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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血色黎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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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裹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在松林间穿行,将刺鼻的气息灌入薛凌的鼻腔。她一手拽着祖母,一手护着招娣,在林中跌跌撞撞地奔逃。枯枝如鞭子般抽在脸上,新添的血痕被冷汗浸得火辣辣的疼。招娣的牙齿死死咬着她的衣角,幼兽般的呜咽声与身后土匪的咒骂交织,在寂静的林间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往这边!"薛凌猛地扯着两人滚进野蔷薇丛。尖锐的荆棘刺破粗布衣裳,在皮肤上犁出细密的血线。她死死捂住招娣的嘴,感觉到孩子温热的泪水顺着指缝蜿蜒而下,在沾满泥土的手背上冲出几道浅沟。招娣娣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寒冷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胃里发出细弱却清晰的咕噜声——从昨夜惊变到现在,这孩子几乎水米未进。
薛凌的心脏被这声音狠狠揪了一下。她瞥了一眼不远处搜寻的刀疤脸土匪,确认其视线被荆棘阻挡。趁着这短暂的空隙,她心念急转。昨夜在猎户屋的生死搏杀后,她刻意未再尝试使用那诡异的能力,就是为了此刻恢复后的关键使用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想象着老家厨房灶台上那个装着冰糖的玻璃罐。右手在荆棘掩护下迅速探入那片无形的“门”——指尖瞬间触碰到坚硬冰凉的玻璃!她顾不得多想,用力抓起一把,甚至能感觉到几颗方糖棱角硌着掌心。就在抽回手的刹那,一阵熟悉的眩晕袭来,太阳穴针刺般锐痛,但她咬牙忍住,迅速将掌心的东西塞进招娣娣紧抓着自己衣襟的小手里。
招娣娣被手心的冰凉坚硬和突然出现的甜香惊得止住了呜咽,迷茫地看向薛凌。薛凌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眼神示意她快吃。孩子本能地将一颗沾着血污和泥土的冰糖塞进嘴里,那突如其来的、纯粹的甜味仿佛一道微弱的光,瞬间冲淡了满口的血腥和恐惧,让她剧烈颤抖的身体稍稍平复下来。
"小娘子别躲了!"刀疤脸土匪的破锣嗓子近在咫尺。薛凌透过荆棘缝隙,看见他正用砍刀挑起招娣掉落的虎头鞋——鞋面上的平安符早已被泥浆泡发,像块腐烂的树皮耷拉着。就在土匪弯腰的瞬间,她抓起一块棱角分明的山石,照着他膝盖骨狠狠砸下。
"咔嚓!"
骨头碎裂的声响在寂静的林间格外刺耳。土匪惨叫一声,踉跄着跪倒。薛凌趁机扑上去抢夺砍刀,却被对方一肘击中太阳穴,眼前顿时金星乱冒。眩晕中,她的手指摸到土匪腰间鼓囊囊的钱袋,铜钱哗啦啦撒了一地——那些铜钱边缘泛着新绿,锈迹还未干透,显然是刚劫掠来的。
趁着对方分神的刹那,她抄起石头,照着他天灵盖狠狠一砸。
"砰!"
沉闷的骨裂声响起,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带着铁锈般的腥味。
"二丫头......"祖母用颤抖的手帕擦着她脸上的血迹,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你爹第一次杀人后,躲在马厩里哭了一宿。"老人枯瘦的手指突然掐紧她的手腕,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但你要记住,在这世道,心软的人活不长。"
说着,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发硬的馍:"吃了吧,你从昨晚就没吃东西。"
薛凌接过那硬得像石头的馍,喉咙发紧,却怎么也咽不下去。她看着祖母枯槁的脸,想起刚才给招娣娣的冰糖,心头涌起一股冲动。她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再次集中精神。眩晕感还在,但她强撑着,目标明确——灶台上那个装着妈妈腌的酱黄瓜的坛子!这次她没敢拿整根,指尖在冰凉的酱汁里迅速夹起一小块黄瓜芯,抽手时眼前猛地一黑,差点栽倒。她将这块带着浓郁酱香和一丝现代调味料气息的黄瓜芯,飞快地塞进老太太拿着馍的手里。
“奶,这个...拌着吃。”她声音嘶哑,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老太太捏着那小块从未见过的、翠绿油亮还沾着酱汁的东西,愣住了。浓郁的酱香钻入鼻腔,与她手中干硬的馍形成鲜明对比。她浑浊的眼睛猛地看向薛凌,里面有震惊,有疑惑,但更多的是在生死边缘挣扎后看到一丝不可思议希望的亮光。她没问,只是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那小片黄瓜按进馍里,狠狠咬了一口。那陌生却鲜咸适口的味道,混合着粗粝的馍渣,仿佛给这副老朽的躯体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力气。
黎明前的溪谷里,二十多个幸存者蜷缩在一起围着篝火,像一群被狼群驱赶的羊。王木匠的媳妇抱着空荡荡的襁褓,正用柴刀削着一截松木,婴儿的轮廓在木屑间逐渐清晰。薛凌注意到,那妇人每削一刀,指腹就多道血痕,却仿佛不知疼痛般继续雕刻。
周猎户那条救主的猎犬被煮成了肉汤,每人分到指节大的一块,连骨头都嚼碎了咽下去。薛凌看着招娣娣将分到的那一小块肉偷偷塞给了李铁匠的老母亲,心中酸涩更甚。孩子刚才尝过甜味,现在却毫不犹豫让出了更珍贵的肉。她摸了摸自己依旧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能力暂时透支严重,短时间内是无法再用了。
"往东南三里......"周猎户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血沫里带着可疑的黑丝,"有个废弃的猎户屋......"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直警惕地扫视四周,像是怕被人跟踪。
众人短暂修整后,默默向东南方向的猎户屋进发。
猎户屋比想象中宽敞,泥坯墙上挂着风干的狼趾骨和草药。墙角陶罐里泡着发黑的兽皮,散发出刺鼻的腥味。薛凌掀开锅盖,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里面竟浮着半具未烧尽的孩童臂骨。她胃部猛地抽搐,腥臊的草药气混着铁锈味直冲鼻腔。踉跄后退时,后背重重撞上挂满狼趾骨的柏木架,积年陈垢簌簌洒落——半截臂骨正卡在陶罐边缘,沸水里浮起的残肢突然诡异地反折,焦黑指节擦着她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在蒸汽中凝成森白骨片。
薛凌踩着满地碎陶片来到后院,每走一步都发出细碎的断裂声。她蹲下身,指尖拨开枯黄的草茎,想找些能嚼的草根——突然,一丝凉意爬上指腹,像条吐信的银蛇钻进了血脉。
她拨开蒿草,发现朽烂的狼皮褥子下竟蜷缩着青石井沿,苔藓在石缝间织成翡翠网纹。当她掀开断裂的辘轳架,井底幽深处忽地漾起水波声——那声响恍如幼时祖母纺车下流淌的月光。
"水!"这个字从她沙哑的喉咙里迸出时,喉间沙砾般的灼痛突然化作滚烫的潮涌。二十多个影子踉跄着扑向井台,陈年枯叶在纷乱的脚步下碎成齑粉。老猎户的铜烟锅在井砖上敲出火星,照亮了几道深浅不一的凿痕——那是三十年前大旱时,先人用铁钎刻下的求生符咒。
众人解下腰带结成绳索,王木匠媳妇将襁褓中未雕完的松木婴儿系在绳结处充当浮标。当木桶磕碰着井壁下沉时,薛凌看见水中自己的倒影:血迹斑驳的衣襟上粘着狼趾骨的碎屑,发间缠绕的荆棘花苞竟在血色中绽放出惨白。
"哗——"
第一桶水拽出深渊的刹那,二十多双皲裂的唇同时翕动。水珠顺着麻绳攀援而上,在黎明微光里串成晃动的银链。招娣踮脚去接坠落的珠串,冻紫的脚趾在井台青苔上留下弯月状的湿痕。薛凌的双手颤抖得厉害,晃碎的水面里浮着半枚铜钱——那边缘的新绿铜锈,正与她昨夜从土匪腰间扯落的钱币纹路暗合。
井台四周的野蔷薇突然簌簌作响,原来是二十多个佝偻的脊背正在叩拜。他们用豁口的陶罐接住甘露,干涸的眼窝里重新淌出热泪。薛凌蘸着井水擦拭祖母脸上的血痂,老人腕间那串盘出包浆的菩提子,折射出跳跃的金斑,落在猎户屋残破的窗棂上——那里曾是孩童臂骨卡过的缝隙,此刻竟钻出一茎嫩绿的藤芽。
二十三个豁口陶罐在井台边摆成歪斜的圆圈,每个罐底残留的粮粒都诉说着逃亡的代价。女人们摸索粮袋的手都在发抖,陈年麦粒从指缝漏回布袋的沙沙声,让人想起昨夜土匪箭矢掠过草梢的轻响。王木匠媳妇抖开包袱皮,三颗黍米从补丁缝隙漏出,滚进石缝时发出的脆响让所有人喉结滚动。周猎户解下缠在腰间的麂皮袋,倒出的半捧粟米里混着干涸的血痂——那是昨日为护粮被砍伤时渗入的。
薛凌盯着祖母掏出的油纸包,那块硬馍已碎成渣末,正随着老人颤抖的手簌簌落入铁锅。招娣突然扑到锅边,从发髻里摸出粒藏在头发中的野豌豆——孩子青紫的指甲缝里还嵌着狼趾骨的碎屑。
当第一缕蒸汽裹着麦香腾起时,二十三个陶罐的主人们不约而同背过身去。这是流民们心照不宣的规矩:盯着粥锅的眼睛会变成饿狼,而饿狼终将撕碎最后的人性。瘸腿货郎解下缠头的布带浸入井水,湿布条传递时带起的凉意,暂时压住了喉间灼烧的吞咽声。
铁锅里的米香混着野豌豆的清香腾起时,众人不约而同后退半步。王木匠媳妇用松木婴儿抵着锅沿,颤抖的指尖在蒸汽里划出弧线:"黍米六两、粟米四两、麦麸......"她的报数声戛然而止——黍米早被昨夜暴雨泡发了霉斑。
周猎户突然解下麂皮腰带,倒出珍藏的盐粒。结晶在晨光中坠落的刹那,二十三个喉结同时滚动。那声音清脆得像招娣昨夜藏在发髻里的野豌豆,此刻那粒豌豆正在孩子掌心发芽,嫩绿的芽尖戳破陈年血痂。
分粥的木勺在陶罐间传递时,李铁匠的老母亲突然摸出半块桦树皮:"按齿印。"老人枯瘦的手指划过深浅不一的刻痕,每道凹槽里都嵌着经年的黍壳。薛凌注意到祖母的刻痕比旁人浅三分——老人偷偷刮下自己的口粮混进了铁锅。
第一口滚烫的粥滑入喉咙时,瘸腿货郎突然捂住嘴。他佝偻着背转向断墙,喉间发出压抑的呜咽——三年来第一次尝到盐味的舌头,正将每一粒糜烂的麦麸顶向上颚细细研磨。王木匠媳妇用松木婴儿蘸着残粥,在陶罐内壁画出弯月,那是她早夭孩子出生时的月相。
招娣捧着豁口陶罐,将最后一粒野豌豆悄悄拨进李铁匠母亲的罐中。老人浑浊的眼珠映着孩子指甲缝里的青苔,突然哼起荒腔走板的采薇歌。破碎的音节撞在泥墙上,二十三个佝偻的脊背渐渐挺直,陶罐与木勺的磕碰声竟汇成某种节律——恰似昨夜逃亡时,众人奔逃的脚步声。
薛凌舔净陶罐边缘的盐霜时,发现祖母正用菩提子串珠蘸着井水擦拭她的额角。水珠滚落处,结痂的伤口绽出粉红新肉,映着猎户屋残窗里漏进的晨光,恍若枯枝上萌发的春芽。
晨雾漫过井台时,二十三双眼睛凝望着空陶罐底部残留的粥痕。王木匠媳妇突然举起未完工的松木婴儿,木纹在晨光中流转如地图:"东南猎户屋往东三十里,我娘家晒过柿饼的土窑......"她咬破指尖在木婴背后画出弯曲线条,血珠渗入年轮时竟显出一条隐秘的山径。
"用这个换粮。"
周猎户解下腰间兽皮袋,倒出七枚带绿锈的铜钱——正是薛凌从土匪身上扯落的那些。铜钱在青石板上摆成北斗状,瘸腿货郎突然用井水淋湿布条,挨个擦拭钱币:"锈色新,定是劫了官家赈银车!"他的独眼闪过精光,"往南二十里的驿站,悬赏告示还贴着。"
祖母的菩提串珠毫无预兆地"啪"地断裂,檀木珠子在青石板上四散奔逃。薛凌追着最圆润的那颗钻进刺槐丛,却见它卡在一株野葛藤间——虬曲的藤蔓上正缠着三片干枯的柿蒂,与王木匠媳妇描述的形状分毫不差。她顺着藤脉往下刨,腐殖土下竟埋着半筐风干的野葛根,断面还带着新鲜的齿痕。
"整三日。"
李铁匠的老母突然出声,龟裂的指甲在夯土地面犁出三道沟壑,"老身每日刮下三勺糊口的藏在灶神像后头。"老人颤巍巍掀开神龛后的粗陶罐,陈年粟米混着蕨根粉结成块,"够五个崽子熬到土窑。"
薛凌解下浸血的腰带平铺在井沿,村长用烧焦的桃枝画出两道生路:向北过黑松林换官府的悬赏,往东翻秃鹫岭取地窖里的陈粮。
"还剩8户21口,每家出个人的来抽签。"村长折断脚边的枯草茎,"长的走北,短的闯南,各安天命,生死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