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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

  •   Attention:非原作向1980s新快意大利架空城市
      灵感来源|《Call Me By Your Name》
      推荐搭配|《Golden Hour》《Mystery of love》阅读
      *工藤与黑羽第三人称有限视角交替

      一
      他又从楼梯井里走出来了。
      穿着浅蓝色的花衬衫,领口微微敞开,还挂着墨镜,楼梯井的四方格落地窗底下跳跃着窗外满溢而出的幽绿色,一大片一大片的阴影印在他的花衬衫上。他的头发蓬松得很,像天上漂流的棉花糖般松软,家里但凡是比他长的长辈都摸过他的发顶。楼梯井背阴,装在纸箱内的泛黄手稿和破旧的大部头堆在过道里,但他走过去仍然那么轻盈又随意。楼梯井是他常过的地方,上边的走廊尽头,靠着阳台的两间房屋,其中有一间就是他暂住的地方,他把那个地方幽默地称作“避风港”,而长廊尽头连接着的庄重严肃的卧室是屋主人独生子的房间。
      今天他又从楼梯井里走出来,手头捧着赫拉克利特的著作,又是那样轻快地跳下几级台阶,跳到屋主人独生子的跟前,巧妙地用日语打了个招呼。每日清晨的“おはよう”,一如他本身巧妙地蹦到独生子面前,一如几天前这个人从父亲车上拎着老式行李箱走进自己屋门那样轻松。他通常还会在说完早上好后对独生子展现一个调皮的笑容,他上扬的尾音,还有领口上边泛着粉红的皮肤,都会让独生子难堪地扭过头。
      “快斗,赶紧来吃早饭吧。”这是独生子母亲有希子招待客人常用的话术。每一年夏季,父亲工藤优作都会接待遥远的客人在此歇脚,他们往往会在家里暂住六个星期,然后很快离开。他们会在这里度过一段相当漫长又相当短暂的时光,来体验意大利每年重复的夏天,燥热的阳光,不终了的蝉鸣,发着光的水面,然后把这些意大利的浪漫印刻进心底,再伴随着他们的一生传播到世界各地。以往来的客人都会让工藤家的每个人感到舒适,不至于厌烦,然而今年来的黑羽快斗却让工藤新一感到极其“恶劣”。
      黑羽快斗来的第一天中午,工藤新一正在窗台边上重复练习小提琴,以他惯用的手法演奏欧洲古典乐。直到汽车引擎由远及近传过来,父亲的小轿车开过大门,那个头发蓬松的年轻人笑嘻嘻地拎包下车,无意间抬头看见了他。工藤新一礼貌性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正当他以为黑羽快斗会和之前的任何客人一般与他礼貌示意或是赞美他的小提琴拉得不错,黑羽快斗却轻快地说了一句“再说吧”。这让工藤新一顿时有些难堪,他轻飘飘的“再说吧”在那以后贯穿了他们家庭。当然,黑羽快斗和所有住户一样会睡在工藤对面的那个房间,隔着条长长的长廊,长廊外就是绿荫蔽天。平日里黑羽快斗会陪在父亲身边查阅古希腊哲学,偶尔出海用他们家的双桨船游湖,或是躺在草地上戴着墨镜晒日光浴。工藤新一会下意识记住黑羽快斗的习惯,涂护肤乳、防晒霜,晒日光浴时红白格纹毯子边的果汁,他都记得。这对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有些难以抗拒。
      黑羽快斗和他们分享自己在哥伦比亚大学的经历,说起各式各样的活动和聚会,他的表达欲抢占了工藤新一在家庭中的地位,这让他有浓厚的危机感,所以又在心里为黑羽快斗的恶劣罪状狠狠添上了一笔。现在,这般恶劣转化为黑羽快斗每日清晨与他说的“おはよう”上,工藤难免会因为黑羽快斗轻快的话音而紧张,从难堪行进到紧张,继而又是看见他的肌肤荡漾着的樱花粉色,他会耳朵一热。
      工藤家的餐厅在夏季时要摆在花园里头,四周栽着蓝花青穗,很容易让工藤联想到黑羽快斗的眼睛和他自己的眼睛。早餐是溏心蛋和面包,工藤有希子在黑羽快斗来的第三天得知他爱吃溏心蛋后,快斗的餐盘前总是多出几个来。用餐对于工藤新一而言是比较难熬的时间,周边几位颇有造诣的学者的偶然造访会让餐桌变得并不平静,工藤新一起初很感兴趣,久而久之也疲于争论了。每位住客也不例外,他相信黑羽快斗在熬过三天的新鲜感后也会无比厌烦。这是真的。当那些戴着老花镜的教授跨进工藤家的大门时,从楼梯井走出来的黑羽快斗都会告诉有希子“这顿早餐再说吧”,然后大步迈上楼去啃自己带来的面包。
      今天却有些突然,那些教授迈入花园时工藤新一注意到黑羽快斗的嘴角抽了下,遂放弃吃掉面前剩余的溏心蛋,侧过身子询问身旁的工藤:“你想听他们的学术争论吗?”工藤在餐桌底下摆了摆手:“当然不想。”“那就跟我走吧。”他还是那么轻盈的一句,拉过工藤的手,掌心的温度在工藤心里灼灼燃烧,吓得他有点儿想抽回手却又避之不及。他莫名有些期待黑羽快斗能够拉着他的手走过B城的街道,晒一晒意大利年复一年的太阳。他听见黑羽快斗跟餐桌上的各位告别,带上自己回到室内,走进楼梯井里。窗外绿植的阴影在黑羽快斗的胳膊上、背上、脖颈上投影出不同的花纹,叶状的绿色阴影同样也在他们牵连的手上摇摆,开着花一样。走上楼,黑羽快斗松开手,像是即将要分别的模样与工藤挥手,但又立刻道:“我能去你的房间看看么?”
      工藤新一背起手,若无其事道:“请便,不过你不能乱动我的东西。”
      走过长长的廊道,在这端的尽头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植物花香。简洁的十九岁年轻男孩的房间,墙上既没有抓人眼球的女性海报,也没有某某球队的热血影像,角落里的小提琴、书柜上的福尔摩斯和严肃古典文学令黑羽快斗对工藤的印象有了微妙转变。
      “你还真不是一般的男孩啊。”他打量起工藤的卧室来,走到书桌前看见一本法文小说,“你会法语?”
      站在门口的工藤撇了撇嘴:“说得你好像很大似的……我只会一点法语,和人正常交流应该没问题。”
      “你才十九岁,年轻得很呢!碰到我这种长辈要讲礼貌才行。”
      工藤新一腹诽道你和我见面也没讲礼貌到哪儿去,便转身叫黑羽快斗快下楼。要度过漫漫的意大利夏天可不容易,黑羽快斗能在文献和古物里熬过去,工藤新一却不见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客厅的钢琴前,百无聊赖地弹琴。今年以前他弹得并不频繁,所有人只在乎他的多项才能,而他今天弹琴也像往常一样,打算向外头逗留的教授展示自己。这个年纪他还是想获得更多存在感,获得更多赞赏。
      惯于弹奏的《西西里舞曲》再次在他的指尖生花,哀伤与欢欣交织成团,叫黑白琴键上的手指离别不得,连同门外的教授们也纷纷转过头来连声道好。可工藤新一心里在期许,他想要的不只是教授们的目光和赞扬,更想要一个稍长他些的男性的称赞。他怀疑是自己的胜负欲在作怪,因为他向来不会关注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这些人只会从自己的生命中匆匆略过,鲜少留痕,他们步履匆匆,来不及回头。但黑羽快斗不一般,从“再说吧”,到“おはよう”,浅蓝色花衬衫,永远挂在领口的墨镜,对赫拉克利特残篇断章的研究,习惯性地沉思和辩论。这太可怕了。工藤新一分不清这些究竟是恶劣还是恶劣本身,一周过去,他的心慌乱了许多,与从前的行事作风大相径庭了。
      你不得不承认这些变化仅仅来自于一个外来者的魅力。余光里,幽绿的楼梯井里闪烁着蓝色的人影,他瞥到有只白鸽飞快奔下楼来,以其轻盈的脚步靠近工藤新一身旁。这时候工藤能嗅见黑羽快斗花衬衫上的味道,有洗衣粉的,还有太阳的。
      “这是你弹的?《西西里舞曲》?”他看上去相当惊讶。
      工藤新一点点头,心下窃喜,如坠蜜罐。
      “不——你不能这么弹,我爱听这样的……”话在口上念着,人早已在一旁坐下,他们腿碰着腿,黑羽快斗的手搭上琴键,“对,对——应该是这样才对。工藤,这才是原曲。”
      工藤咬牙道:“这是我的弹奏习惯。”说罢又合上琴盖,“你有些扫兴了。”
      黑羽快斗笑了。这一笑倒让工藤新一没了底气,可他性子本身倔,通常不爱低头,索性不理会黑羽快斗佯装气愤走了出去。等他完全感受不到身后的目光,工藤在水池边洗了把脸,满手心的汗。
      快斗在B城的人缘很广,你几乎不敢相信这些人缘是他在抵达B城一周之内结识的。只消走出工藤家的别墅,要去B城里头买些纸笔,他就借工藤新一的旧自行车慢悠悠骑出去。其实买纸笔不需要耗费太多时间,只是花上两三个小时在路上赏景聊天才是黑羽快斗更为爱好的。像是“老烟枪”酒馆、唱片店、杂货铺等随机散落在B城笔直的街道上。“老烟枪”酒馆是黑羽快斗钟情的地方之一,这里是他认识大多数B城人的起点。他们点一杯酒坐下来闲聊,橱窗外边走着零星的人。有回,黑羽快斗问工藤新一想不想跟他一块去B城,正午太阳正烈,他俩骑着自行车越过片片小山丘,汗水印证了他们的努力。工藤对“老烟枪”酒馆的印象是烟雾缭绕的“老烟枪们”三五成群地喝酒和打扑克,酒馆里全是喧嚣声,但黑羽快斗领他去的那天不同,像是所有人都知道黑羽快斗不喜欢烟味,大家既不抽烟,也不喧哗。打扑克是照旧的,喝酒也是常例,酒馆里放着富有律动感的《J'adore Venise》。
      “他们都太惯着我了。”黑羽快斗要了杯橙汁,给工藤点了鸡尾酒,“我第一次来认识了老板,后来他不知道从哪里听来我不抽烟,于是在我来的时间段里‘老烟枪’酒馆就变成了爵士酒馆。”
      “听上去你人缘不错。”
      “当然,安身立命之本嘛。”他顿了顿,“不过没有几位深交的。”刻意地点着鸡尾酒周边的桌面。
      工藤新一置若罔闻,面前色彩清新的鸡尾酒令他听不进黑羽快斗的怀疑,或是他在刻意逃避。佯装毫不关心的语调好让对方听不出他心底里的不服气,或者是奇异的妒忌。不是妒忌黑羽快斗本人,而是莫名其妙地妒忌上了环绕在黑羽快斗身边的人。谈笑风生或是勾肩搭背,一旦能够接触到黑羽快斗的肢体,他都会暗自皱眉。还有祝福。他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更何况意大利六个星期的短暂旅途不适宜寻找到一辈子朝夕相处的伴侣。
      他发觉黑羽快斗像一朵花似的开在他的花园里,一朵灿烂鲜艳的毒花。故意弹错音符,故意抛出话题,故意在黑羽面前假装愤懑,故意不搭理黑羽的每一声呼唤,可惜这些举动在黑羽快斗那儿总能被轻易戳穿。到底还是年龄大上一截。所有的行为在黑羽快斗那儿准像个孩子似的幼稚,只是工藤没法去回避。他十九岁,多才多艺又头脑发达,可是在黑羽快斗这头他败得一塌糊涂,一切心计和推理在这里会悄然消散。他承认自己无法推理出恶劣之人的心思,这太难了。
      “老烟枪”酒馆的东北方矗立着B城的钟楼,由于酒馆里的忽然试探,工藤新一跟在黑羽快斗后头爬上钟楼,心里感到些许不快。一级一级台阶,旋转式楼梯,回旋百转好似工藤新一的心,不是发现黑羽快斗他的心思的惊慌,而是他终于对黑羽快斗本身的心思迟迟醒悟。他忽然有了种被戏弄的不满,对方明知他的行为是有意而为之甚至寓意非凡,却还见招拆招。就像工藤新一弹错了一个音符,黑羽快斗在一旁抱臂观看他的滑稽。他不得不承认的是——自己一直在试图赢得黑羽快斗的注意,却徒劳无功。
      站在钟楼顶部能够俯瞰B城的全貌,夜晚来此甚至可以用天文望远镜观测星空。内部有古朴得不像话的南欧装饰风格和掉色的圣母玛利亚,黑羽快斗倚着窗台,瑰丽宜人的风景尽收眼底。工藤新一之所以会把黑羽快斗比作白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黑羽快斗喜欢蓝天,喜欢广袤的天空。
      他那时想自己不该呆呆傻傻地杵在窗口,而是应该主动提出些话题,好让黑羽快斗能和他说上些话。然而他又顾忌自己的语气会让对方感到不满,到嘴的话又憋了回去,最后他们并肩而行骑车回家,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黑羽快斗轻盈的举动在工藤新一看来是“美式作风”的体现,可以归结于黑羽快斗因为在美国生活了足够久,身上没有了日本人的习气。母亲工藤有希子起初也因为那几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再说吧”和“等一下”而不少奚落他,称他是“Il kaiboy?”。但就像应对他爱吃溏心蛋的反应一般,起初的奚落也变成了疼爱,她把为黑羽快斗取的另一个昵称“Lo star?”和“Il kaiboy”交替使用,久而久之Il kaiboy在家庭中的贬义地位貌似有所提升,甚至因为黑羽快斗变成了一个褒义词。快斗来的第一个星期的某个傍晚,他洗完澡下楼,穿红色短袖衫和黑色运动短裤,头发呈现出刚吹完的蓬松状态。他像一朵云游走下台阶,每一步都踏得慵慵懒懒,母亲见了却说:“哎哟,好像大明星呀。”大明星是il muvi star?的简称。这时候的黑羽快斗会回以一个动人的笑容,就像工藤新一所想的那朵毒花,诱惑十足。大抵只有父亲工藤优作明白“牛仔”轻佻背后的深意,有人问起那句颇有隔阂感的“再说吧”,父亲都回答:“E un timido?,就是这么回事。”(①〔Il kaiboy〕意大利语,“牛仔”;②〔Lo star〕意大利语,“大明星”;③〔il muvi star〕意大利语,“电影明星”;④〔E un timido〕意大利语,“他害羞”。)
      黑羽快斗害羞?听起来那么不可思议。工藤新一揣度这也许是黑羽快斗在为五个星期后的告别而做准备,他或许不希望自己对这里流连忘返,从而在回到美国后能够继续深造。在工藤新一的印象里,黑羽快斗是相当骄傲又心口不一的人,同性相吸,这点和他是相同的。
      回到不愉快的《西西里舞曲》之后吧。工藤新一戴上耳机坐在果园里看小说,阳光一片一片地扇动书页,把印刷字体照得有些亮堂,夏季溽热的空气环绕周身,他拉动领口散热,抬眼撞上黑羽快斗的视线。不过对方立刻转向了别处。果园里的桃树今年结了硕大的果实,到了成熟季,父母会雇工来家里摘桃子,倘若有人借住在他们家也乐意帮忙。黑羽快斗是不例外的,这几天来摘桃已成了他的日常行程之一。上午的太阳光照得黑羽快斗的头发亮亮的,他现在穿的是蓝色运动短裤,说明他心情不错。
      工藤新一观察过黑羽的颜色,不同的心情影响了黑羽当天所穿的运动短裤色彩。比如蓝色——这是黑羽快斗最偏爱的颜色,心情不错时他都会穿。它象征着工藤新一大抵能够趁此机会与黑羽快斗套近乎,有很大程度能引起黑羽快斗的注意;红色——亮丽火热的颜色,最吸睛的颜色。黑羽快斗不常穿,可穿了就一定会参加家庭聚会和舞会。工藤新一见过他穿着红色在舞会上狂欢的模样,他的笑颜,他的舞步,还有他的伴舞。他会俯身行礼并亲吻伴舞的手背,与伴舞贴近身体;黑色——难过的色彩,可被黑羽快斗穿得很休闲。在家里除了蓝色就是黑色,但工藤新一很注意黑色,因为他常常会在这种颜色下碰到冷冰冰的“再说吧”;白色——他的出行必备,在附近的海岸边踩水、划船和日光浴,他都会穿。
      蓝色——多好的颜色。天空的颜色,海水的颜色,黑羽快斗眼眸的色彩。在黑羽快斗不在的时候,工藤新一就望着花园里的蓝花暗自想起他的眼睛。甚至在很多时候,在迷离的梦里,他都梦见自己躺在海中央,仰头就是碧蓝如洗的天。
      黑羽快斗踩着梯子摘下一颗红桃,阳光底下的人的身形总是格外显眼。花衬衫底下的身体线条以及坚实的小腹在工藤新一看来几乎一览无余,看他手握桃子的方式,先是抚摸过红桃的线条,来回摩挲,再来是桃柄那端,你可以扣动那处……直到、直到陷入无法摆脱的爱恋的深渊,你会嗅见他的香甜。你会接触到他的胳膊,想象你正在揉动他的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的发顶。他还看见了黑羽快斗脖颈处的火红,与他本身白皙的皮肤形成强烈的冲突。再想一想他在灯下伏案工作的情形,想一想他的睡颜,想一想他床铺上的香味……一切是那么令人魂牵梦绕,是那么勾人心弦。工藤新一回过神,发现黑羽快斗正看着自己。手里握着那颗毛茸茸的红桃。
      他终于羞赧了脸。
      工藤新一收起耳机和播放器,狼狈不堪地跑向远处。
      他被发现了,可他到底还是十九岁的少年。
      在他关注的视线范围之内,他能够尽最大能力引起黑羽快斗的注意。而在工藤无法观察的时候,在黑羽快斗出门兜风和参加聚会的时候,工藤新一无法摸索出他会做些什么,但是无所谓,只要黑羽快斗不会发生质的改变,他就还是那个他。只要黑羽快斗离开时,不要变成工藤新一不认识的样子,不要变成他从未见过的人。除了黑羽跟他、他们在一起,他所知道的那个人生,别让他有其他的人生。
      我该如何留住你?
      别让我失去他。
      工藤新一在“秘密之地”度过了整一个下午。他躺在大树底下乘凉,看天上云舒云卷,万般姿态,飞鸟掠过,听树叶窸窸窣窣,鸟鸣不绝。天空的广袤包含了他的整个身心,他感到自己即将要飞往蓝天,俯瞰众生。不,与其俯瞰众生倒不如伴随那个人去往世界各地。届时他会待在哪里?工藤新一情不自禁还是念及这个拆穿他心思的人。他懊恼聪明的自己囿于黑羽快斗的陷阱无法自拔,但他别无选择。黑羽快斗来了,这就是他,仿佛他们命中注定,别无他选。工藤新一很多时候不明白为何有些人在某个人的一生中如此不可或缺,而不是仅仅维持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淡然处之。尝试靠近。他们总这么教他。尝试去接触他们,你会慢慢明白很多。你会发现这样一个于你而言不可或缺的人,你要学会在必要的时候做些疯狂的事情。他们着急窥探工藤新一世界里的变动轨迹和心像变化,企图以复杂、难以言喻和温情的方式治疗工藤,仿佛他是一位迷途的士兵,误闯了他们的花园,伤口若不立刻止血就会死去。父亲与他的默契就在于此,他们在无言中达成共识与和解,并告诉他年长者所走过的路与小辈们没有多大差别。但路还是要自己走的。现在工藤新一有点儿明白了长辈们的意思,这个不可或缺的人,不在远方,就在近处,他身边。
      约莫到了天色披挂茄子紫的时刻,远远地传来了呼唤声。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黑羽快斗骑着旧自行车四处寻找他来了。工藤新一重新躺进草里,闭上双眼,不想让黑羽快斗发现自己。
      不巧的是他低估了黑羽快斗寻人的手段,他听见自行车的链条不再转动,停在离他不远的位置,然后感受到草地的沙沙声。有人走来了。身边一个位置凹陷下去,工藤新一瞬间觉得草尖挠得脖子直发痒。
      夜里的风凉快极了。
      “是因为我改了曲子才生气?”
      “我没那么小的气量。”
      “你在躲着我,为什么?”
      “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工藤新一语气有些不客气,他睁开眼,眉头紧皱。
      “我不明白。”黑羽快斗叹了口气,“我真的不明白。”
      眼见黑羽快斗双手举起摆出投降的态度,工藤新一坐起来,想起长辈们所说的“必要的时候做些疯狂的事情”。
      “在‘老烟枪’酒馆你就已经明白了,或者更早。你说你没有深交的朋友,却敲着临近我的桌面;你知道我故意改错《西西里舞曲》,于是坐下来弹奏;你知道得太多,你知道我佯装不在乎和气愤,故意对你冷脸相对……你也知道我在望着你,所以摘下了那颗红桃。”
      夜色里的黑羽快斗神色一愣:“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别过脸,甚至微微扬起脑袋,“我很明白。”
      “这是无法实现的。”
      “那又怎样?”他嗤笑一声,“该说的我都说了。你烦扰了我这么久,也该我来烦扰烦扰你了吧。”
      现在轮到黑羽快斗蹙紧眉头了。工藤还没见过黑羽快斗发愁的样子,咬紧后槽牙才没笑出来。他们本该这样愉快相处的。
      黑羽快斗正色道:“你让我有点难堪了。”这次他的语调终于不再轻盈。“再说吧!我会给你回复的。”
      蛮横的“再说吧”再度登台了。眼见这个人重新站起身,毫无负担地骑上车,拍着自行车后座示意让工藤新一上去。这次他也能够毫无负担地坐在后座,双手抱臂,心无旁骛地看夜色下的原野风景。现在工藤才发现原野的风景是如此魅人,甚少关注到这些事而莽撞于心动之间他当然不会去在意,现在他终于闲暇下来,好好看一看风景吧。蛮横的“再说吧”即便是拒绝又如何?怎样?怎样?那又如何?该说的已然说了就不必再管了——不去管他了么似乎又是不可能的,为何会如此纠结?这真不像他!
      自行车停在工藤宅的花园里,藤萝拱门下摆的是今夜的晚餐,附近灯光格外黯淡。有希子叫他们二人赶紧入座,提起刀叉。不知为何,工藤今天食欲颇好,大概是卸下了心理负担的缘故,而黑羽快斗依然如往常一般,默默包揽了餐桌上的甜品。约莫到了父亲开始与黑羽快斗交流学术时,工藤新一感受到有一只圆滑细腻的脚跟从左边绕来,轻轻碾在他的脚背上——他落座有个不太好的坏习惯,喜欢脱下鞋子打赤脚——一来一回,像是有什么东西搔爬在他的心头。然而身旁那人仍然手持刀叉与父亲讨论的地方眉飞色舞,仿佛此事与他毫不相干。工藤压下心底的难耐,目不转睛地盯着餐盘里的食物。那只脚仍然在移动,慢慢攀住他的整个脚背,摩挲着趾缝,像是黑羽的那一双纤长的手扣住了他的,在他的指尖来回逗弄。继而又是脚跟,黑羽那只在运动鞋内摩擦得圆滑的脚后跟不住地点着他的脚跟后,一路向上、向上、向上,抚着他柔软的小腿肚。
      哐当一声,工藤手里的刀叉掉了。
      可是他仍然低头紧盯餐盘,争取不让自己引起他人的注意,周围环境的音调从静谧平淡的昆虫扑棱声奔向另一个极端,而餐盘中的食物正慢慢扭曲成某个人的面庞。他会想到他的眼睛。他的鼻梁。他在繁盛的大树底下入睡的表情。他的胳膊。他的防晒液和红白格纹毯子边的汽水或果汁。他的花衬衫。他的红色运动短裤。工藤新一抿抿嘴唇,妄图抹去心中那点慌张,但餐桌底下那只不安分的脚时不时拂过他的小腿。他本想以眼神警示黑羽快斗收敛些,抬头却撞见对方烛光映衬的脸部轮廓闪烁着富有神性的光边,对方正神色自若地话锋一转谈到谷川俊太郎的作诗风格。工藤新一有些贪恋却不得不浅尝辄止,所有人都在注视他,所以他不能犯下任何错误。在意大利他没有爱人的权利,他甚至是必须悄悄地爱。
      工藤新一数次路过那座钟楼位于的广场,那里修筑了一根为纪念在皮亚韦河战役中牺牲的B城同胞的黑色大理石石柱。父亲强调过儒学中“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理念,人终归走向人生之终点。在期颐之年,你无疑早就学会了克服失落和悲伤——亦或者是一生都无法与之抗衡,受它摆布,至死方休?他在意大利已经生活了十余年,往后的生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哪怕是四十年五十年后他还会不会再次回到这里,带着他的妻儿,走到那根见证白云苍狗的黑色大理石石柱面前,回望不远处的钟楼,想到绿荫廊道的对面就是他的借住卧室,以及那辆被他骑过的摇摇晃晃的旧自行车,让这些东西来提醒自己,曾有个叫黑羽快斗的人。
      但他不希望这一天到来。可是这一天终将到来。
      他感到世界充斥着蜜一般的桃红色,果酱似的包裹着他,伴随着黑羽快斗餐桌底下的小动作搔挠得他浑身不适。天旋地转之间,果酱立刻冲出果皮喷薄而出,涂抹在面前的面包片上。
      工藤新一捂住鼻子,“噌”地站起,仰起脑袋假装上火奔向了水龙头。
      “真奇怪,新一明明没吃什么容易上火的东西呀。”有希子向工藤新一跑进屋的方向投去怀疑的眼神,“快斗有发现他吃了什么吗?”
      “大概是因为太年轻了吧。”
      他也朝那个方向投去一个不可测的眼神。

      二
      夜里的整个意大利已经睡下了,今晚的月亮很魅人,闪着银白的光,月色动人又温柔地染在眼前的窗台上。
      工藤新一倚靠在廊道的窗户边上,静默地注视同样站在廊道里的人。
      只有风扇转动声,还有不终了的蝉鸣,窗外是树叶的印花。二人紧挨着,靠在窗台边上。
      “我的答复其实没那么重要。”黑羽快斗的眼睛是笑着的,“毕竟我在餐桌底下已经给过你了。”
      工藤新一倒也笑着:“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遂耸耸肩,瞥见对方穿的是红色运动短裤。
      “你认为我们站在一块儿会受到怎样的诘问?世人的谩骂和妥协,口诛笔伐下的感情,你认为会有好结果吗?”
      “我才不管什么结果。现在我只追求我想要的,问心无愧就好。否则,当我走向期颐之年带着妻儿老小回到这里,所有的事物都会让我陷入一种痛苦之中。”工藤新一转而面向黑羽快斗,有点儿少年意思地扬起脑袋,“真不巧,这种痛苦是你带给我的。”
      月光在工藤的脸上流转着光斑,一寸银白的月亮跳跃在叶片的罅隙之间,来回闪动又仿佛要即刻消失不见。工藤新一缓步上前搂住黑羽,低声道:“是你让我无法自拔的。”他们牵着手一前一后地迈入工藤新一的卧室,走过光影流转的廊道,锁上门,谁也打扰不了他们。古典严肃的屋内忽然渲上了一层柔和的氛围,屋外灰绿色的景象糖纸一般裹住了他们。工藤新一看见黑羽快斗敛起的眼睑,看他微微颤动的眼睫,就像莫奈的水上莲花的影子在晃动。风移影动间他们相吻,窗外的那颗月亮在他们的唇间缓缓消融。
      “Amor ch’a null’amato amar perdona?”——等待并且保持,这是他们所等待着的并且势必来临的,如今来临了却不得不承认一切宛如坠入梦中。暧昧的人影在墙壁上交换姿态,时不时发出的响声与蝉鸣融为夜景的旋律。当扑入褥子,抵足而眠,工藤环住黑羽的腰身,吻着他的肩胛骨。(⑤〔Amor ch’a null’amato amar perdona〕意大利语,“爱,让每一个被爱的人无可豁免地也要去爱”。)
      “新一……”黑羽快斗转身,看着工藤,“Call me by your name, and I'll call you by mine.”
      “新一……”
      “快斗……快斗……”
      那翻覆了的人影又急急晃动起来,即将摇破暧昧不清的夜,工藤贪心地企图吻遍黑羽的脸颊,尤其关爱他的眉眼,那是他平时心之所在。在黑羽重复的呢喃声里,从前一阵阵的情思最终都化作了实体,在这无人知晓的夜里温存下去。他多么想抱紧快斗,就这样抱紧,永不松开手。遥想未来的时刻,既激动期待,又难免心怀忐忑。那一个即将分离的时刻总在工藤新一脑中敲着警钟,日子逝去一日,警钟就震响一日,它们吵得工藤新一心神不宁,脑袋嗡嗡作响。他不信宿命论,真正的未来是黑羽快斗重返美国,结束他的假期,继续他的生活。
      而他呢?到那时,在快斗心里他又将在一个什么位置?

      三
      一个更短暂更热情的夏日开始了。年轻人们浸溺在耀眼的日光里,一个美妙绝伦的季节迟到片刻,此时莅临意大利这片土地。
      在最炎热的时候跳进花园中的自然浴池貌似是黑羽快斗的喜好,他会在此花费上整整半天的时间,不时坐在堆砌的岩石上翻动尼采的书,等待太阳旋转至西半天。这样无尽的日子,工藤新一倒是很享受,黑羽快斗坐在接天的树荫底下阖目休息,他也趁机躺在那张自己曾期许已久的红白条纹格毯子上,扭过头去看快斗。说实在的,他看快斗的眼神实在算不上清明。哪怕在艰难的偷恋时刻,也不曾如此长久地望着一个人。
      工藤新一决定有必要向黑羽快斗介绍自己的“秘密之地”——一片与家相距甚远的原始草地,硬叶树在这里遍地开花,野草长得热情似火,连接绿地的天然池塘在太阳底下波光粼粼。工藤新一经常躲到这里清静,带着播放器和耳机,还有他钟爱的福尔摩斯以及其他一系列的大部头,一待也是一整天。
      “你平常只待在这里看看书、听听歌么?”
      “当然是了。”
      秘密之地里,二人双双躺着,眼前绿荫蔽天,枝叶罅隙里的蓝天若隐若现。
      “说谎要吞一千根银针。”
      “所以也只是在你来了以后偶然想着你!”
      黑羽快斗笑得得意洋洋,侧身过去轻啄工藤新一的脸颊,遂冲向停靠在一旁的自行车,揩完油想走人,留下闹了个大红脸的工藤新一。
      黑羽快斗提出要去贝尔莫旅游是第四个星期接近尾声时,他在楼下帮助工藤优作整理典籍,无意提了一嘴:“教授,我能不能和新一去贝尔莫玩两周?反正不久我就要回美国了嘛。”
      “贝尔莫,倒是离家不远。新一也想去的话你们就去吧。”年长者没有从书中抬头,“快斗,你真是魅力太大了。你才来小镇四周,不说结交的朋友广泛,就连往常对人事关系冷淡的新一也能打好关系。你和新一的相处如何?”
      “您谬赞了,令郎十分优秀,而我这些伎俩不过是生存之道。”
      “明年我们要搬去米兰,如果你还想做研究可以来米兰休假。”
      黑羽快斗转身将一本加缪的著作放进书柜:“教授,明年得看我的具体安排吧,我还是准备专心攻读博士。”他的语音里泄露出些许笑音。
      工藤优作总算点点头。

      出发那天下起了蒙蒙细雨,细细碎碎打在黑羽快斗发顶上,车站站台的火车与意大利小镇的生活基调出奇一致,慵懒、缓慢,站台上的一群人三五成群地闲谈。清晨里的细雨绵绵令人宛若置身梦境,他看见薄雾里的城镇,忽然有了恍惚感,仿佛这数个星期以来与工藤新一的相处都是世事宛如一场大梦,怕是空欢喜。
      他敢确信,在自己到来的第一日,在拎着行李箱下车来抬首望见工藤新一在阳台上演奏小提琴的那一刻,他就沉沦。很早很早之前,在一次次“再说吧”后,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知该如何应对性别上的爱恋。好在工藤新一率先戳破了窗户纸,好在工藤新一也满心期待着他。
      想来自己独行二十多年,像一只漂流的小船,日日都是孤帆远影碧空尽,他漂浮了二十多年,四季流转,终于等到一个海蓝色的夏天。船停靠岸,海岸边有一个人影在等着他,那是工藤新一,是他的爱。
      “快斗,”来人往他嘴里塞了块吐司,“出门前有希子考虑到你的口味,顺带做了些甜点。”
      “其实我也不是那么爱吃甜食,”黑羽快斗闻言眼里冒着星星,“那不勒斯派、西西里奶酪卷、提拉米苏、卡萨塔蛋糕、千层酥……”
      “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她的孩子。”
      “那我们的恋爱岂不是禁忌之上的禁忌。”
      工藤新一一把将黑羽快斗推上列车,随着列车启动,窗外景色变化,逐渐成了阳光普照下的原野,这时他方才意识到清晨里的微弱细雨已经停了。透过车窗看见的风景是意大利天空的云移影走,明晃晃的夏天里,一切都镀上了层油画感的滤镜。云朵厚重而严实的质地成了森绿色大地的装点,远方蔚蓝色的阿尔卑斯山波浪似的起伏。车厢内旅客仍然说着说不完的话题,女人们烫着大波浪卷发,男人们穿着素色衬衫,而黑羽快斗戴着耳机,闭起眼慵懒地坐在位置上,肩膀靠着工藤的肩膀。
      耳机里播放着《西西里舞曲》,播放器音量调得很小,他悄悄抬起眼皮,瞥见工藤新一在看赫拉克利特的作品。能看见工藤的指节上的光点,他的鼻尖甚至萦绕着工藤新一衣服上的花香。
      桌子底下二人十指相扣。
      “你要偷看我到什么时候?”工藤新一耳语道。
      “恋人之间偷偷观察对方是很正常的事情吧,况且你之前也偷偷观察过我。”他睁眼盯着工藤的唇角,心头一紧,“在出门前好像没有吻够,怎么办?”
      工藤新一脸上腾地升起两片红云:“那种事情给我小声点啊!”他抬起书本遮住自己的手指,只在唇上单纯点了三两下,又轻轻点在黑羽快斗的唇上。“这样也算是亲吻了吧?”黑羽快斗被这突如其来的暧昧动作惊得宕机,车身一晃,他看车窗外的标志着的贝尔莫站台,讷讷起身。直到下车胸腔里的蝴蝶还在喧闹,恨不得立刻从黑羽快斗的嘴里飞出。他有点儿搞不明白平常不谙世事的少爷人物怎会如此撩动人心,哪怕是夜里或暗中的亲吻,都引得他羞赧。想到这里他反而闹了个大红脸,走在工藤新一身侧久久没有开口。
      “我说你啊,是一人间还是双人间?”工藤用手肘撞了黑羽快斗,“从下车开始就心不在焉的,你可不这样。”
      “单人间。我在想些事情。”黑羽快斗说,“不是什么要事。”
      “不是要事能让你心不在焉?”
      工藤新一抓起钥匙走在前头,两只行李箱还算轻便,他们住在二楼靠街道的房间。
      “你父亲跟我提起过明年搬家的事情。”
      “那个啊——是要搬家,去年就提上家庭议程了,但也只是搬去离B城较近的米兰而已。至于原因,我父亲认为米兰是个新地方,很适合我们居住。”工藤新一推开门,“我们漂泊。我父亲是职业小说家,母亲有希子是影界的名人,只不过他俩婚后母亲就隐退了。我们先是从日本搬到美国,生活了一阵子,后来又是西欧和南欧。先前我们在罗马生活,所以在罗马的学者同样在我们家借住。不过人就是会有漂泊疲惫的时候吧,近几年他们宁愿安定下来,不想再走了。”
      “你明年还会来吗?”
      工藤新一放下行李,锁上门。黑羽快斗愣了,反而仅仅是抱住工藤新一。
      “我想我应该会来。”
      “什么叫‘你应该’?”
      “就像你说的,人是漂泊不定的。我还很年轻,你也很年轻,我还有学业等着我去完成。不过再说吧!如果我尽力完成,在明年暑假还是能来的。”
      工藤新一忽然发狠地咬了下黑羽快斗的肩膀,遂心满意足地笑道:“这就当作是我对你的印记。”
      他们在旅馆休整片刻,于第二日出发,乘上列车前去登山。手挽手肩并肩地爬上绿草甸,面对卷起千堆雪的瀑布和山岚纵横的晨间自然,竟然追逐起来。远边的天仍然是暗色的,但近处的云水却相当明亮透彻,贝尔莫的瀑布浇淋在黑羽快斗的心尖尖上,叫他心里轻一阵暖一阵。云蒸霞蔚间,自然的花草柳条似的摆动,她们曼妙的姿态不能不让人流连忘返,他们倾身倒在这般花香四溢的山间,鸟兽虫鸣都是为他们许下赞赏的。或者只单纯什么都不想,一前一后,牵着手走吧,哪儿也不顾及,只想着眼前人即是心上人,从而去度过这个短暂而又炎热的夏季。20世纪80年代的前进干扰不到他们,时代干涉不住的,人会变通,他们有一双腿,就可以躲藏;他们有一双手,就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财富;他们有智慧的脑袋,就可以活得畅畅快快、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能说这一切不是事实?在怀揣同样一颗心的人的面前,不必掩饰,也不必躲藏。率真些、放松些,去追寻自己想要的幸福——这幸福即是我们完整度过一生。在我们的期颐之年,回首往事,不必依靠着旧物怀念起某个人。
      黑羽快斗曾无数次发觉工藤新一——房东家十九岁的独生子——在观察他。什么样的打扮对应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话术意味着他好接触,兴趣爱好,爱吃的食物,工藤新一都知晓得明明白白,若不是他留意卧室的整洁程度,甚至会怀疑工藤是否有偷窥的习惯。然而这一切仅仅是工藤新一观察得来的,仅仅是观察得来的。后来他才敢推断,或许工藤满心满眼都是他。然后他试探,果真如此。
      到现在为止他仍然认为那个如梦似幻的夜是他午夜意乱情迷时分留下的梦,但那太真了,真到黑羽快斗无法剥离现实与梦境,他宁愿在梦境中沉沦。每当工藤新一吻他的时候,那种梦幻的不真实感便纷至沓来,他其实很害怕自己醒来是世事一场大梦。事实是他们一家定居美国,信仰天主教。黑羽快斗是不信的,但还有千千万万的人信,意大利就是典型的天主教国家。所以最初他选择无视工藤新一对他的在意,可是他看他的眼神实在算不上清明,又怎么会轻而易举地放下?
      “新一!”工藤新一蹲在瀑布下游的河岸边,眼见流水潺潺,回头一望,黑羽快斗正编着一串蓝色雏菊花环。他缓缓站起,插起衣兜,顿时有风吹过,蝴蝶盘旋低飞,飞在这万花齐放的绿地上,而在他的视线里,那个比他稍大些的年轻人终于露出了孩童一般纯净无比的笑容,在那万花齐放的中央编织着蓝色花环。“这是你眼睛里的颜色。”工藤新一“不情不愿”地戴上花环,没好气道:“看起来太傻了,还容易招惹蜜蜂。”“你的浪漫细胞是全被排挤干净了吗?——你留下它,这样你看见它就能想起我。”工藤新一俯身摘下一朵蓝色雏菊,“这是意大利的国花,你回到美国了也时时记得它。”他把雏菊放在黑羽快斗的花衬衫口袋里。
      夜里黑羽快斗提议去贝尔莫的酒馆吃晚饭,他们像流离失所的人漫步在贝尔莫的大街小巷内,天边染成醉人的颜色,酒馆门口闪烁着浪漫华丽的彩灯,走走停停,黑羽快斗最后选在一家爵士俱乐部享用他们的晚餐。20世纪80年代正是爵士乐的黄金时期,钢琴、贝斯、萨克斯的简单组合就能碰撞出一首精彩绝伦的即兴爵士乐,店内颇有仪式感的装潢,让工藤新一有些后悔自己没带正装出门。
      “不不不,没必要带正装。”黑羽快斗大概知道他的顾忌,“这里是爵士俱乐部,不是爵士餐厅。美国类似的俱乐部遍地都是,鸡肉、酒以及爵士乐都是不可少的。如果是一个人出门当然还是选择爵士餐厅了,清静点。”
      “那怎么还选在爵士俱乐部?”
      “独自享受音乐,餐厅一定是最优选……但如今我并不是只身一人。”
      如此清静温馨的时刻不可多得,珍惜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念及这一夜过后的分分秒秒都格外易逝,黑羽快斗便愈发情绪低落,但他却能够把控住自己的情绪和面部表情,为了掩饰他必须做出更多。一个来自富裕家庭的独生子,一个来自美国亚裔家庭的独生子,工藤新一的生活与黑羽快斗注定不同。黑羽一家自旧金山登陆,父亲是闻名于世的魔术大师,母亲是优秀的吟游诗人,然而旧金山在冷战时期仍然残存的种族歧视令黑羽一家的生活并不便捷。尽管教育方面他能够享受平等,然而在社会上难免会遇到非难。例如,父亲决定带他去巡演的餐厅吃一顿晚餐,他们穿着得体、彬彬有礼,到了餐厅入口,服务人员却严令禁止他们入内:“我对此感到十分抱歉,先生们,你们不能入内。这是本餐厅的规定,请您不要让我们为难。”黑羽快斗打小把父亲捧得很高,父亲是天是地,世界上不能有任何人拒绝他。但社会的歧视让他不得不更加清楚地明白,哪怕像父亲这样的举世瞩目,也会遭到冷眼相待。“得了,得了,还在想那件事。如果想让自己足够冷静去应对生活,那就要练就‘Poker Face’。”这是父亲对他的叮嘱,是他的人生信条。当他逐渐长大,也就不能不练就这项本领,他看上去很强大,实际上也需要关怀。他知道自己起初在工藤新一的眼里定是个古怪且不好接近的人,接近了也是给人一种极其凝重的隔阂感。现在,他想控制,却又打心底地不愿意。面对面与自己相视一笑的正是能够让自己摘下面具的人。
      然而、然而、然而——!
      工藤新一架着醉醺醺的黑羽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两排的灯光黄晕晕雾蒙蒙的,蒙着张纸似的婆娑。两爿的商店也闭店得早,只有街尽头的几个年轻人用收音机放歌。工藤新一埋怨黑羽快斗禁不住酒还喝这么拼,被架着的那人忽然埋进工藤新一的颈肩,使出浑身解数地锢住他。
      人影一颤,脚步一晃,瞬息之间,云移月走。他们在幽深的小巷子里,双双浸淫在皎洁的月色中。
      黑羽快斗那张脸终于没有再露出平常那不可一世的傲娇表情,他顶住工藤的额头,呢喃道:“快斗……”工藤新一明悟快斗的意思,倾身上前咬住他的耳朵,答得模模糊糊:“新一——”工藤新一发誓自己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情是在意大利夜晚的街头与黑羽快斗亲吻,伴随着啃咬。当他们红肿着嘴回到旅馆,前台以为他们出门吃了什么辣椒食品,忧心地目送他们上楼。
      旅馆房间内没开灯,仅凭那一点透入房中的月光,在那张并不阔大的床上他们望着星星月亮。今夜的星星疏朗得明亮,只点点布在黑夜上,显得尤为寂寥。
      “要说些什么吗?”
      这话是工藤问的。
      “没有,想睡了。你抱着我睡。”
      这话是黑羽答的。
      “贝尔莫如何?明年再来一次吧。”
      这话仍然是工藤问的。黑羽快斗没应答,呼吸放轻,像是睡了。

      四
      一个更热情更短暂的夏天开始了。这些炎热白日虽然漫长,却如旗帜般燃烧,在熊熊大火中消逝。没有一个夏天会是悠长的,没有一个夏天会是永远驻足在一个人的生命中的。
      从贝尔莫回到B城,一切恢复往常流程,早晨醒来吃溏心蛋、吐司、甜点以及牛奶;中午在花园里晒日光浴和打排球;下午前去“秘密之地”度过一段无人知晓的时光;傍晚坐在餐桌前商量哲学问题;夜晚检查父母是否睡下,锁上房门,无人知晓。
      黑羽快斗在回来后没有再次出露抵达贝尔莫喝得酩酊大醉的第一晚的表情,他又变得骄傲得不可一世,没有人能够让他低头。工藤新一试图再度观察黑羽快斗的“真面目”,然而,总是看不清。他没有更改的生活方式让任何人都难以检索出他的变化。只是眉头比往常还要紧皱,也更加沉默。等到工藤新一撕去第六个星期的最后一页时,他惊奇而又恍惚地发现那里写着自己在六周前初遇黑羽快斗的话:
      “再说吧!那家伙古怪得很,再说吧!”
      古怪,确实古怪得很,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工藤新一的夏天,短暂的、犹豫的、极乐的、忧郁的夏天,似乎就要伴随黑羽快斗的离去而早早结束。
      站台上边人来人往,父母派他来送黑羽快斗,他们一路没有说话。快斗始终走在工藤前头,最后在站台边停住脚步,注视那台停靠的棕色火车。他那天穿着一身工藤新一从未见过的色彩,不是黑色,也不是红色,更不是绿色,而是一种忧郁得不可言说的蓝,在他身上飘飘浮浮,仿佛没有来路。
      “你的护照带了么?”工藤新一担心黑羽快斗没听清,哪怕知道黑羽快斗是个细心的人,但仍然重复一遍:“你的护照带了么?”
      这回他终于转身,转身抱住工藤新一。他抱得紧极了,不舍分别。月台人来人往,天南海北,此去一别就不知何时何日才能相见。因而,不舍令他们很无奈,工藤新一觉得可以松开拥抱时,黑羽快斗却再次紧住怀抱。他拍着那个比他稍大些的人的脊背,眼看列车将行,不得不催促起黑羽快斗来。
      “明年、明年再说吧。”
      当黑羽快斗真正登上列车,关上车门,他别扭过头不去看工藤新一,列车启动,火车鸣笛声响彻站台,车厢内的乘客纷纷从窗户探出头来与亲人们挥手告别,唯独黑羽快斗没有。工藤新一目送快斗远去,那辆火车像怪物一般吞食了他的爱人并掀起滚滚尘埃远去后,工藤新一终于拥有了悲伤的实感。他意识到他的夏天结束了。无论怎样的嫉妒的、真挚的、暧昧的、美好的、浪漫的、自由的夏天无可避免地消逝,以一定的速度,向远方驰行。
      他失魂落魄地在站台的长木椅上坐下,起初没有动弹,呆呆地望着列车远去的隧洞;接着终于眨了眼睛,从随行的背包里小心翼翼取出蓝色雏菊编织而成的花环,缓缓走出了车站。他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握着花环走在回家的路上。蓝色的花,蓝色的天空,蓝色的大海,蓝色的双眼。他走在他们骑行过的玉米地上,走过大教堂广场,走过“老烟枪”酒馆,走过钟楼,走过“秘密之地”,最后回到家,上楼,冲过那条长长的廊道,扑进黑羽快斗的床上。他翻了个身,现在这个房间干干净净,到明年会是谁来暂住?而明年的那个人势必会盖过黑羽快斗的习惯,这里会被改造成那个不知名的人的风格。那个人会不会喜欢哲学?会不会喜欢赫拉克利特?会不会喜欢穿花衬衫,戴着墨镜,获得所有人的欣赏?
      然而、然而、然而——!
      他最初对一个人抱有“恶劣”的嫉妒不会再在后来的任何一位暂住客人上体现,因为不会有人在初次见面对他说“再说吧”或是“等一下”,他现在所拥有的只是蓝色,只有蓝色。

      五
      来年的客人不是黑羽快斗,他没有来米兰,也没有来意大利。我在米兰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总算从巨大的悲哀中挣脱而出,米兰此处,时尚、浪漫,当然还有意大利独有的风土人情。到了夏天,这片欧洲大陆的地中海地区仍然会熠熠生辉,成为南欧的净土。
      我在心里默默想着那个“再说吧”家伙或许正在美国专心读博,心里倒也并不着急,盼着他就像盼着那一捧蓝色雏菊花环永远鲜活一样。然而雏菊的花期很短,易枯萎,在快斗回到美国不到两天,雏菊花环就枯萎得没形,如今只剩下一圈枯草了。
      某一年我从西欧回家陪家人度过圣诞节,要求在集市购置圣诞晚餐的食材。路过集市,仍然能想起曾经和快斗在大教堂广场的闲谈,我们在“老烟枪”酒馆彼此试探对方。在我居住的地方看不见教堂,所以自然也没有钟楼,通常上到米兰中心总能望见中世纪风格的塔顶,那就是钟楼。白鸽飞去,我总是难以抑制地想起他。我在这几年里变得格外痴情,有点儿不像我了,但是这就是我,也只能是我。从集市回到家,有希子在厨房和邻居忙忙碌碌,父亲在会客厅指导暂住的学生,我本想上楼休息,电话却响得够及时。
      “我去接!”
      听筒那边的声音很模糊,不过依然能辨析出那是某个人的轻盈的声音。
      “喔!新一,最近过得好吗?”
      “我很好。你怎么样?”
      “新一,我想告诉你,明年夏天我可能来不了米兰。”那边顿了顿,“明年春天,我就要结婚了。”
      “哦,是吗?祝你新婚快乐,我该这么说吗?”
      “其实你父亲知道我们的关系……在那个夏天,他和我说话的方式让我觉得我们是一家人。他人很好,换作其他人,我想会把我送到戒管所去。”
      我紧紧攥住听筒:“新一、新一、新一、新一……”
      对面叹着气:“快斗。”
      “我在你口袋里放下的雏菊花怎么样了?”
      “已经死了。”
      “够了、够了。新婚快乐。”
      后来从父母口中得知,快斗的婚姻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在世俗的认同中不断逼迫自己走上婚姻之路,每个伴侣都各有各的特点,但总有一双海蓝色的眼睛。他说他只喜欢这样的眼睛。
      我放下电话,走出家门,屋外天地一片茫茫的银白。一切湮灭了的蓝色都再次被冬季覆盖,隆冬要来了。
      而在隆冬,我终于知道,在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难以挽回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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