人和持印者在进入遗忘之城后的不同待遇的原因。
被心灵持印者的“心声”引导,难怪是“不受控制”地走向城市深处呢。
持印者的体质原本就强于普通人,大概是确认了时盈确实没有什么行动上的困难, “引路人”又恢复了原本的轻快脚步。
时盈有些费力地跟在她身后,汗水从额角滴落。死要面子活受罪,现在反悔是来不及了,他只好祈祷,自己能坚持过简心所说的“几分钟”。
两人在薄雾间穿行,属于购物广场周边的建筑飞快后退。路过植被葱郁的城心公园,沿着生长茂密悬铃木的幽静道路一直向前,一片爬满蔷薇花枝的住宅区围墙出现在眼前。
作为脆弱的观赏植株,被深渊植物占据了生态位的蔷薇在荒野已经绝迹了,现在基本只能在黎明城北城区保存了众多物种的“伊甸园”里见到。
沿着围墙走过的时候,时盈拨开垂落下来的花枝,闻到一点熟悉的甜甜的花香。
他记起以前在黎明城的住处,那座阳台的围栏上也攀爬着一株香槟色的蔷薇,被人照顾得很好。只是当他三年前从维生仓里苏醒的时候,那株蔷薇早因为缺乏照料而枯死了。
他没有侍弄花草的天赋,在清理掉围栏上的枯枝后蔷薇只剩下了花盆里枝干的断茬。而他又很少会去北城区,所以之后就再没见过蔷薇花盛开的样子。
从回忆里回过神,简心已经在前面等他了,正倚着入口处的铁门。时盈连忙跟过去,和她一起走进这片属于旧时代的住宅区。
树木葱葱茏茏,喷泉安静流淌。
数栋浅色的单元楼坐落在繁茂绿植间,脆弱的玻璃阳台无法阻挡深渊异种的侵袭,看起来却格外漂亮。
走在平坦的石板小径上,时盈发现楼间的绿地种植的不都是景观植物,反而像试验田一样,大多栽培着各种深渊植株,结有许多奇特的果实。
这些种类的深渊植物很不常见,即使是经常在荒野侦查的时盈也只能分辨其中眼熟的两三种,况且他现在也没有仔细观察的时间和余力。
简心轻车熟路,领着时盈来到一栋单元住宅楼面前。楼下大门敞开着,她刚要迈进门槛,顿了顿,又把腿收了回来。
“糟糕……有持印者在‘镜像’里失控了。”她自言自语,转过头远远望向住宅区之外的某个地方,轻声叹息,“唉,怎么又是这样。”
听到“失控”一词,时盈顿时提起精神。
持印者的刻印来自深渊,所以力量失控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这不仅仅意味着会失去理智,甚至可能直接让他们异变成与深渊异种近似的怪物。
他刚想问需不需要自己帮忙解决,可面前的小姑娘只是揉揉头发,有点苦恼,但好像也习以为常:
“真不好意思,我要稍微离开一会了。那位客人情况紧急,我得去让他冷静下来。”
简心拿手杖示意单元楼顶层,有点腼腆地朝时盈笑笑:“医生就住在最高层,您直接上楼敲门就好,他听得见。”
这是要他单独去面对那位“医生”了。
时盈张了张嘴,不知为何一时间很想让“引路人”留下来,可还是违心地说:“好的,不用麻烦,我自己上去就行。”
“啊,那太好啦。”简心站到一边,给他让出进门的空间,“那我先走啦,回头见。”
时盈点点头,走进一楼大厅。他回过头,出于礼貌想提醒“引路人”注意安全,却发现门外空无一人,女孩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时盈喉结滚动一下,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但他强迫自己暂时不去多想,把注意力集中到尚未出现的“医生”身上。
近乡情更怯,用在这里好像不太准确,但时盈确实感到了相似的怯意。
他站在空荡荡的楼层大厅里,磨蹭着还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而仿佛是来自“镜像”本身的催促,他左臂的伤处忽然毫无征兆地剧烈疼痛起来。
时盈睁大眼睛,有些震惊地看着左臂渗出深红与暗黄的液体的面积在绷带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开来,在短短数秒内浸透了整片布料。一并闹腾起来的,还有他被烧得昏昏沉沉的脑袋。
好极了,这下没有时间犹豫了。
时盈忍着难以忽视的头痛按下电梯按钮,钻进恰好停在一楼的轿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