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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吹过乌拉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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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tention:非原作背景,部分有借鉴旅人S x氏族部落首领K
文章中地名多为虚构,特殊物品名称有参考
丨推荐搭配BGM《Eutopia》阅读
一
乌拉娜、乌拉娜,这是个什么地方?
火快烧完了,这片草原子上天地老是不和谐,老是使绊子,我看你风尘满面,今晚就坐在这里歇一歇吧,反正月亮都在云里睡下了。我把篝火添红了,不用担心,它们会一直烧到天亮。乌拉娜草原的太阳起得很早,早得我们这些放羊的还没出格尔斯,早到羊还来不及舔掉鲜草上隔夜的露珠,它就越过云层来了。乌拉娜是名不见经传的大草原,很多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存在是这片辽阔土地的奇迹,因为你只消往西北走,那里就是凶狠剽悍的沙漠,一年四季狂风呼啸地刮着北风,刺剌得人睡不着,畜生见了都要逃跑。乌拉娜是个姑娘,我们这儿的人都很怜爱她,鲜草是她柔顺的头发丝,润土是她柔滑丰盈的身体,湖泊是姑娘两只含情脉脉的眼睛,而河流则是胳膊,乌拉娜想拥抱多大多宽的情人,河流就走了多远。我听说,这里最长的河流乌兰河直直流向北方,最后分别注入太平洋和北冰洋,回归故里。
平常我们这些人就是和乌拉娜共同生活的,我们是她的另一批情人。春天里,往往在春寒料峭的时节,草原北边的阿尔木森林应时欢腾,需要扩充粮食的猎人们会披上鹿皮绒衣,骑上马,带上弓箭,奔驰而去;夏天里,乌拉娜的热情席卷了每个物种,牛羊在她的脊背上快活地奔跑,族人们在河流边清洗桦树皮桶、绒布,还有诸多从山间采回的野菜;秋天到了,乌拉娜开始养起秋膘,猎人加紧进林子打猎的进程,必须在过冬前打好干粮,否则冬天是无法过活的。很多年过去,乌拉娜依然青草依依,不受什么人的摧残。
我是这一族中最小的孩子,是族人的首领。十年前,乌拉娜遭人发现了,她不接受那些外来者的爱戴,我们这些原本的情人也相当唾弃他们,但渐渐地,乌拉娜被迫接受了外来人,我们的族人也开始搬到城里住。现在距离乌拉娜一百多公里的地方兴建了一座小镇,大抵是为了笼络乌拉娜草原的原住民入住,小镇名字也改名为乌拉娜镇。我听说那里的人从不骑马,而是坐四个轮子的铁皮箱,要么就踩着两个轮子的铁架子,铁皮箱的速度几乎能和我们这里最快的马比赛,在乌拉娜镇,到处都是又高又大的房子,四四方方的,不如格尔斯那样透气,闷得厉害。先前有几个乌拉娜原住民半道跑回草原,跟我倾诉了乌拉娜镇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最终还是没回来,叫镇上追来的人赶回去了。那些人试图劝我搬回乌拉娜镇去,因为我说到底是个首领,乌拉娜原住民心里大多还是有我的,可是我不愿意轻易离开我美丽可爱的乌拉娜,离开了她,我相当于失去了全部。我不能失去乌拉娜,乌拉娜也不能没有我!
……
二
这片辽阔土地上终于生发了绿意,汽车在公路上一阵颠簸,从轿车里仰头看,远方草原的绿衣与天空的蓝纽带仿佛是绣在一块的。工藤新一在路上开了许久,四周没有人烟,也没有牛羊,到处都是绿油油的草地和一条无尽延伸的柏油公路。油快耗光了,目的地还没有找到,他为了节省油量,就将车停在路边,希望等到路过的顺风车能够载他一程,或有好心人给他指指路,告诉他哪里是通路。
出发旅游之前,他没想过自己也有迷路的这一天,翻过北方的森林,径直就开进了旷阔无比的草原,他在路上行驶了有两天,这片草原却还没有开到头。
时令还赖在春天,从北方的森林走进草原,身边那种宽阔轻松感油然而生,多了很多慰藉和空旷,工藤在风中裹紧了身上的外套,整个身子斜在车上,漫无目的地浏览。一个来自嘈杂的人突然走进静谧,会有种仿佛丢失了什么的心慌感,他起初会迷惘,会焦躁不安,可渐渐的他就止了、静了,由着心走了,人终于沉浸在宽广无垠的浮动的绿海里。当山峦与山峦的间隙里忽然挤进了点光辉灿烂,刷上了喷香的蜂蜜,天上的篝火示意它要收拾收拾下山了,工藤新一这才意识到今天又得在车上过一晚。走了那么多天,车上干粮是所剩无几,如果想留存点粮食,那就不得不少吃或者去草原附近的森林里找点时令野果。工藤新一认为后者或许比较可靠,趁天色还亮堂,得赶紧钻进林子里求点食物才行,否则到了夜晚,这里是谁的天下可还说不定。
他拔下钥匙,只捎上一把军刀,蹬了几下酸麻的脚就出发了。夕阳照射下的森林风味与工藤新一所见过的北方森林全然不同,北方大多是针叶林,叶子密密小小细细的,太小家子气又太脆弱,像这一片大多是阔叶林,叶片相较于针叶而言,实在不知道丰满了多少倍。上一个冬天脱下来的落叶,这时铺盖在地上成了天然的地衣,随便踩上一脚,那嘎吱脆的响声立刻就在四方宽敞的林子里飘开,想听不见都难。工藤新一在林子外围转了一圈,收获甚微,见夕阳还大大方方地垂在天边,便向深走,直到他再也看不见来时的路为止。但太阳收摊了,开始清洗天的调色盘,从滴着血的艳红,洗成剥了壳的流心蛋黄,最后干脆任性一挥,倒进工藤新一发现的溪流里,漂一漂,月亮露出了半个头了。这时工藤终于着急,在原地绕开找起了来时的路,然而无论他如何走,都走不出那片环绕溪流的林子,脚下的树叶却一直在响个不停,他想等月亮完全出来后再依靠方位走出去,就在溪流边找了块空地,躺下歇息。
他的耳朵紧贴大地,脸庞朝着蓝白的夜空,他似乎听见了马蹄声,从东北方向传来,速度很快,正向这里逼近。工藤新一爬将起来,想绕到树后观察来人,正祈祷不能是野兽,那边飞驰而来的马蹄声打破了草原的宁静,一支箭破空而来,正对工藤!那箭镞猛得割开了风,“噌”的一声,稳稳当当地射到了工藤身后的树桩上。
那人骑在马上很快赶来,居高临下地凝视工藤新一,摘下白皮衣帽,月亮正正好好爬上山巅,照亮了漆黑的大地,马上人的脸也照亮了。只听他呵道——
“你是什么人!”
乌拉娜是伟大的爱人,群落是她的情人。在他们的语言中,“乌拉娜”意为“美丽的、清秀的”。而“他们”的首领显然是那个骑在白马上的年轻人,由于逆着月光,首领头上的皮衣帽盖过了光,工藤只能隐约地看清首领深邃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挂着羽毛模样的耳环,颈上还系着蓝玉石打磨成的项链。经由工藤新一坚持不懈的解释,疑心重重的首领勉为其难地相信了他,翻下马,说是要带工藤回领地。
“你应该知道阿尔木的夜晚是不属于我们,而是属于乌拉娜的。”他轻快地拍了拍白马两侧的箩筐,微微昂起头。
“阿尔木是什么?‘乌拉娜’,那又是什么?”
“阿尔木是森林的名字,乌拉娜则是你眼前这片草原。”他莞尔一笑,“我忘了你是从外面来的人,一定是大铁皮半道没油了,丢在路边想进阿尔木来找些东西填肚子。”
工藤通过首领的描述隐约猜测到他口中说的“大铁皮”或许是指轿车,想来这附近应该有他们的人歇脚的地方,恰好可以借住下来,顺便问清路。当首领牵着马走到月亮底下,他才彻底看清了这个年轻首领的模样。一双水蓝蓝的闪烁眼,一抹喜悦悦的欢快笑,他手上捆紧了牵白马的缰绳,胳膊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强而有力,是健壮的小麦肤色。工藤新一从首领乱蓬蓬的头发看出,这个人大约骑马太快,风刮乱了头顶,还来不及打理就听见了工藤的声音。马身两边各挂有一只树皮条编成的箩筐,里头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时令蔬果。他应该是乌拉娜的原住民。“乌拉娜”的本地语言中也代指“美丽的人”。
“我带你去我们领地吧,别想着会有人让你蹭上四轮铁皮。乌拉娜通了路,可很少人从这里经过。”首领说到这里,颇为不满地皱了眉头,“你最好不要打乌拉娜的主意!”
“我只小住几天,如果有人从这里经过,我就会离开。或者你能否告诉我,附近有没有什么通往别处出口的路?”
“在西南处有个最近的乌拉娜镇,离这儿有三四天路程,如果用四轮铁皮,一天就够了。你还是在这里安心住几天吧。”这回他毫不掩饰地“哼”了声,“我是黑羽快斗,黑羽氏族的首领。”
工藤新一简要介绍过自己的姓名,随黑羽下山。说来奇怪,黑羽仿佛对这片林子很熟似的,工藤绕了半晌没走出的林子,黑羽只花了一会儿工夫就踩上草原的土地了。月光泛泛地别在天空里,乌拉娜草原静静浸润在一片片纯净的月光下,生活在这里的族人或许都受了日月的馈赠,他们吃着日月带来的丰润,享受日月的洁净,才会有黑羽快斗这样的人。草原太宽广无垠,走进去,半条腿都淹没在青葱的海中。你听,那是草根的拂动,那是夜里的鸟啼,黑羽快斗一下一下抚摸着白马的鬃毛,他吹起口哨,哼出歌曲。
乌拉娜 乌拉娜 我从未把你当成母亲
我宁愿把你当成至死不渝的情人
乌拉娜哟——
夜里啼鸣的鸟儿听见了黑羽悠扬的歌声,立即附和上来,一拥而上,他拍着棕色马鞍,背篓里的箭镞就像节拍器,在寂静的夜里同黑羽一块歌唱乌拉娜。他们走过乌兰河,河面平静而曲折,在月色底下真像乌拉娜的银镯子,远处搭起的几处大型格尔斯旁正烧着篝火,朵朵篝火点缀了乌拉娜的衣裙,开出了闪亮的花——那就是黑羽部了。那不是一个大群落,粗略估计只有二三十号人,归成小家庭、划成小格尔斯,也就没几顶了。女人有女人的分工,男人有男人的活计,余下的小孩则在格尔斯间玩耍。东一堆西一角的是缝补衣服或是做力气活的女人,北一道南一边的是整理猎物的男人,还有几个正蹲在乌兰河边洗桦皮桶。
黑羽放走了白马,任由它去草地间寻自由去了,迎面而来的几个年轻人见了黑羽都打招呼,黑羽也不客气,不是锤一下这个的肩膀,就是拍一下那个的胳膊。工藤以为自己这身打扮多少会引来族人的异样的眼神,谁知他只是跟在黑羽身后径直走进格尔斯,无人朝他投来怪异的目光。
格尔斯是黑羽的,首领独有的优势会优先体现在住处上,部族里的格尔斯再宽敞也宽敞不过黑羽这顶。帐壁挂满了各种斑纹的兽皮和兽牙,正中是墨汁画成的大图腾,格尔斯里用粗大的桦树木做支撑,不用怕坍塌,里头随时随地留了火炉,火顶上就是个铜皮茶壶,黑羽往里头丢了几颗茶叶,招待工藤坐下。
“这里怎么会有铜茶壶?”
“时隔几个月会有商人从外面过来,有的从乌拉娜镇来,有的从乌兰镇来,有的只是路过,但也愿意和我们交换物品,我们用自己做的东西跟他们以物易物。”他往工藤面前的杯子里倒满了茶水,加了半杯热牛奶,“你就在我这里住下吧,氏族里没有多余的格尔斯。”黑羽一边扒拉炉膛里的火堆,火光映红了半张脸,一边怅然地说:“从前是一百多人的大族群……这几年已经有很多人离开乌拉娜,住到镇上去了。”
“住到镇上,怎么会?我看这里环境可比城镇好得太多。”
听了工藤新一的疑问,黑羽脸上的神色在火光的闪动中变化莫测,仍然扒拉炉口烧剩的灰,说话间裹挟了笑声:“谁知道,不可说的太多了。”
格尔斯外的人声与工藤几个月前历经的人声相差无几,但为何又相差甚远?乌拉娜的星光和城市不同,乌拉娜的河流和城市不同,乌拉娜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果,笑声、哭声、歌唱声、口哨声都与外界不同,这里的所有生物都附着有一丝活的灵魂,你要它时他就挺身而出,你不要它时它便和风雨作伴。工藤新一开车驶过这片敞亮的草原时,仰头看天,忽然有种想丢盔卸甲奔向天地的快感。恰好黑羽快斗来自于这份快感。工藤打心底里感到魔幻极了,前几个月他还在事务所工作,喝着咖啡,享受时代的一切红利,如今他坐在信号微弱的大草原里,坐在某个氏族部落的营地里、火炉前,喝着奶茶。
工藤还想过问些部族的历史,可惜外边的同伴需要首领的帮助,二三十号人实在是忙不过来。他本想一同帮忙,却遭到黑羽快斗的拒绝,说道有朋自远方来,可要乖乖捍卫客人的这一项职权。最后二人各让一步,工藤新一被允许坐在篝火旁看他们忙活的影子。
黑羽氏族驻扎的地方不过乌拉娜草原的一寸,只是依着河流,好迁徙罢了。然而这偌大的草原上正是因为只有他们这一点才显得极其完美,篝火装点了姑娘的灰绿色草群,人声修饰了她的沉寂,氏族内各忙各的,分享今日的见闻,也有几个好奇却放不下手上活计的,时不时朝工藤投来好奇的眼神。他们就像是在打量过往路过的旅客一样,面对工藤新一的穿着、打扮、长相,甚至是丢在路边的那辆“大铁皮”也倍感疑惑,好几个人尝试与工藤新一以物易物,他们交出了自己手工制作的小玩意儿,但工藤身上并没有能够满足他们意愿的好物。黑羽在离工藤不远的地方处理今天猎来的动物,从黑羽口中吐出的叽哩咕噜的语言不像其他人口里说出的那样拗口,反而像歌唱,悠悠地、轻轻地,淌过工藤新一心间一只不起眼泉水眼儿。
那几个调笑的人,又时不时看看他,时不时推推黑羽的胳膊,忽然说得黑羽面红耳赤,像是要吵起来。这时黑羽急迫地扫了工藤新一一眼,很快,没有停留,可又慢极了,仿佛停了很久,工藤新一感到有风拂过面颊,摸脸颊的功夫正正好好与黑羽躲闪的眼神有了对视。人群即刻沸腾,烈烈燃烧的火烤得工藤的脸烫极了。
不知乌拉娜上的每个迁徙民族都是如此,从前在课本上读过的游牧民族的生活全面地展现在工藤新一面前。部民提上自酿的果酒,风干的鹿肉,将野菜和肉类丢进锅里大火烧开煮沸,再煮上些调味的野菜,这就是他们一顿晚餐了。这几十个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吃着吃着,突然开始唱起了歌,乌拉娜夜晚的气温骤然直降,但篝火和果酒把人的心烤得太暖了,工藤挨着黑羽坐在正中的位置,看那些年轻的姑娘和小伙载歌载舞,他们不着腔调的发音裹上言语的外皮,统一唱道:
乌拉娜 乌拉娜 我从未把你当作母亲
我宁愿把你当成至死不渝的情人
在远行的困倦里
空旷的平原,平原上的绿浪,绿浪上的一望无际
时常搅动我的思绪
乌拉娜哟——
黑羽猛地站起,高举酒碗,向天空、向大地、向着尘埃致敬,一口干完了所有酒,族人们欢呼雀跃,眼神又流连在工藤与黑羽身上。这次黑羽不再躲闪他,俯身问工藤:“他们对你还是好奇得很,你能……你能回答他们的问题吗?”工藤新一顾虑地看向黑羽,他挥挥手:“你如实说就好,我们这些人不爱撒谎。”
“你们想问什么?”
“您是打哪儿来的?”黑羽为篝火对面的一位女性部民翻译,“我看见您的大铁皮停在路边,上面装满了行李,看上去您是要去什么地方的。您是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呢?”
“我从遥远的南方来,一直往北走,没有目的地,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工藤新一的目光瞬间投向苍茫的远方,那里没有雪山大地,没有草原,甚至没有森林,那里不像乌拉娜,群山环绕、水草丰美,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人流。“那座城市比乌拉娜镇还要宽阔上很多倍,人挤人,房子挤房子,马路挤马路。”
“宽阔上很多倍,那么究竟是多大呢?有我们的乌拉娜大吗?有我们头顶的天空那样宽阔吗?”这一个急不可耐的女孩跳到他面前,摇晃着黑羽的胳膊。她水灵灵的黑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动,一会儿指指草原,一会儿指指星空,“人挤人,房子挤房子,为什么还要住下去呢?马路挤马路,又该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呢?你们那儿倘若不能开铁皮,能不能跑马呢?”黑羽快斗向工藤投来歉意的眼神,轻抚女孩的发顶:“抱歉,她或许问得有点多,你如果不愿意回答,也不用勉强。”
“我们那儿是不能像乌拉娜那样跑马的,因为那里是人挤人、房子挤房子、马路挤马路……那里远没有乌拉娜的宽广,更没有银河的无垠,它实在是太狭隘了。”
黑羽快斗察觉到工藤情绪走向低落,便叫人开始收拾篝火旁的杯盘狼藉,向族人们交代客人需要休息的事实,他们也不缠着,反而用一种艳羡的眼神目送首领与客人。回到格尔斯里,篝火近处烟熏火燎的肉香才真正显现出来,格尔斯里头还烧着火,飘满了奶香和茶香,炉膛口的柴火灰在这时仿佛也散发出一股无名且安神的木香,风干过后的干肉倒吊在格尔斯一侧,里头令人目不暇接的七彩挂饰,墨黑色的图腾,铺满毛绒的毯子,都给工藤新一留下了不小的印象。黑羽将正中央的大铺盖分成两半,抬出一床崭新的被褥在床上铺好了,帮工藤搬完行李,这时候外面又响起了歌声和笑声,属于族人们的晚会开始了。
“这几天你只能和我将就睡一块了。”
“不出去陪你的族人吗?”
“少一天不去也没关系,”黑羽骚挠起脸,两个人在炉膛前坐下,他又扒拉起火堆,室内重新响起柴火的噼啪声,“我想和你待一会儿,顺便和你说声抱歉,今天差点置你于死地。”
工藤挥挥手:“你刚刚在和他们做活,不会就是因为这件事才一直看我吧?”
“不是,”黑羽的脑袋仿佛要扑进火里去了,他一遍遍往炉子里添柴,可心思却像火一样烧起来,“当然不是!”
乌拉娜的住民是最藏不住自己心思的,工藤作罢,没继续问下去,他今天累坏了,从前翻覆的往事就足以他好好睡上一觉,也正抱着这种心思,又或许的确太久没有松懈下来,他侧身靠上熊皮草垫的角落,目光停留在在炉膛前可劲儿扒拉炉火的黑羽身上,依着这样宁静的夜,很快睡去了。
三
我醒在一个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的时候。格尔斯外呼啸着狂风,再没有歌声,乌拉娜的夜晚竟与白昼截然不同,然而格尔斯里炉火的声音我仍然听得很真切,蒸汽从铜茶壶口钻出来,我翻身,撞上黑羽紧闭的双眼。我想起来自己原是开车一路向北行驶,误入歧途,半道迷了路,把车抛在路边企图去阿尔木森林里寻些食物,这才遇到了黑羽,他好心让我暂时留下,等过路的车将我捎走。
现在我感知到思维在下沉,在冷静,远没有几个小时前坐在篝火旁的混乱。我的胡思乱想促成了我的心智不明,正是这一点让黑羽观察到了,我才能早早进入格尔斯休息。但我是如何感到慌乱的?不太明晰。或许如今的境况真像那个女孩问的那样:我从哪儿来,我又将到哪儿去?学校的哲学课程中的确有相关问题的答案,当时我企图在古希腊那些文人学者的哲思中找到一个准确的答案来回答她的话,但事实并不如此。我对自我的来处始终抱有无奈,我是从那里挣脱而出的,只留下隐晦的讯息便在一个夜晚忽然杳无音信。现在他们该乱了阵脚,不晓得我这个名人居然会藏身于偌大原始的草原中。开车出来时候,我心里有了这二十多年来的第一次迷惘,就像一个人站在迷雾重重的十字路口,未来不会给你答案,并不断催促你选择到底应该走哪条路?
出行这么久,从南到北,我见过一些不同地方的风土人情,人和事却都和城市里没有什么区别。我看见过逼仄的街上挤满了人,见过屹立不倒、终年白头的雪山,见过冷森森的冰窟,见过风干的大沙漠,却都没有唤起我心里某个念头。然后我看见了黑羽,或许是银月都怜惜他而给他赐了一层光辉,我在见到他在马上呵斥我的时候,瞥见他深邃而不可预知的眼睛。他是乌拉娜,他是月亮一样。从此我心里充满某个激烈的念头,在他说笑着不经意瞧见我,或是故意望向我,或是火光映红了脸的样子,我都有种此刻自己仿佛不是往日那个冷静的工藤新一的感觉。
他正躺在我身边,呼吸很缓,面朝格尔斯顶,借着顶上泻下来的月光,我隐隐看清了他的五官。我还没见过睡得这样安神的人。在城市里,只有借安眠药的全力,我才能睡得昏沉,大多数时候都是很浅的,时常在闹钟准点响起前便睁开眼醒了。我重新躺平,面对顶上满溢而出的月光,熬出了睡意,重又睡去。
我醒在一个充满香草气息的晌午,身边的被褥里已经没人了,外面尽是人声,我懊悔养成的作息时间被打乱,穿上外套走出格尔斯。
太阳光晃得我的眼睛一时睁不开,昨夜降温,今早升温,空气已经泛热了,氏族里的人们在河边忙活事情,不大回营地这边。黑羽就在这时飞来身边,在我耳边别上朵蓝花,称赞道:“和你正好搭配!看,我耳朵上也有朵一样的。”
他耳边的花蓝盈盈的,在风中飘飞。我回他一个笑脸,问:“你上哪儿找来的花?”
“森林里,草地上,到处都是。我还不想让它们跟着我,偏偏我去哪里都有一簇花开着。”他推了把我的肩膀,“在乌拉娜,送花是最高的礼赞。”
我知道他的意思,想让我夸他:“我一定会收好。”
“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显然我不能拒绝他的邀约,只得点头,偌大的地方我还真想到处逛逛。黑羽不把我当外人,我不知道他是否对所有外人都一概友善,还是仅对我这样,可我认为他属于那种一视同仁的友善人,我心里头认为他不会对任何人露出凶相,这种表情仿佛不属于他。
黑羽孩子般地拉住我的手,带我悄悄潜离营地的范围,脚步极其之快,步到昨天我们相遇的阿尔木森林脚下才停下来。他的身后仍然背着弓箭,说是森林里仍然有危险,不防身怎么能行?而后拨开丛丛低垂的树枝,同我往深处走。我看见的是绿得满盈的天地,底下是鲜绿的阔叶林,往上走逐级递减成针叶林,原来昨天我只顾着觅食和躲避,没有仔细看清阿尔木的基底是一座延绵的山。阔大的叶子边缘割开了天空的一角,我们脚边的土壤湿润而厚实,像我这种从前不常为自然而感怀的人也不得不臣服于此。我回头看一看自己究竟走了多远、走了多高,看见的却是怎么都望不到头的草原,她身上不仅爬满了乌兰河的河水,更有一条格格不入又刺眼的黑蛇缠绕着她。那是公路,因为我看见我的车就停在那里。
我无缘无故地叹气,回头见黑羽站在高处正直愣愣等我跟上去,我不敢怠慢他。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会国语的,还说得那么流利?”
“这个啊,”他背身过去应该是不希望我看见他的表情,“我妈妈会国语,小时候我还上过一阵子学。现在当然不上了,我不喜欢那里。”
我想问问他家里父母亲的情况,昨天来到这里后我就一直没见到他的父母,心里好奇,但又觉得这样过问有点儿像警察审问犯人,太过越界,总是没说出口。
“你想问我家里父母?他们在乌拉娜镇生活。之前我父亲是氏族首领,乌拉娜镇建成后,外面的人劝首领应该起带头作用,他们不得不搬去乌拉娜镇上住了,所以当时也带走了一批人。”他行走的背影有些摇晃,“最多的一批。”
我猜想他曾经在父母那里得到过什么,身上那份独一无二的天真是否就在他们的教育下潜移默化地取得。透过黑羽的影子,好像就能看见他的家庭和生活环境,我现在正处在他生活的环境中,能够理解他何以长成如今这样的灵性。我听他在谈及父母时语气里洋溢的自豪,最后归落为隐形的无奈,相信他并不怨怼父母,只是一味相信玄学中信奉的世事无常,正如他说的“谁知道,不可说的太多了”。
开车来乌拉娜草原前,我在距离此地三十多公里的地方见过乌兰镇,那地方同样是某支游牧民族的落脚点,但搬来的时间比黑羽氏族要久很多。我路过镇子进去买水,里面的人,大多都沾染上了世俗的谄媚和败家气,他们每个人的眼里都没有了黑羽眼中的湖泊、河流、高山和草原,他们和我在东京见到的市侩半斤八两,那时我觉得此次出行或许是没有意义的,我究竟在找什么?宛如黑羽氏族的姑娘所说,和草原相伴的民族,势必是要回归草原去的,人以天为被,地为铺,夜夜枕着丰美的鲜草入睡,闪烁的星光入眠,如果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午夜梦回时分望见的将是漆黑的屋顶,那么她的眼睛会瞎的;如果听不见流水般的草拂声,那么她的耳朵会聋的;这辈子穿行于山地草原间,走惯了或崎岖或平坦的路,如果走上城镇铺就的不受岁月磨折的水泥路,双脚就会疲软得再也无法负担起她的身躯,那么她一定会瘫的;黑羽氏族是最不会撒谎的一群人,如果将他们突然扔进人情社会中,那么他们一定会手足无措的;他们的身体是神灵给予的,将来是要回归土壤,报答神灵。我不曾向谁低过头,但在黑羽面前,我常为我的市井气息而羞愧,我不希望他离开乌拉娜草原,希望他保留心中那份天然。
我走上几步路,跟上前,仔细确认:“你不会走,对吧?”
“什么走不走的,我才不走!”他笑了笑,“你要是觉得累了,就尽管来乌拉娜找我。我一直在这里,无论如何都在这里。”
他的坦诚着实令我猝不及防,我只得收回蠢蠢欲动的手,故意不答他,埋头向前走。
黑羽以为我没听见他的许诺,对我调皮地笑:“你一定要来,我等你。”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用不着三番两次地提醒我。”我推开他凑上前的脸蛋,与他昨天夜里坐在炉膛前扒拉火堆的表情一样,心潮默默涌动。
山上轻飘飘着花絮,很是灿烂,浮云把太阳咬掉半个边,在厚重的云层后泛着隐隐又绵绵的清光,这样的好阳光在乌拉娜居民的眼里就是少女衣裙上的花边,一叠叠衬出裙摆的美艳含蓄。山里总回响着水滴声,从天上地下、草间缝隙、四面八方传来,黑羽执意找到那处发出水滴响声的地方,兴许就是个泉眼,我乐意跟在他身后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同样执拗起来,我们打赌谁先找到谁就回格尔斯生一晚上火炉子,另外黑羽还给我加了个附加条件,如果我输了,要用身上的东西抵押给他。我看他挑衅的眉毛,心里头没来由地冒火,咬牙同意了,决定分头行动。
在打赌这点上黑羽绝对称得上是高手,毕竟他会利用人的好胜心来规划出自己占据优势的条件,等我冷静下来意识到不对劲时已经迟了。我并不了解脚下这片森林,黑羽却相当熟悉,我和他对森林的不同印象,就像他和我对城市的不同印象,我吃亏了,当时居然没反应过来。本着竞争的态度,我决定硬着头皮找下去,上山的途中我察觉到树上有人为雕刻的痕迹,乌拉娜鲜少有外人进来,记号只能是同为游牧民族的猎人们留下的,或许他们曾在浩瀚的林海里发现过流水,并做下了痕迹?
那点流水声仍在流淌,音符一样敲个不停,与我在草原上听见的乌兰河声大相径庭。乌兰河滚动得静谧,不为什么人所干扰,不过是草原的裙带;这点流水声则不同,小而密集,可能只是一个泉眼儿,恨不得闹出个大动静来好让世人知晓。它一定没有钢筋水泥铸就的桥梁,没有见过花天酒地的黑夜,没有收留过无家可归的行人;它没有左右岸之分,小得几乎可以将它的宽度忽略不计,可声音却能时时刻刻提醒你:嘿,别小瞧我,我的歌声可顶大着!
泉眼眷顾我,树干上潦草的痕迹指引我找到了那处小小的泉水眼儿,凑近一瞧,那泉水口深不可测,石头两边爬满了青苔和野草,涓涓细流正欢快地钻出来,跑下去,游到下游。我心底欣喜,蹲在溪流边捧起一捧水,泉水冰凉,冻得我差点缩手,我思忖这泉眼应该叫个名字来庆祝我的胜利,那就叫“胜利泉眼”好了。“胜利泉眼”的周围散布有大小不一的碎石,顶上是冰山,碎石就来自于那儿,我站起来望向高耸的白色山巅,那头是我想象不出的威严庄重,我肃然起敬。
黑羽喘着气找到“胜利泉眼”时天色已经变化了,天不再那么蓝得纯粹,反而敷上了一层含蓄的蓝紫色,太阳以缓慢的速度走向山底。他看见我坐在石头上得意地笑,经过“胜利泉眼”时蹲下身捧起水浇进嘴里,心甘情愿道:“是我输了,今天晚上我烧火。”他走来我跟前半跪膝,托过我的掌心,亲吻手背,莞尔一笑:“这是族人流传下来的契约仪式。”我看见太阳在倾颓,在剧烈燃烧,天空燎烧成一片火云彩,我跳下岩石,几乎压抑住冲动地对黑羽说:“我们那里也有和你们很相似的契约仪式,我们做个交换怎么样?”他点点头,笑脸相迎。我捧起他的脸,心脏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黑羽的身后,月亮散布着皎洁无瑕的光辉爬上了山巅。我亲吻他的双颊,在那之后,他抱紧我,在绵密的月光里亲吻了我的嘴唇。
四
从父母那里听到的传说可能是真的,一个人会在另一个人上栽跟头。
我是乌拉娜的孩子。
我是黑羽氏族首领的儿子。
我出生在一个夏天。我的父亲叫黑羽盗一,我的母亲叫黑羽千影,二十多年前的某个下午,当时氏族正从阿尔木森林顺应季节迁移去草原,父亲从辽远的阿尔木下来,带来了预备氏族晚餐的狍子。狍子这样的猎物生性多疑,看上去呆傻,但异常机灵,父亲是氏族内有名的射箭高手,我母亲就是依据这点才安心跟在父亲身后,一旦是他看准的猎物绝对不会丢。那天下午,沉闷的天气席卷了阿尔木,马都蔫了,一口一口舔石头缝里的小溪。父亲心里太过烦躁,担心身在营地的母亲,企图提前射杀猎物,弓箭脱手只擦过狍子的腹部,它吃痛地撞上树桩,蹬蹄逃跑。父亲立刻翻身上马,取出背篓里的箭再次对准了猎物,这一次他没有偏,狍子应声倒地,其余几人合伙将它抬回营地。
父亲下山时忽然电闪雷鸣,下起倾盆大雨,营地的格尔斯在风雨交加中摇摆,薄纸片似的。他顶风冒雨拖回猎物,从马背上翻下,在雷声闪电中分辨出属于首领的格尔斯内传来了新生的尖叫和啼哭,那天父亲收获的不只是猎物,还有我。
我就是我,不是别的什么存在,我是父亲最骄傲的孩子,在氏族中受到所有人的喜爱。他们羡慕我父母之间蔓延的爱意,羡慕他们能够拥有我这样一个聪明绝顶的孩子。等到我稍微懂点事理,父亲特意给我选来一匹白马,教我骑马射箭,整片草原都是我驰骋的天下,太阳不落地我就不回营地。我骑马跑过乌拉娜的每个角落,碾过每寸土地,领着我的白马吃过乌拉娜的每一根青草,舔过乌兰河甘美的流水,上过阿尔木森林每一面向阳的山坡;我的箭术与父亲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氏族里大部分秋膘都是我打来的!
我在乌拉娜度过太多个日夜,看过太多露水和火焰了,早已离不开乌兰河、阿尔木森林和乌拉娜。到了该上学念书的年纪,族人们商量应该将我送出去念书,我立刻点燃篝火闹戏法似的撒浑,高调宣布:“我不能离开乌拉娜,就像乌拉娜早就不能没有我了一样!”父亲难得愤怒地罚我反省,一连七天不许骑马射箭、不许离开营地半步,我在小格尔斯里大发脾气,最后精疲力尽倒在干草堆旁望着格尔斯顶部狭小的洞口,透过那里我看见了满天的星星,格尔斯内满地的月光,我第一次产生了想要流泪的冲动。氏族内的男人不能轻易落下眼泪,我翻过身子,不得不妥协于面前这个无可奈何的现实。
一个夏天结束,秋天起头的日子,我在乌拉娜公路旁等待铁皮到来,母亲牵着我的手,不安地捏一捏我的手指骨。他们与外来交易的人换来了几件崭新的衣服做我上学穿的常服,短袖很大,我穿惯了自然制作的衣裳,在人工的衣裳里忸怩不安,如芒在背。衣服的材质滑溜溜的,套在身上远没有先前的皮实,浑身上下像穿了水一样难受。我背上的书包快压弯脊梁,太阳散发着无穷无尽的天光,母亲和我的脊背隐隐发烫,我们盼望得有些泄气,但只能继续相持和等待。巨型大铁皮带着浑身热浪从遥远的地下缓缓驶来,在阳光里,起先是个闪点,而后是一坨光圈,糊花的玻璃窗,掉了漆的车身,呼哧呼哧犹如哮喘的发动机,这就是我对“外来”的第一印象。而闪点自它出现时一直搔爬我的心头,我破了胆似的踏上车,别过母亲,别过乌拉娜,在满车疑惑的目光内坐下了。我一坐,坐过站台,坐过春夏秋冬,坐过歧视和偏见;我睡在看不见星星和月亮的房子里,四周冰凉,午夜梦回时分我睁开眼看见的是一片漆黑,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是自己这双独一无二的水蓝色眼睛瞎了;我处在看不见辽阔天空的四方屋顶下,走在宽阔平坦的水泥地面上,每天闻着列车屁股后浓密的黑烟,寿命都要减短。
有个清晨我接到乌拉娜寄来的信件,惊愕地发现,我开始逐渐遗忘乌拉娜的本土语言,通行的国语慢慢在脑子里扎根,我意识到我不能再这么隔阂下去,念完中学,我说什么都不再去学校了。
我完全成为了乌拉娜的孩子,守着她的日升月落。氏族内部为我举行了盛大的成人礼,在生日那天,我在阿尔木森林独自猎到了一头熊,身上挂了彩,我和白马并肩走回营地,在格尔斯外听见了国语。里面的人如此说:“我们诚挚邀请您和夫人作为先锋,入住乌拉娜镇,这样在族人内部也能起表率作用。”紧接着是翻译声:“你们在草原上生活总也不是个头,乌拉娜镇就在草原西南方,这几年也通了公路,很方便你们搬过去的。”父亲说:“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需要投票表决。”格尔斯内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鼓掌声,他们哈哈大笑走出来,撞上我,口中依旧念念有词:“那我们期待您的回复!——令郎真是一表人才、英姿勃发、仪表堂堂啊!”
族人揭下了庆祝的彩带,氏族内一百多号人坐在篝火前,听从我父亲的指挥。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所以久久不去。乌拉娜镇的开发商不是第一次来劝我们搬到镇上去,前几年乌拉娜镇尚且还是一堆规划图纸时,政府的人便和开发商乘车来到乌拉娜,与父亲促膝长谈。我从母亲那儿听到父亲与来人发生过激烈的争执,两帮人最后不欢而散,父亲坚持不去乌拉娜镇,不欢迎他们再来,担心这些人觊觎乌拉娜丰饶的资源。可长此以往,时间会动摇人心,氏族内部逐渐出现想搬入乌拉娜镇的想法,这次开发商的劝说,终于让作为首领的父亲不得不软下了心。投票用树皮计数,氏族内一百多号人每人一块桦树皮,谁要是想搬进乌拉娜就往草地上丢桦树皮,最后数清桦树皮的数量。如果超过一半的人丢了桦树皮,父亲就不得不起“带头作用”,搬去乌拉娜镇。
我在这样凝重的氛围里拴好了我的白马,熊被我丢在营地几里外的地方,我独自蹲在乌兰河河畔,看流水易逝,水里的月亮溶成一圈涟漪,同天上的星星一块破碎飘絮。母亲黑羽千影站在身后叫我过去投票,我在乌兰河的涟漪里看不清她的面容,我只看见满天星星,满地月亮,人生如何,为什么这么悲凉。我回头望见千影肩膀上睡在暮色深处的吣珂察雪山宁静而美丽,云层缭绕的下方就是阿尔木森林,热闹的阿尔木脚底就是辽阔的乌拉娜草原,接着我又瞥见乌拉娜草原上的这么一群人,这么一群围坐在篝火旁手握桦树皮的人,慢慢闭上眼,跟千影走离乌兰河,回到人群中。
千影往我手心里塞了一块方形的桦树皮,我坐在父亲身旁,看向热烈燃烧的篝火。草地很快被桦树皮覆盖了,天下在吣珂察山顶上的鹅毛大雪,今晚下在了我的面前。我看见父亲艰难地起身,接过母亲手中的桦树皮,一齐抛在了草地上。我是最后一个起身的,我攥紧了手里的桦树皮,没有像他们那样丢向草地,而是朝篝火走去,伸手掷进火塘里。桦树皮在火焰中戏法般幻化成金色的灰烬,瞬间消失,我走进格尔斯,听见母亲抽泣的声音,还有隐约的歌声:
乌拉娜 乌拉娜 我从未把你当成母亲
我宁愿把你当成至死不渝的情人
在远行的困倦里
空旷的平原,平原上的绿浪,绿浪上的一望无际
时常搅动我的思绪
远在千里,只要想念瞬间燃烧
我会辗转上路
每次都在夜色里潜回故乡的土地
抚摸空气里特有的体温
那是一种满足
幽会的眼睛里饱含羞涩
我对每一个在乌拉娜悠闲生活的人充满嫉妒
他们在我的情人的肌肤上
任意烙着伤痕
而我总是轻轻地,像是风
吹拂在微湿的泥土上
乌拉娜哟——
最终的结果是父亲黑羽盗一不得不带领众人搬去乌拉娜镇,留下二三十号固执不愿走的人继续在草原生活。他在临行前的夜晚让位于我,从此我成了黑羽氏族新一任首领,留守乌拉娜草原。
几年来,乌拉娜没什么外人,循着蜿蜒的公路边际走下去,周围也不过是牛羊成群,我很少会留下外来人住下。工藤新一是为数不多的。那时,我藏身树后,感知到阿尔木有外来者闯入,拉满弓速速赶往骚动的地方,但我没看见一个不怀好意的奸人,只看见一个心怀秘密、对万事万物持有好奇的年轻男人,他差点被我的箭刺穿眉心。可他没有愤怒,我敢肯定我们相互都看呆了。
他清清嗓子,好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从南边来,汽车没油了,想在森林里找些果腹的食物。你是这附近的住民?”
“南边来的?”我翻下马,轻抚白马的鬃毛,“这里已经靠近最北边了,你来这么远的地方干什么?”
他立起衣领子,瞥我一眼:“我不过是个度假的游人。”
“你不说清,留你暂住的事情我就不考虑了。”
“我真的是个外地来的游客,你不留我,我自己回车上睡好了。”他摊开手,作势要走。
“等等!乌拉娜晚上降温,你指望那个破铜烂铁能有多暖和?我带你去我们营地,别想着会有人让你蹭上四轮铁皮。乌拉娜通了路,可很少人从这里经过。你最好不要打乌拉娜的主意!”
“‘乌拉娜’是什么?”
“是你眼前这片土地,我的母亲。”
工藤眼里闪着变幻的光芒,他很好奇,仔细打量着乌拉娜的一草一木,我太久没有遇上过对乌拉娜怀抱敬畏和好奇的人了,回营地的途中自然滔滔不绝说了很久。工藤似乎是个博学的人,我同他说什么他都能够瞬间明白,如果不是涉及价值观上的问题,几乎不会起争执。我给他安顿在自己的格尔斯内,铺好了床铺,他执意要看看我们氏族内的生活情况,我拗不过他,只得同意,在一旁继续忙自己的。几个好奇他来历的族人不是向我直接打听,就是止不住地偷看他,而工藤浑然不觉,反而朝我投来一个友善的笑容。我身边的几个人古怪地调笑我几句,问这是不是我的初来乍到的心上人。
我立刻反驳:“少瞎说!”
“首领,别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在这方面你还算是个毛头小子。”
“我今天才和他见面——你少看他,不然他又要看过来了。”
“你和你父亲一样,是一见钟情哪!”
我被他调笑得面红耳赤,躲开他撞过来的胳膊,扭头看工藤正目光灼灼地望着我,眼神里好像在问“发生了什么事”,我来不及躲避忽然融进他的眼睛里,隔着篝火遥遥相望。他的影子在火的热浪下飘忽不定,那时我感到自己有想冲上去和他嬉闹的欲望,但我忍住了。我不知他是什么来历,不知他来自哪里,不知他此行会停留多久,格尔斯外载歌载舞,我和他坐在炉火前看火光映照,心里实在颤抖和愉悦。我兴奋地埋头使劲儿扒拉火堆,他依在温暖的一角,疲惫得撑不住眼皮,困在熊皮垫得一头。我趴在他耳边呼唤他的姓氏,连叫了好几声他都没有回应,无奈之下,我拖他上床,盖好了被褥,在他身边躺下。
母亲曾对我说过无数次和我父亲邂逅的浪漫情节,在她少女般的回忆里,有关父亲的一切几乎都是美好的。她说人这辈子总会在某个人身上栽跟头,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栽跟头的心思是压抑不住的。格尔斯顶端投映下来的月光沁满了工藤的脸,我在观察,他到底有什么不同值得我在遇见他的刹那动摇了心神,看来看去,我感到自己愈来愈紧张,那张脸在月亮底下光辉灿烂。我的目光从他的头发丝一直抚摸至手掌心,企图说服叫嚣的念头,看清这个外来人,可我越看越看不清,工藤新一身上没有外来人的狡猾,他洁净得像吣珂察顶上终年覆盖的雪,这片雪山大地在消融后流进乌兰河,淌过我的身心。
正是因为意识到这点心悸,我才跟他上了山。从族人的反应可以看出,我们并不避讳同性恋爱,所以我担心工藤所在的城市会将这类爱恋拒之门外。我躲在密林中等待他发现那个泉眼,对未来所有的可能性浮想联翩,甚至做好我和他可能止步于萍水相逢的缘分。亲吻他的指尖时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夜晚降临,满天星光,他跳下石头亲吻我的脸颊,我确信这是邀请,我的心在告诉我一个同样激动的声音。那就是,我们都在对方身上栽跟头了。
五
一封未寄出的手写书信
工藤新一:
工藤,信我寄不出去,发简讯你在无信号区,现在大家都在担心你。
我知道你厌倦了城市的生活、烦琐的工作,你每天不得不面对糟糕的环境和卑劣的人心,哪怕再富有正义感,我们这类人也会失落,也会迷茫。可躲避不是你的本性,从我认识你后,你就没有表现出忧伤的一面,我不知道你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失望,你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毛利小姐不断上门来委托我破解你留下的暗号讯息,我只能告诉她你现在人流浪在天涯海角,暂时不会回来。
你还要躲多久?究竟有什么可躲的?我不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责你,只是希望你能够尽早回到正轨。我记得你有回从东京赶来大阪,我开车接你去吃大阪烧,你靠在车窗边上注视外面飞速驶过的城市霓虹灯,忽然和我说,案子办多了也会感到黑暗面的压抑。一个人总和这些东西接触,久而久之也会怀疑世上还有没有纯真可言。作为你的朋友,我想问你,究竟什么是“纯真”?什么是“正义”?你对纯真的真正定义是什么,某个人的定义就一定正确吗?人性不是多变的,而是多面的。我现在还时时想起你在念书时曾经和我说过的话,推理是没有高低胜负之分的,真相永远只有一个。现在我们站在真相面前久了,怎么反而还会错愕,世人还需要我们这些人的指引和引路。光明的面前是黑暗,而黑暗的尽头一定是光明的边缘,我们走在这样的边缘,不应该感到荣幸吗?
或许你现在所需要的是疗养神经,补足你的情绪。我知道,你在简讯中说你决定自驾从南方开到最北之地,我不知道你现在人是否还在国内,不清楚你这个“从南到北”究竟是什么意义上的南北,不过既然你出去了,那就好好放松吧。话说回来,我也遇到过这种低谷期,剑道和甲子园都不能满足我的时候,我就必须考虑出门散散心了。绝对不要去城市,你在外面的原野漂泊会看见更大的世界,你应该去看看肥美的土地,土地上的人情,人情里的脾骨,脾骨里的灵魂。我曾见过这样的雪山大地和纯粹的风土人情,说不定你在那里待上一阵子后就会回来吧?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来大阪和我见面;或者你回来了,我就去东京找你玩!我知道大阪最近满出很多新乐子,就等你回来!
服部平次
3月28日
六
给任何可能读到这封信的人:
时至今日,我承认情感打败了理智,作为理性的代言人,作为侦探,我想我应该去好好反省、自我舒缓一下。各位警视厅同僚、亲爱的朋友们、知晓我的外界媒体们,请不用担心,我并非就此销声匿迹、杳无音信,我会留下这封简讯就意味着,等我明白后还将回来。
我猜测,最先发现这封信的是兰。事情发生后,我回到家,她就是第一个打电话给我的,所以我决定在黑夜里出走,白昼时她一定会找上门来过问我的情况,给予安慰和疏导,会告诉我世间并不如我所见所想那样残酷。但很遗憾,我现在暂时不想见任何人,也无法接受止于安慰的说辞。我希望兰不用担心我,我想通之后自然而然就会回到家里,再次处理大小案情。我现在只是疲倦了。关于案件的全部进程,服部和警视厅了如指掌,我当时与服部全程一块行动,但还请各位不要断然打搅我这位老朋友,他也有自己的生活。
不得不承认的是,我的现生出现了一个违背个人的情况,即它本应该是不可能出现在工藤新一身上的,因为在多数人的眼里,工藤新一是完美无瑕、毫无弊病、无坚不摧的,然而现在就有这样一种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在我身上:我有些迷茫,我想好好思考究竟是为什么而迷茫,我们做侦探的究竟为什么继续前行?有年夏天我在大阪和服部聚会,晚上的时候,他邀请我坐他的车,我们一块在城市的街上漫无目的地开。服部不停地向我介绍大阪的一砖一瓦,介绍来历和过去,我在五彩斑斓的绚丽的车灯流浪里,忽然对服部说,我们又一次穿行在黑夜中了。他没有反应过来,目不斜视继续开他的车,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过了半晌他才重新问,工藤,你是什么意思?我指向副驾驶外缭乱的霓虹灯,越过人群,越过车流,指向夜空,重复说,我们又一次穿行在黑夜中了。服部又问,白天和黑夜,有什么区别?我依然看向副驾驶外的夜空,没有区别,犯罪者何时何地都能犯罪。但是犯罪是黑夜,没有光明,诸多罪行都掩藏在无限隐秘的角落里,那里是人世间见尽苦难的地方。我虽然在揭露黑暗的过程中捍卫了正义,享受于推理与解密,但久而久之,黑夜会慢慢蒙蔽我的双眼。
于是我又想起很久之前在一个小岛上破获的案件。请原谅,为了保密案情,我不能公开小岛的实际名称。我破获的案件足够刻满一整块石头,而案件本身没有什么奇点,我本以为那不过是我做侦探路上的又一个好成绩,令人意外的是它显然比其他案件的刻痕要深得多得多。一个人抱着必死的决心行凶,葬身火海,我没能救下他,从此背负了一条人命。那时候我就在想,我为什么要走上侦探这条路呢?如果我是我,不是别的什么存在,那么谁能来证明我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正确的?我见到的动机太多了,丈夫杀害妻子,为的是所谓的爱情;妻子杀害丈夫,为的是钱财;姐姐杀害妹妹,为的是比较;妹妹杀害姐姐,为的是妒忌;兄弟相残,为瓜分家产;师生相残,为盗取创意;死者为揭露犯罪者的罪行而长眠于花地……我想我应该不用再举例了。
这起案件同样因我出现纰漏,所有事情已经解决,各位警视厅的同僚、亲爱的友人们,现在就让我沉下心去看看自己,去看看有没有真正的“真”。
工藤新一
2月28日
七
黑羽回忆亲吻时的情形,总强调工藤新一的眼神在他看来是月光的照拂,亲吻前扫过他的脸颊总是掀起一阵痒意,就像乌拉娜的青草长在了黑羽柔嫩的面颊上,并在工藤新一的一次次亲吻中走向滋润。
族人们对首领亲近的人抱有一份天然的信赖,平常日子里还会拿工藤打趣,譬如是如何与首领心意相通,将来又打算多久来见首领一回,要不要就此留在乌拉娜?工藤对这些问题并不给予回答,倒是叫黑羽听见了,准会将自己与工藤新一初见的情景添油加醋地叙述一番,声情并茂地宣布一见钟情的消息。族人一听工藤新一与首领的初见狼狈不堪,都对这位城市人回以大笑,遂各忙各的去了。
在看得见星星的黑夜里,黑羽出去与族人进行射击比赛,营地生起篝火,工藤则站在乌兰河河畔一次次徘徊。他看见河里倒映的璀璨星空,天大概哭了一场,把泪珠都哭进了漆黑的河水里。此时河水不是河水,是夜空,天的泪珠是零碎的星星,铺满了整张河床。星河在东京是看不见的,东京不仅看不见星星,更看不见河里澄澈的水波,进入黑夜只能听见河边呜呜的风声,不知道是哽咽还是呼啸。工藤新一坐下去,合拢双手,捧起满捧的乌兰河河水,眼看河水从指缝间流去,归于川流。他立刻又舀起一捧水,这次他接稳了,河水沁凉了双手,沁透了一颗心,工藤新一在摇晃的河水中看见无数个重叠的影子,他低头瞧去,看清那些摇晃的人影正是千百个他本身。工藤翻过手,将星河重新注进河流中,荡漾开的涟漪揉碎了天上的星河,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凝聚成一张皎洁的脸。
黑羽快斗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溜到他身边了。
“乌兰河怎么样?”
“很好,能看见星空。”
“对呀!”黑羽翻过工藤的手背,在掌心画下星星的图案,“在这里,想抓住星星是很容易的,只要你伸出手就能捉到一颗。”
“你还真是浪漫啊……”
“我还有更多浪漫的事。你难道没有感受过类似的浪漫吗?”
黑羽的无心之言噎得工藤无法反驳,他穿过黑羽的指缝紧紧扣住,冥思苦想道:“眼前有一个。”
月光又来了,这次落在黑羽的手上,手腕、胳膊、肩膀……一点点向上踏步,最后堪堪停在嘴角,工藤望向远方的族人,犹豫地看回黑羽,最终只亲在眼尾处。乌兰河碎了满天的星星里。只见两个人影影影绰绰地抱在一起。
晚上的时间可还多着,最消磨时光的方法除了围炉吹唱,还有家家户户待在个人的格尔斯内分享琐事,时常能听见某个格尔斯内掀起一阵笑浪,吹开某户格尔斯门帘的一角。今夜,工藤与黑羽没有什么话讲,一个坐在炉火旁翻开迁徙委员会交来的告知书,一个试着用随身携带的移动电源给手机充电。翻动纸页越来越不耐烦,声响大起来,盖过了别家别户的笑声,黑羽在一片烦躁中猛然起身,丢下告知书,抬眼注意到工藤正朝这边看,又默默坐了回去。属于黑羽的格尔斯迟迟没有发出笑声,格尔斯的主人在工藤新一的注视下不自在得很,脸上浮现出一层一层的痒意。他昂昂脑袋,示意工藤坐过来。
“再这样盯着我,脸上就要长出花来了。”
谁知道工藤捧起他的脸认真端详起来:“花呢?”
“长在掌心里了。”
工藤转而捏起黑羽的手掌,那里没有花。“这里没有,从不撒谎的乌拉娜人今天破戒了。”黑羽狡黠笑道:“它顺着我的胳膊攀上去了。”工藤便慢慢捏过黑羽的胳膊,肌肤触着肌肤,捏压出一片火热。工藤露出无奈的表情:“还是没有。”“你再看看,它长在我的脸上。”工藤便重新捏起黑羽的脸,点过嘴唇,忽然蹦出一朵蓝花,正衔在黑羽嘴里。巨大的花冠几乎代替了黑羽的眼睛,蓝盈盈的幻梦与红火火的影子一齐铺盖了黑羽的面庞和肌肤,工藤接过黑羽口中的花柄,折断花枝,别在黑羽耳边,低下头贪婪地索取乌兰河边未实现的私心。他企图延长一个漫无尽头的吻。
下半夜转醒不见满屋亮堂堂的月亮,格尔斯顶部堆积块块的簌簌声,雪花折射出来的光斑有那么几滴停在连接炉膛的通风铁管上,工藤伸手摸向枕头边的手机,亮起的屏幕闪得他眯起眼,遮住黑羽的眼睛。今天晚上居然接收到了微弱的信号,工藤翻开未接来电,最近的一通是昨夜服部打来的,一连五通。他想是时候给友人们回个电话了,替黑羽掖好夹被,披上外套走出格尔斯。
拨通电话,工藤新一徘徊在雪中,走向乌兰河。乌兰河冰冻了,冰面把工藤新一踌躇的身影照得清醒极了,他蹙紧眉头俯身摸向冰面,看上去像是有什么扼住了他的脸。他看得太仔细以至于没听见服部平次的喊声,等对方的愤怒彻底偃旗息鼓,工藤才慢悠悠开口:“电话才开机,抱歉。”
“你什么时候回来?”服部的声音在信号微弱的草原内听上去异常缥缈。
“我的车没油了,周围没有加油站。”
那边深吸一口气,重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在乌拉娜草原。”
“我看过你的讯息了,工藤,我并不认为你会在原地徘徊不前。”服部说,“过几天我会来找你,现在你不能不回来了,出了几桩大案子。”
工藤还想开口说些话,对方想必猜测到他会推诿,不等工藤组织好措辞就丢下了电话。乌兰河的冰面在工藤的手里化开,恰好糊花了工藤新一的脸,水蒙蒙的,异常不真切。
隔天醒来,乌拉娜下雪了。
说是下雪,都是晚上降温后落的,北方的气温总是这样不稳定,可能头天还骄阳似火,隔天就冰天雪地。从吣珂察雪山山顶终年覆盖的雪白,到阿尔木森林顶尖的雪,最后到乌拉娜草原上一望无际的雪被,一夜过后,天上地下无不是苍苍茫一片。工藤新一掀开格尔斯帘子的一角,早上七点的天还没亮,北方真是冷得出奇,他披上黑羽找来的毛大衣,站在开春的角落里仰望瓦蓝色的黎明天。脚旁的火堆还闪着火星子,四周的格尔斯亮着火把,氏族内的人难得还睡在梦乡里。工藤梦见远在东京的朋友们忙得焦头烂额,一面想回去,一面又舍不得离开,和黑羽相处那么多天,他居然有点难舍难分之情。黑羽快斗对工藤的去留并不在意,他反而相当诚挚地鼓励他回去生活,毕竟工藤不是乌拉娜人。
晨光熹微的时候,乌拉娜的生活就该开始了,昨天晚上下了雪,怕冷的族人待在格尔斯不出来,黑羽借此机会牵出马,说什么都要带工藤新一去草原跑一圈。白马养足了精神头,黑羽一吹口哨它就闻声而来,一人一马比人与人之间还要亲密无间,他抚顺了马的鬃毛,悄声说:“今天你就答应我和工藤出去跑一跑。”那马最有灵性地避过黑羽扫向工藤,又转向它的主人,像是同意了。
骑马是件好活,人得精神才行,黑羽叫工藤回格尔斯,煮上壶奶茶,吃过几块稀奶油烙饼,在室内玩上几轮呼莫哈奥克特,到点穿好衣服出门。黑羽本想捉弄工藤,故意牵出两匹马,一匹属于黑羽的白马,一匹营地老练的黑马,他让工藤骑上黑马,谁料想工藤上马后游刃有余,立刻喧宾夺主得到黑马的认可,他在工藤身后不满地抗议道:“你会骑马?”
工藤大拇指钩住缰绳,食指、中指捏住,小拇指垫下,最后握住缰绳,力道适中:“之前学过一点,不过不戴护具是头一回。”
“那你可得小心,别被它颠下来!”
黑羽说罢翻身上马,拉紧缰绳,瞬间疾驰而去,白马的鬃毛和马尾在眩目的光线里如银箭般飞射出去,工藤一见要比拼,嗖的一声,连奔了出去。青天底下,马蹄下雪水飞溅,两匹马踏着皑皑白雪,奔驰甚急。那飞奔的白马,铁蹄溅雪,银鬣乘风,眼见追赶不上。工藤马鞭一挥,急速赶出去,黑羽瞧见了竟然勒马回转,全身往外倾倒,再一提拔,转了身子,立刻甩出几里。这两匹马,两个人,即刻化身白昼飞旋的流星,从绿油油奔向一个白茫茫,从白茫茫奔向下一个绿莹莹,谁也不让谁,仿佛今天一定要争个胜负出来。黑羽悄然抚摸白马,马顷刻放缓速度,再次勒转马头,立起来站直身子,抽出背后背篓里的箭,拉满了弓。不等他射出箭来,那边飞来一柄脱镞的木杆,打歪了黑羽的手腕,重心不稳翻身滚下去。
“黑羽!”
工藤见白马甩飞了黑羽,唿哨叫停,牵起黑马一路飞跑过去,只见黑羽快斗仰面躺在雪中不动弹,双眼紧闭,跑歪的白马闪着马尾旋回来,喷气成雾,发现主人昏了过去,用脑袋不断推着黑羽的胳膊。
“黑羽!黑羽!”
这白茫茫草原上不见什么人影,望眼皆雪,刚才赛马的功夫,早都不知道跑离营地多远了。工藤新一托起黑羽,确认他伤在什么地方,千万不能摔伤了手脚,这头还在忧心忡忡,那头躺在他怀里的黑羽睁开一条眼睛缝,藏在工藤身后的右手抓起雪草混合的碎土,直愣愣往工藤脸上扬。
“你这人,偷袭!”
“我要是不露出破绽,你怎么会抱住我?”
他得意洋洋地坐在雪地里捧腹大笑,工藤新一咽不下这口气,欺身上去,抽出两只冻深红的手往黑羽衣领子里钻,冰得黑羽连连要推开他。
“好冷,好冷!我错了,新一,我错了,赶紧松开,你的手太冷了。”
“我才不松手,谁知道一松手你又会使出什么鬼点子来欺负我。”
“现在是谁在欺负谁呀,工藤,你的那双手就冻得我好冰,你这样对待你的心上人,有个人的心会在这样的鉴照下碎成玻璃碴子的!”
“我管他是碎成几瓣的冰碴子,反正你今天是要吃点教训,否则死性不改。”
工藤的手在黑羽怀里煨暖了,再拿出来,随手卷起一抔雪要往黑羽怀里塞,但黑羽快斗的动作永远比他要快,转眼的工夫二人便转了个面,工藤仰面看见黑羽浓密头发背后湛蓝水蓝层次分明的天空,趁他仍在积极滚雪球时撑起半个身子,搂过黑羽,一同倒进雪里,依依亲着黑羽。
“现在这个人的心还成不成碎玻璃?”工藤点在黑羽心口处,亲昵得黑羽烧红了耳根,又不依不饶地吻了几个来回,才倒在身边,一同仰望大地之上的蓝天。
“打算什么时候走呢?”
“等车来吧,我已经告知了朋友,用不着几天他就来找我了。”
“一开始以为你是自暴自弃的逃避户,差点上手揍你。”黑羽圈起手指举在眼前,无垠的天瞬间就被圈定在四四方方中了,“毕竟谁会在氏族里蹭吃蹭喝一个多月啊,你要是想乌拉娜,或者想我,尽管回来看看。”
“况且我暂时也不想走……”
黑羽放下手,对工藤新一的话置若罔闻:“再多陪我躺一会儿。你要是想我,一定记得回来啊。”
黑羽还是摔着了腿,好在常年骑马,伤得并不深。白马愧疚于摔伤了主人,主动要驮他,工藤牵着两匹马走回营地,时候已过了晌午,各个格尔斯前升起了炊烟,也挤满了人。视力良好的工藤一眼瞧见族人中站着几个打扮整洁的外地人,对马上昏昏欲睡的黑羽道:“有人来了。”
营地叽叽喳喳吵得厉害,你一言我一语,围在正中心的几个人说不过能说会道的乌拉娜人,都憋着口气等跑马的首领返回营地。黑羽见状要求工藤搀着他,挤进人群,见是穿着西装的官员,瞬间没了好脸色。
一位得体的官员排首说:“黑羽先生,我们这次来还是想跟你商量搬进乌拉娜镇的事情……”
“上次已经说过了,需要族人们统一商量过后再给各位答复。”
“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一直拖下去,我们也不好交代。族人们都听你的,作为首领,也该起个表率作用。”
黑羽挥挥手,示意族人们送走客人,在工藤的搀扶下进了格尔斯,不再出来了。他对外面的喧哗声漠然置之,工藤为他上完药,他才闷闷道:“我知道有人想走,他们向你打听外面时,我就察觉到了。我也不是不清楚城市的情况,我们这个民族总要接受教育,总要走出去谈及就业婚嫁,不然我们会面临民族退化的危险。乌拉娜镇显然是最适合我们迁移的定居点。”
工藤新一没应答他,只有生水煮沸顶撞铜壶盖的当当声,急促又紧迫,催得人手心冒汗。
“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他们那套话术只能绑架我父亲,还不能对我怎么样!”他又喜笑颜开,他又嬉皮笑脸,“你就不必担心啦,我还会是我,你还会是你。”他真诚地对视上工藤新一的眼睛,那里头正细细繁茂着一丝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工藤捏住他的手腕,扯他过去,抚摸过黑羽的脸颊后再扶着他的手贴近自己的面颊。他偏过脑袋,轻啄黑羽掌心。
大地是母亲,是情人,是抚摸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的人的热切的肌肤,这片土地如何酝酿了一个人的赤子之心,工藤新一都眼见为实了。你现在要让他放宽心接受一块美玉要和一堆余烬度过下半辈子,该是多么难以接受。这样一个真心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入世?如果我将不再是我,你将不再是你,该是多么不幸;如果我脚下的这片土地将翻天覆地变了模样,就像一个人必须注视母亲走向垂垂老矣,该是多么痛苦。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讨人喜欢的话才能安抚黑羽快斗,因为连他自己出走迷离疯狂的东京时也是全身心的迷惘,见到黑羽的眼睛,他才有了点实感。从最私心的方面说,他期望往后来时能够再次逢见一位月亮模样的青年,能够在青年的眼里依稀望见一汪活跃跃的清泉。
夜晚的天空蒙了层蒙昧的影子,天上划过一道亮光,是流星。月亮也躲进了山谷。月亮和星星,不知是谁望着谁,或者谁忘了谁。氏族营地中心的位置如多年前烧起了一捧冷森森的火,工藤新一无法参与氏族内部的讨论会,从刚才起就待在格尔斯内了,黑羽快斗坐在正中的位置,面对眼前二三十号不同年龄段的人,心里异常苦涩。父亲带走了氏族内最有干劲的一批青壮年,留下的大多是不愿远走的老人和襁褓中的孩子,现在这些人到了需要养老、教育的年纪,就不得不搬去乌拉娜镇。今夜是草原最静谧的时候,黑羽瘸着腿给族人送去一张张裁剪成方形的桦树皮,每个人都互相看着对方,他们摇晃的脑袋像阿尔木森林夜晚出行的松鼠,他们看向对方的每只眼睛里都润满了晶莹的水珠。
乌拉娜 乌拉娜 我从未把你当成母亲
我宁愿把你当成至死不渝的情人
在远行的困倦里
空旷的平原,平原上的绿浪,绿浪上的一望无际
时常搅动我的思绪——
黑羽说,和许多年前一样,想搬去乌拉娜镇的就把桦树皮丢在草地上,如果超越了一半人数,首领会和族人一同迁走。
远行千里,只要想念瞬间燃烧
我会辗转上路
每次都在夜色里潜回故乡的土地
抚摸空气里特有的体温
那是一种满足
幽会的眼睛里包含羞涩——
黑黢黢的人群顶着漫天的星星站起来,他们一个一个路过黑羽,路过烈烈燃烧的篝火,转过身,看眼睡在夜色里苍茫的山脉,戴白帽子的吣柯察雪山,再一个个走回,落座在他们的土地上。
我对每一个在乌拉娜悠闲生活的人充满嫉妒
他们在我的情人的肌肤上
任意烙着伤痕
而我总是轻轻地,像是风
吹拂在微湿的泥土上——
黑羽是最后一个起身的,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把桦树皮丢向草地,而是一瘸一拐朝篝火走,伸手摔进火塘里。桦树皮在金色的燃烧中化为灰烬,瞬间消失。他转身走进格尔斯,沉默拥抱了黑夜。
八
致服部平次:
自你上次载我回来后,又是很久没联系了。我最近全身心投入疑难杂案中,抽不出空来回你强塞给我的那封没有邮戳的信,现在好不容易闲下来,我请了假,想跟你说说我停留过的地方。
你所见到的那片大草原在当地人的心里叫“乌拉娜”,在他们的语言中,“乌拉娜”意指“美丽的、清秀的”,也代指“美丽的人”。说实话,离开东京时我并不相信世上还有一块不被罪恶玷污过的土地,于是我抱着一颗枯萎的心奔向各地,见尽了各地的风土人情,而各地的风土人情无不遭到城镇演化的摧残,他们高楼林立,他们毫无特色,他们千篇一律,每个人身上所特有的脾骨磨损得太过圆滑,与你我所见过的那些城市人毫无区别。我越走越遗憾了。途经乌拉娜时汽车油箱见底,我迫不得已进入阿尔木森林想找点果腹的晚餐,我是在那里遇见了氏族首领黑羽。你不知那天晚上我看见了什么,你永远不会知道,这是我的独一份体验。你不会知道我在他的眼里看见了什么,我从没见过这样“真”的人,服部!
在我暂住乌拉娜的日子里,黑羽氏族内的族人对我没有敌意,没有偏见,没有误解,我们虽然语言不通,仅仅依靠懂国语的黑羽进行交流,然而他们还是很倾向于用一双好奇的眼睛来打量我,打量这个世界。我从没见过这样单纯的群体。他们生在乌拉娜,长在乌拉娜,对乌拉娜似乎怀有一种无可比拟的信仰,这种信仰不是迷信或其他什么,是从内心深处生长出的对自然的崇高敬意。
我太久没见到像纯粹的感情了,我们往往站在罪恶的边缘,或徘徊于明暗黑白之间,见过了太多污浊不堪的动机和惨淡的悲剧,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所思考着的、并在一个夜晚使冲动战胜了理性,而我同样用这双千疮百孔的眼睛见过了乌拉娜,见过了他们的赤诚,我在草原的肩膀上驰骋过,在星星的怀里大笑过,在雨雪的翻飞中呼喊过。时至今日,我又在东京消磨去一个年头,不时思念起远在乌拉娜的我的“乌拉娜”——黑羽,不清楚他现在怎样。见过了黑羽,回到东京,回归本职,思念的心绪就更重。途中你打电话给我,那天凌晨乌拉娜降温下雪,我在冻冰了的乌兰河河畔竟然看不清冰面中自己的面庞,当时我在想,我究竟是不是“我”?我要成为一个怎样的“我”?但我本想再待一段时间,奈何你说东京的案件推不开,我当然也放不下案件,跟你一块回来了。
我坐在你的车上,眼看草原沁心的绿退去,就此消失,黑羽与族人的呼唤追不上汽车的速度,很快落后,我随之听见了广播电台、电子音乐、手机铃声,闻到了焦香的咖啡味,终于有了落地的实感。你开车时问我,现在好点了吗?我好太多了,我记得我是笑着说的,暂时有了确切的前进的动力。
你说,哦?那是什么动力?
我打开车窗,远方夕阳无限好,畅快的风涌进车内。我见过了太多人世间的苦难,见过了痛苦挣扎的灵魂,但我也见过了人世间最纯真的眼睛,见过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我不应就此踟蹰不前,昏暗的深渊里还有正在遭受苦难的人,那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现在我还有一个问题:我究竟是不是“我”?“我”的路途在哪里?这次请假,我想回乌拉娜找到答案,和黑羽度过一段时日,这样才算了结我的疑问。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去吃大阪烧,可不要忘了!
工藤新一
10月23日
九
黑夜过去了,你看见黎明没有,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你来了,这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外边风沙大,屋里点着火,如果你稍微犹豫就要吃好些沙子了。今天晚上是个满月之夜,地上吹着风,天上点着灯,黄澄澄的月亮真像行人的眼泪啊,是谁把谁的忧愁点燃了?
草原睡在沙尘里,是沙尘的孩子。我的母亲是乌拉娜,我的祖母是风沙。北边的乌拉娜是粗犷的母亲,盘踞在乌拉娜西北边的沙漠就是这块土地彪悍的情人,每年临了季节,沙漠与草原的幽会都扰得她的孩子不得安宁。我知道你的疑惑,乌拉娜从前是水草丰美的大草原,但草场早没有一年前的繁茂了,大部分人搬走后,有人来草原勘测,他们掘开了我的情人的肌肤,翻开了她的皮肉,把这里挖得一片狼藉。夜晚我睡在格尔斯里,常常能听见草原凄凉的风声,我知道乌拉娜在哭泣。
我一开始也不得不走出去,搬进乌拉娜镇。在那里,我看见了盖着严实屋顶的闷房子,跑四条腿的车,两条腿的铁轱辘。我的马才遭了罪,它们没做错什么事,却要关进圈里,再也不能在草场上散步和奔腾了。我亲眼看见它们神情憔悴地窝在臭气熏天的栅栏后面,哀怨地看着我,黑黢黢的眼睛里全是泪水。我不顾族人的阻拦,接过首领的位置,只身一人回了乌拉娜。
回来那天,前首领特地在乌拉娜镇的裁缝店为我买了两块布料,一块深黑,一块蜡黄,一黄一黑是氏族的象征,它们堆叠在前首领掌心,一明一暗,好像黎明和黑夜的交相辉映。我把它带了回来,挂在格尔斯外,只要风吹过它们就会飘飘而扬。
我看你已经迷糊了,格尔斯里的火炉太暖和,烧得人睡意蒙眬。铺盖在床上,你放心睡吧,我替你看着黎明前的星星。这里的火是不会熄灭的,我会一直点着。
十
月亮被抬上了天幕,明晃晃的月光柔曼地照拂了格尔斯全身。工藤新一问清了乌拉娜镇的地点,告别了首领,告别了乌拉娜草原,开车向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天空的滩涂上,无数的星星涌上退去,车窗外那一轮永恒的明月亘古不变地照着大地。这是一个秋天,山腰上的阿尔木森林呈现出一片缤纷的色彩,松针的叶子是绿的,顶大的阔叶黄了,偶见这么几丛小灌木的叶子红得火辣。尤其是山坡上开满了一丛丛蓝盈盈的小野花,一丛簇着一丛,雾蒙蒙的,缀满了金黄的树林。竹鼠该从夯实的土坷垃后面探头探脑;飞檐走壁的松鼠也该鼓囊着腮帮跳出来了;燕子在枝桠上点着脑袋,扑棱一声,哗啦啦飞上天空欢快啼鸣……现在到了氏族打秋膘的时候了。工藤在东京时常想,今年再来看黑羽,一定要和他正儿八经进林子里看他们打秋膘,好好在炉火边睡上一觉。他在东京不太和身边的朋友谈起乌拉娜,仿佛那地方是个世外仙境,知道的人多了反而不真切。休假后他马不停蹄收拾行李飞驰而来,却只有一顶格尔斯在秋风中摇晃。
草原破碎泥泞的黄土在月色的映照下愈发荒芜,工藤新一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疾驰在通往乌拉娜镇的公路上,直到他看见反光的指示路牌,一个在黑夜里灯火阑珊的小城镇,许多座埋伏着的尖塔屋顶,他回头望向乌拉娜草原的来时路,夜色已经吞吃干净了。
工藤把车停在乌拉娜镇镇口外,走进镇子。乌拉娜镇依山而建,地上铺着灰黑色的砖瓦路,两边的房子是统一规划下来的样式,家家户户的门口贴着姓氏牌,门上都挂了锁。这时镇上仍然有人在走动,街边的铺子点着灯,昏昏沉沉的,好像随时都要被吹灭了一样;路边停靠的不是马,大多成了汽车,还有不少的自行车;千家万户都不再烧火炉子,屋里没有了谈笑声,电视机的声响此起彼伏。工藤一路走,一路却不敢直视家门口的牌子,不愿看见“黑羽”的字眼,他试图在乌拉娜镇上拼凑起草原上的记忆,和黑羽的赛马,扑打的雪球,冰冷的雪山大地,动人的月亮和流泪的星星,这些印象在他的回忆里留下了不朽的痕迹,但在乌拉娜镇却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黑羽快斗。
他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镇子的边缘,从南往北走,从东往西走,在一栋栋钢筋水泥的缝隙里绕来绕去,最后停在北边的镇子口处。他走到那儿的时候,放慢了脚步,看见前头有人爬上了镇口未完成的围墙上高歌。那人的全身皆浸润在乳白色的月光里,头发依旧茂密而凌乱,他爬上围墙,兀自沿着围墙的边缘高高走着,转过身来,工藤新一瞥见那是黑羽快斗。黑羽不穿那身雪白的披风了,摘下了脖子上的蓝玉石项链,取走了羽毛耳坠,现在他是一个臻于完美的现世人。
工藤站在阴影里,没有离去,没有言语,只悄悄看着黑羽做出抚摸马儿鬃毛的动作,听他吹口哨,在无限凉滑的月光下哼唱:
乌拉娜 乌拉娜 我从未把你当成母亲
我宁愿把你当成至死不渝的情人
在远行的困倦里
空旷的平原,平原上的绿浪,绿浪上的一望无际
时常搅动我的思绪
远在千里,只要想念瞬间燃烧
我会辗转上路
每次都在夜色里潜回故乡的土地
抚摸空气里特有的体温
那是一种满足
幽会的眼睛里饱含羞涩
我对每一个在乌拉娜悠闲生活的人充满嫉妒
他们在我的情人的肌肤上
任意烙着伤痕
而我总是轻轻地,像是风
吹拂在微湿的泥土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
我把故乡当成情人
闭眼皆空
毕竟少小远离
但情人的意义总让我背弃生活着的城市
梦里总会出现乌拉娜草原静谧的夜晚
夜晚澄透的月光,月光下的风儿
我伸出手指
让那风儿来落,然后随着它的飞舞
把自己消失于风雪中
消失于泪水里
乌拉娜哟——
他唱完了,面向乌拉娜,工藤也走了。半轮月亮照着他们的路,照着工藤的来时路,照着黑羽围墙上的影子,丝丝滑滑,绸布一般团在黑夜之上。月亮下面是通往外面的路,工藤回到镇子入口,看向那条延绵不绝的路切割了草原与镇子的边界,就像斑驳大地上的一道道伤痕。他回到车内,与遥远的乌拉娜草原遥遥相望,开车驶离乌拉娜镇,驶离乌拉娜草原。路上很快下起了小雨,工藤新一打开车窗,感受雨滴飘飞在脸上的冰凉,一点一滴,尽数洗刷了脸,他的半个身子都湿透了。他一面开车,一面想,难不成是乌拉娜镇缺水,不然他看见黑羽落寞地站在围墙上歌唱乌拉娜之歌后,会带来一阵雨呢?
工藤将车窗关紧,在暴雨和黑暗中被迫停车,等待雨水哭完。老天尽情哭过一场后,云移月走,那淡白的月亮挂在天边,彻底照亮了大地。他尝试启动引擎,但无论怎么打火都行不通,工藤意识到汽车出了问题,给附近的维修站打电话说明天才能到,他没办法,靠在车上凝望远方沉睡的森林。
忽然,他仿佛听见了马蹄声,从东北方向传来,速度很快,正向这里逼近。那边飞驰而来的马蹄声打破了草原的宁静,工藤新一爬将起来,看清一个穿着白皮衣帽的年轻人正向他疾驰而来,月亮正正好好爬上山巅,照亮了漆黑的大地,照不亮马上人的脸。可工藤从回忆里翻出马上居高临下注视他的人将要说什么。但这回工藤率先开口,抢占了话语权,只听他向着那轮半白的月光道——
永别了,“乌拉娜”!我是你的忠贞的爱人,可千万不要忘了我!
初稿于2025年1月13日晚。
定稿于2025年1月19日晚。
跋丨走在故乡的路上
各位读者,今天是南方小年夜的末尾,我踩着它的尾巴动笔写下该篇的跋,并向你们致以新年的问候。
我最初是在大学写作课上接触到《佳木斯的情人》,也就是文中乌拉娜之歌的原型,到如今,我还记得当时读到诗歌的景象:我坐在文科楼教室内,东北的阳光不如故乡那样温暖,冷泛泛的光使人不自在,它们像冰碴子一样凝结在文科楼前的柏油马路上,穿过白桦林,抵达我的心底。“远在千里,只要想念瞬间燃烧/我会辗转上路”,我在这句诗中迷失了太久,透过诗句依稀能看见故乡的小路、菜畦、辰河、小雷音寺和满院子飘香的桂花。
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在我外出求学的几个月里,我没有梦见过故乡一回,说不清对故乡到底是怀着恨,还是带着爱,时间越长我渐渐从“脱逃”的喜悦中挣扎而出,感到茫然了。有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做了个什么梦悉数忘去,下午上完文学理论回宿舍休息,梦中的标题忽然在空闲时卷土重来,我赶紧问身边认识的几个写作者:“乌拉娜是什么?风吹过乌拉娜是哪位作家写的文章?”无人回答,大家都不知道,而后黑羽骑在马上驰骋草原的画面倏然而至,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这故事合该我来写,只能由我来写。
小时候接触到的乡愁,大概是余光中那首著名的《乡愁》,我走过《乡愁》,走过《城南旧事》,走过《送别》,走过《我二十一岁那年》《老海棠树》《墙下短记》,走过《边城》,走过《我们仨》,走过《人世间》,走过《我的阿勒泰》和《额尔古纳河右岸》,最终来到“乌拉娜”前,那个令我魂牵梦萦的故乡常常从东北的土地里悄然剥离出它的影子,潜入我的味蕾。我真的走得太远了,远到我逐渐看不清老家的样子。我在东北吃过两回家乡同款芋泥小贝,企图在二者之中构建东北与家乡的联系,但很遗憾,它们吃起来都没有老家的口味好。我一边吃made in 东北的芋泥小贝,一边想在长沙的酒店里吃过的我妈给我买的芋泥小贝,忽然觉得我可能回到老家后再也吃不出那种味道了。这就和我六年级毕业那年暑假喝到的蛋花汤一样。奶奶承包了我毕业那年一个暑假的蛋花汤,然后我就成了初中生,后来我吃父亲做的蛋花汤从来都吃不出奶奶做出的感觉。高中时奶奶又一次做了蛋花汤,我特别高兴,舀了一大碗,却怎么也喝不出六年级毕业的感觉了。那回吃芋泥小贝也是一样的,我怀念的哪是口感,明明是当时吃下东西的心境和童年。还是那天,忘了在哪家店,刚进门去扑面而来一股柴火气。记忆该是一种味道吧,否则它不会在一个人的心里留下这么长久的印象的。你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味道,但是你会沿着它晕开的气息一步步追着它,你会看见你所经历的许多事,你会再次身临其境。我在那家店里闻见的柴火气,像极了在老家老房子旁的水泥砖盖就的小屋里熏腊肉的香味。那时候我常常坐在火边,凳子太低,我曲着腿,那个灯泡挂在入门的位置,已经被烟熏得蜡黄,房子里也就仿佛铺上了一层雾蒙蒙的腊色。我爷爷坐里头添柴,我坐在外头,老是坐不安稳地进进出出,他老人家就一直做在那里拢火、添柴、看看腊肉,人从屋里出来净是一股烟熏味。可是我现在觉得这样的时日已经离我远去,我几乎看不见它的尾巴了。我想起太多了。老家院子里的桂花树、山茶花、野菜,阳台上的铁盆芦荟、总扎伤我的仙人掌、一排排飘香的腊肉,我和堂弟一块玩溜冰鞋的开裂碎石地板,专门堆放橙子的仓库,一溜排开给租户居住的三间小屋,冬天里我们一家人围坐在炭火旁聊天、烤红薯、烤香肠,我自己一人睡觉的小房间贴满了动漫海报,桌子底下的牛皮纸日记本,它们都潜入了我的记忆,它们扎根。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远行会如此思乡,不知道为什么十八岁的皮囊里会孕育出一颗八十岁的心,可我没有为故乡流过一滴眼泪,所以我在写《风吹过乌拉娜》时,心情相当复杂。黑羽和工藤的身上都潜藏了我的思考,那就是:一个情怀该有的思念和一个年龄该历经的踌躇,它们都是走向成年之前的重要环节,缺一不可。对过去的怀念,对真实世界的茫然,这回我尽可能地不像以往将人物抛进苦痛的深渊,只尽可能地展露了太多美好,他们只是稍微触及到了一个真实的现实,最后不得不进行告离。
《风吹过乌拉娜》与《沉沦》是一样的,几乎一气呵成,我写得很畅快,印象最深的是黑羽面临选择的一幕,他的身后是广袤的星河、忧虑的父母以及族人,眼前却只有一条空明的乌兰河,黑羽静静听她流淌着的歌声,这就是他的十八岁生日。工藤的信件我是在改稿过程中补上去的,那几天在重温《烟火》被其中人物的精神再次打动,提笔圆满了侦探的故事。我一直秉持“人无完人”的观点,这次大胆写出侦探的迷惘,迈出了一大步。
我不会在这里对作品进行任何解读,将诸多可能性留给读者。
十二月份我看完《迷宫的十字路口》打车回学校,路上看见了与故乡同款的大红色路灯,满天闪烁的灯光里,我仿佛看见了静谧的故乡街道,心里一片凄凉。东北的路四通八达,却没有一条路是通向我家的。直到我下了高铁坐上接我回家的轿车,拉开车窗透气,再次望见了窗外的路灯和月亮,周围乡音环绕,我知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我不必再牵挂它了。
感谢你读完这篇故事,以下附上不成调的诗歌一首:
走在故乡的路上,轻轻地
不听见什么风
但闻见了远方湿润的泥土气息。
在我的梦里
也有一个,神似乌拉娜的地方
这个地方在我的记忆里存在了很多年
它活得太久以至于我恨它。
我真的恨它吗?
走在故乡的路上,轻轻地
不看见什么人
但听见了远方悠扬的人声
在我的梦里
也有一个,神似乌拉娜的地方
把这个地方比作母亲,母亲的怀抱
我常站母亲宽阔的肩膀上想眺望整个世界
可能是因为世界太高,世界太远
我们常常只能看见某一处角落
但我想象到了无限的缤纷
我感谢我的母亲的无限宽阔的肩膀
走在故乡的路上,轰隆隆地
人,全是人
人海奔涌而出
向母亲告别
大雪覆盖思念,思念穿过月光,月光洒在书页上
在我的思念里,也有一个神似乌拉娜的地方
但我
不会像黑羽一样表达对乌拉娜的喜爱
不会像黑羽一样在乌拉娜的怀抱徜徉
不会像黑羽一样在乌拉娜的肩膀出彩
不会像黑羽一样爬上围墙眺望乌拉娜
不会像工藤一样拿准信念步履向前
只会
像黑羽一样背井离乡
像工藤一样踟蹰不前
我的情人
我的母亲
我那可恨的乡土啊!
走在故乡的路上,轻轻地
这一次我不再漂泊
红土地老寺庙 辰河老家院子里的鲜花
这一次我不会再远离
你好啊,乌拉娜!我是你——
我是你忠贞不渝的情人,可千万不能忘了我!
菊酒叁无
2025年南方小年夜在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