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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遇狼 ...

  •   续无邈第一次记事就是在哭。

      他生来看不到东西,便天真地以为这个世界就是黑色的。

      直到有一天他走出家门,被一个苍老的声音喊了一声小瞎子。

      “我叫无邈,不叫瞎子。”

      那时候他应该五岁了,讲话的时候还是有一点口齿不清,不过刚才那个声音跟他也就半斤八两,吐着风咬着舌头的,不算好听。

      “你看不见东西,不就是个瞎子吗?”

      那声音哈哈大笑,突然在他背后鼓起了掌,把他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看?

      看是什么意思?他能够用十根手指摸出喂饭的人是爹还是娘,他不需要「看」。

      当然,续无邈这是在装腔作势。跌跌撞撞回到家后的他还是扑在床上大哭了一场。

      娘的脚步声是轻轻怯怯的,温暖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安慰他只要有爹娘在,就算他看不到也没关系。

      爹也走过来了,捏着他的脸蛋告诉他男子汉大丈夫必须要坚强。

      续无邈笑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的爹娘长什么样子,但是他觉得这两张脸一定是世界上最好听的脸!

      看不见东西的他,只能用听觉去形容双亲的外貌,后来想想,也真是可笑。

      大约是在续无邈长到十六七岁的时候,他的爹娘便去世了。

      他们为续无邈留下了一些积蓄,再加上他们为人善良,续无邈在这座村庄里过得还算不错。

      有一年赶山,邻居阿婆家的孙子七七提议带着续无邈一起去,爹娘的积蓄总有吃完的一天,趁着人多,村里的年轻人都能够帮上他一把。

      续无邈本就不想落后于人,一听七七他们可以帮着自己采摘,开开心心地答应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次年冬日下了大雪,下山的途中队伍遇到野狼,大家四处逃窜,续无邈被丢在了板车上,无处可逃。

      他的耳朵极为灵敏,能够用来寻人寻物,却不能防身。耳听着野狼步步逼近,他吓得闭上本来就看不见东西的双眼,一边在心中默念爹娘我来了,一边没出息的无声流泪。

      唰!

      一道树枝抽打空气的声响过后,野狼发出警惕的咆哮。续无邈屏气凝神,心脏差点儿跳出喉咙。

      “没事了。”

      沉稳的男声咬字清晰,一听就不是他们村里的口音。

      续无邈仍然不敢动弹,他在等七七他们回来找自己。

      他不动,声音的主人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向一边走了两步便没了动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续无邈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他的脸上全是被风吹乱的鼻涕,迷茫的眼泪划过脸颊时火辣辣的痛。

      “走吧。”

      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用柔软的手绢为他擦拭难看的眼泪。

      这一次,续无邈选择顺从他的提议。

      只是天实在是太冷了,他又盘坐在板车上太久太久,刚撑起来胳膊,续无邈就嘎嘣晕过去了。

      由于他本来就是瞎子,所以完全不存在什么眼前一黑的预警,他晕的猝不及防,晕的干脆果断,也不知道邋遢的鼻涕有没有蹭到好心人的身上。

      醒来之前耳朵里便听到了烧炭火的声音,不由得四肢都变得温暖起来。续无邈撑开眼皮,好让可能存在这间房里的人知道自己醒了。

      果然,他的额头上马上搭上了一只凉凉的手背。

      “谢谢。”

      续无邈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光光滑滑,肯定被擦过了。

      “不客气。”

      男人绞了一只手帕为他降温,还问他饿不饿。

      续无邈窘迫地点点头,问道: “请问现在的天是什么颜色?”

      “黑色。”

      男人好像是觉得他的问法有趣,先是轻轻笑了一声才配合地给出答案。

      续无邈抿抿嘴唇,他们天还是灰色的时候就出了门,算下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吃东西了。

      “先喝点儿粥吧。”

      男人不是瞎子,轻而易举地看出他的所思所想,走去一边端来一碗香喷喷的米粥。

      “谢谢……”续无邈受宠若惊地坐起身,新绞的帕子砸到手面上,令他手足无措。

      “一会儿再敷。”

      男人将碗和勺子塞进他的手里,暖暖的并不至于烫到手心。

      从危险的野外来到陌生的环境,失去了熟悉的朋友躺到了一个不知何处的房间,这些都令续无邈感到不安与紧张。但是现在他的手里捧着这碗能够果腹的粥,突然又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了。

      “多谢你。”

      他低下头,眼泪像黄豆一样砸进碗里。

      当然,这是余忆漾作为观察者才能作出的形容。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等我回到家,一定好好谢你。”

      续无邈为表诚意,先把自己的名姓报上,最后不忘背了一遍村庄地址,期望此人能够好人做到底,把自己送回去。

      “余忆漾。”

      余忆漾看穿他的小九九,强压笑意认真作答。他知道盲人的耳朵都格外灵,他不想让续无邈误会自己是看到了他的眼泪才发出了笑声。

      “鱼?是水里的鱼吗?”

      他不笑续无邈,倒是续无邈先破涕为笑了。他没上过学,认识的字都是爹教的,不算是个文化人,错把余忆漾的姓认成这个常见的食物,不算奇怪。

      “嗯。”余忆漾懒得纠正,任他误会。

      等到第二日天空的颜色变成白色的时候,余忆漾便背着续无邈下山了。

      续无邈也曾几番推拒,但是听完余忆漾的赶路时间论后,就只能一边伏在他的背上一边不休不止的道谢了。

      余忆漾的后背又宽阔又结实,一夜没睡安稳的续无邈感恩戴德没多久便酣然入梦。

      不知道过了多久,七七的声音自墙后传来,续无邈抬了一抬眉头,想要从余忆漾背上下来。

      “嘘。”

      余忆漾俯下身,待他站稳后便将他小心揽到身前:“你听他们在说什么。”

      盲人最在意别人讲话的语气,续无邈察觉事有蹊跷,竖起耳朵努力去听墙内的声音。

      “谁要这个石头像?”

      “被子你们抱走就行,我全都不要。”

      “哈哈说的你多大方一样,阿七,这房子都是你的了,我们就算把树砍了把树砍了,把墙皮铲了你也不能说什么吧?”

      “嘿!那你还想不想要那小瞎子爹娘的棺材本了!”

      院内闹作一团好不快活,七七的声音嚣张跋扈,一切原来早有预谋。

      墙外的续无邈听着听着,两只眼睛就湿乎乎的了。他不敢出声,没出息地咬住手掌自我折磨,如果不是肩上一直有一只手按着,一头撞死在这里也不是没可能。

      他虽然眼盲,却极受爹娘宠爱,如果不是爹娘死的突然,他又怎么会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受欺负。

      自从爹娘死后,续无邈再没有了骄傲的底气,因为眼盲,脸上总是挂着笑,他看不见别人的脸色,但也明白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

      没想到有的人的心,只靠笑容是讨好不过来的!哪怕是长上一双眼睛,一样没有办法看穿歹毒小人的诡计!

      “他们骗你上山就是为了抢你的房子。”

      似乎是怕他伤心的还不够彻底,身后的余忆漾开口补充。说完不等他回答,又道:“要不要进去吓他们一跳?”

      续无邈摇摇头,既然这些人对自己已经有了杀机,就算现在把房子要回来了又有什么用。

      双拳难敌四手,他迟早会死在他们手里!

      倒不如,倒不如被那些野狼分吃干净了,还算死的有价值些。

      续无邈越想越悲伤,越想越委屈,肝肠寸断,急火攻心,几个大喘气后,又毫无预兆地晕过去了。

      天地悠悠,竟无一处属于自己的栖息之地。

      悲哉,哀哉。

      醒来时耳朵里依旧是烧炭火的声音。续无邈知道自己这是又回到了余忆漾的家里,虽然雪早就停了,但是把一个不省人事的男人搬回家,怎么想都觉得腰酸背痛。尤其是余忆漾在下山的时候已经背过他一趟了。

      续无邈不禁脸红,他夜里睡得不好,结果在余忆漾背上睡着了,不止下山的路,回村的路也没有下地走上一步。余忆漾又不是他爹,还能这样大度地把他背了个来回,这世上原来不是相熟的人就一定会是好人,萍水相逢的善意更加值得感谢。

      “醒了?”守在床前的余忆漾听出他呼吸的变化,伸手在他虚无的眼前打了个响指。

      “多谢你又把我带回来了。”

      续无邈有气无力地道了谢,眼眶热热的:“其实你不用浪费这些力气的。把我随便丢了扔了就好……”

      他委屈地抽泣,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好让自己能呼吸的顺畅些。

      “这山上可有野狼,你也是知道的。”

      余忆漾从袖里抽出手帕让他擦泪,不动声色地恐吓道。

      可惜床上这位仁兄是个天生的瞎子,别说野狼,就是狗叫他都没听到过。

      又怎么会知道野狼的恐怖?

      “就是让它们吃了才好呢。”

      续无邈犹在抽噎,攥着手帕不敢擦鼻涕,只能一下一下地努力吸着。

      “野狼咬人很疼的。”余忆漾想了想,决定用他能够听懂的方式来形容一下狼的可怕:“牙齿像菜刀,雪白又尖利,咬一口鲜血直流,咬两口烂肠穿肚……”

      “那它们一张嘴岂不是天都要亮了?”

      续无邈忍不住的打岔,幼稚的发言令人忍俊不禁。

      “那照你这么说,它们站一群天还就要黑了不成?”

      “他们是黑色的皮肤吗?”

      续无邈不解,他没有见过任何颜色,更无法形容自己眼前所谓的茫然之色。所以他才会格外在意万事万物的颜色,幻想有一日重获光明,将所学的颜色与之一一对应。

      “灰色。”余忆漾顿了顿,抓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头上:“它们全身长毛,耳朵立在脑袋上,尖尖的,灵敏无比。”

      说完,又把他的手按在自己鼻子上:“它们的嘴筒长得很,什么味道都能闻到。”

      “狼的眼睛是绿幽幽的,锁定猎物后一击毙命。如果你赌气想要它们吃你,就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余忆漾竭力突出狼的凶残,不料盖住他眼睛的双手突然又笑的颤抖。

      “那它们好厉害。”脸的变幻速度远超六月天气的续无邈哼哧哼哧笑着,言语之间都是对野狼和余忆漾的崇拜:“眼力过人,耳朵灵敏,鼻子也大有作用。可是…可是就算这样它们却还是被你赶跑了,算下来,竟是你更厉害一些。”

      “可是你的耳朵没有长在头顶,鼻子嘴巴也好好的在脸上呆着。”

      他嬉笑着在余忆漾脸上胡乱摸着,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一颗颗圆滚落下。

      论残忍,原是人类更胜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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