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野》艾溟

3、流光

　　许鹤声是第一次来这家高等餐厅吃饭——之前他听说，要在这儿预订座位都要提前半个月打电话或者发邮件才行。
　　到现在终于坐进了这大名鼎鼎的澄江餐厅，许鹤声不由得挺了挺背。
　　包间内光影交错，暖色的光线洒落在平整厚实的餐桌布上，自一片洁白中透露出熠熠生辉的雪光。遮掩住落地窗的黑色纱帘外是由霓虹灯和斑斓江面铺展而成的城市天际线，车流在倒映的江影中仿若游弋的星河，渲染着霁川市繁华夜色的轮廓；这是凌曜资本同先锐科技旗下的棱镜工作室首次会谈的宴席，同样也是一次商业合作关系的加深与试探。
　　虽然许鹤声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迟到，但凌曜高层都比他先一步落座还是让他局促地低头忏悔了半晌。沈昭野坐在靠窗的主位，斜侧身与副总交谈时总不时瞟过那个穿白衬衫的青年略微泛红的耳尖，甚至随着时间推移，那色泽逐渐趋近于她指尖所掐的那杯红酒。
　　她指节纤长，佩戴着某珠宝品牌最新款的满天星戒指，举止从容间将杯中红酒、唇角笑意和指环上摇缀的星光一同抿入口中。
　　沈昭野一眼扫过棱镜并排坐着的几位年轻设计师：在座位次序上，许鹤声恰好被安排在距离她四位的侧方——这个位置既不至于靠核心太近，但也能实时参与进讨论——当然，也更方便她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好在许鹤声多少有些坏了规矩的迟到没被甲方太放在心上。有关合作项目的话题按部就班地切入，他也终于得以回过神来，可抬头的第一时间却又情不自禁地看向了正发言的沈总——她好像比他想象的更年轻、也更美丽——她的气场很难被简单又笼统地归类，至少在这次饭局上，并非那种强势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锋利，也不至于太让人觉得亲近从而失掉威严。她淡然、沉稳又自持，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耳边的碎刘海恰到好处地修饰她面庞的棱角——今夜沈昭野没有戴耳饰，于是她美丽流畅的颈侧线条更是引人注目，近乎完美的皮肤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她当然是整个席间最美丽的存在。

　　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好像停留得太久，许鹤声慌忙间将视线移开；他指节捏过杯子想喝点东西缓解紧张的心情，却在红酒滑入齿尖的同时被呛得闷闷咳嗽。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许鹤声憋得眼角晶莹；坐旁边的周维更是偷笑着递给他手纸，餐桌下的腿却被许鹤声的膝头不满地碰了两下。
　　真是荒唐——刚刚他在想什么？
　　眼前这位可是掌握他们棱镜命脉的负责人，而他不过是才毕业一两年初出茅庐的菜鸟设计师——她的视线永远在全局，而他仅仅只是这其中一个毫不起眼的局部。

　　尽管有刻意在压抑，但许鹤声那边传来的咳嗽声还是被沈昭野精准捕捉到了。
　　她脸上露出些许讶异的笑意，之后便招呼侍者给那边的席位送点饮料去——毕竟今天饭局上的小朋友可不止一个。
　　助理跟她介绍着乙方赴约的组员，在二人的目光一同移向刚从咳嗽岔气中缓过来的许鹤声身上时，沈昭野记了他的名字——
　　许鹤声？
　　她想起来除了今天处理的那些文档，她好像还在哪些地方见过他的名字。
　　沈昭野原本只以为他是个普通的技术型人才——更何况阅历尚浅，至少在职场履历上肯定不算特别出挑——但见到真人时，她又对自己凭空生出的刻板印象进行了修正。
　　从客观角度来说，这小孩的外形倒是在同龄男性里算得上出挑：皮肤白皙、五官清秀漂亮，今晚看样子也是特意打理了发型才赶来的——他眉目间带着一些初入社会的青涩，却也同样带着少年感还未褪尽的真挚。
　　他的西服外套歪歪扭扭地搭在椅背上。看样子许鹤声也还不太适应穿这件修身又板正的白衬衫，于是领口的两颗扣子并没有系上，略微露出锁骨处柔和的阴影。
　　如果是放在职场之外的场合，那他大概是很容易吸引旁人目光的那种类型。
　　但沈昭野对长相出色的年轻人没有特殊兴趣，也更是不爱以貌取人——毕竟长得漂亮的人她见过不少，毕竟她也曾体会过被“以貌取人”的感受。
　　至少从目前来说，她真正看重的依然是他是否真的具有能力，当然也同样关注他是否真的值得作为自己的合作对象。

　　“这次你们工作室的设计很有新意，可以说是在以往产品的优秀风格上又突破了不少啊？”推杯换盏中，也不知道沈昭野这番话到底是诚心赞赏还是只是单纯出于礼貌。
　　她话声所落处似乎有意指向许鹤声那边——几个年轻的小设计师立马绷直了肩膀。
　　周维用肩头蹭了蹭许鹤声，在周围同事的鼓励眼神的凝视之下，他鼓起勇气接了沈总的话：
　　“嗯，确、确实……因为这次产品面向的用户群体是年轻人，所以我们希望融入更先进也更人性化的交互设计，所以在原型阶段做了不同以往的尝试。”
　　起初他还有些紧张，但也很快意识到沈总提问的一切其实早就是他所倒背如流的内容。
　　沈昭野点了点头，算是认可。
　　大概是因为她这算得上赞许的回应，某一瞬间许鹤声的心跳好像空了一拍——但更多情感溢出之前，他的自知之明还是告诫他：自己不过是这次合作中最微乎其微的一个小角色——就像大部分人曾经告诉他的那样——所以不该对她的关注产生任何多余的想象。
　　只是在他又一次尝试品鉴那红酒时，顺着酒精一同沸腾的思绪在脑海内快速闪过——自己哪一天是不是也可以像沈总一样优秀呢？
　　像她那样，令人敬仰、年轻有为。
　　但这念头和口腔中升腾的酒气被一鼓作气地咽下，随之便重回现实。

　　灯光流转间，酒杯轻碰，夜色沉落，所有的心思都被掩埋在觥筹交错之中。

　　饭局进行到后半段，双方交谈的氛围越发轻松，甚至凌曜和棱镜跟来的几个男职员还称兄道弟起来。
　　也如许鹤声所期盼的那样：合作方向和核心细节被基本确定下来，剩下的不过是些锦上添花的补充讨论。
　　其他的闲聊时间，人们都是以自己拿得上台面的往事来下酒——比如谁谁谁曾经去了哪个国家的哪个商学院留学、谁和谁又突然相认竟然是校友——有一瞬间许鹤声觉得这饭局和平时死党们聚会好像差不多，只是又多了些虚浮精致的包装。
　　偶尔许鹤声也会被cue到，但他从始至终维持着过于谦逊的姿态，大部分时候都在聆听并捧场。
　　就算是前辈们夸赞他的话题，许鹤声也总是下意识想要躲避，或堂皇地举起酒杯、又老实地一饮而尽。
　　“许设计师，要不再详细介绍下你们这次的设计方案？”沈昭野开口时整个饭桌下意识寂静，连带着许鹤声也有些茫然失措。
　　“呃……我，”许鹤声的脊椎好像被谁戳了一下，他手忙脚乱地想啜一口酒，但潜意识又叫他现在别，“好的沈总！嗯，其实很早之前我们团队就想做一次突破，但有时候市场反馈比较保守，所以我们也只能在既有的框架上创新……”
　　“总、总之！真的很感谢沈总，还有凌曜给我们这次机会……”
　　“但也多亏了我们这位许设计师有想法哦，”前辈何晓宁忽然笑着补充，“这就不得不提到他之前的作品了……明明设计出来的东西还挺多人记住的，可惜名字没被人记住。”
　　众人一愣，随即发出一阵轻笑。
　　“什么意思？”沈昭野扬眉，但目光还是没从许鹤声身上离开。
　　许鹤声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似乎对说起这件事时周围人的反应习以为常：“之前有次——不对，很多次……其实我们组的某个项目在业内外小火了一阵，大家都夸界面做得很好，但后来有个朋友问我——‘你们公司是不是请了哪个设计大牛啊？那个交互特别惊艳’……”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接着苦笑道：“但实际上，那个是我做的……”
　　在席间扬起的又一阵笑声里，不觉间又有两杯酒被他咽下肚，但在沈昭野眼中，却好像看到了小狗的耳朵和尾巴垂得越来越低。
　　“这确实挺倒霉的。”有人调侃道。
　　“其实也还好啦，毕竟团队项目嘛，”许鹤声捏着杯沿转向那人温和地说道，“本来也不是一个人的功劳。”
　　这话听上去倒像是他从饭局开头便一脉相承的谦谨，只可惜其间被隐藏起的自卑还是被沈昭野察觉到了。
　　明明是个足够优秀切有潜力的年轻人，性格怎么像软柿子一样——甚至还是好捏得过头的那一类。
　　她再明白不过，这样的人放在职场里，既是讨人喜欢的，也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
　　持续的哄笑中沈昭野下意识转着手里的酒杯，她眸色微深，在某一次随意的目光转移间，许鹤声觉得她好像又和自己对视了一次。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限的酒量作祟，许鹤声总觉得这一次和先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太一样。

　　再过半小时，频繁被cue到的许鹤声渐渐有些支撑不住。他打算收回之前在聊天群里放下的那句“只是个饭局而已，应该不会很久”，但又提前一步眼神变得飘忽、语速也开始放缓。
　　在他记忆中，沈总明明一直在喝，可到现在，她的杯中干涸又盈满酒液好几个轮回，却连丝毫酒色都没有出现在她那白皙美丽的脸庞上。
　　许鹤声大概猜不到沈昭野从大学开始就是个酒鬼，更何况自进入职场以来她也一直都控制得当——即使真有哪方神圣能把她喝倒，那她也会是所有人中酒品最好的那个。许鹤声的视线模糊之后某些下意识的可爱行为在她眼中被放大，更让人不由得将他和毛发打结的小狗联系到一起。
　　“许设计师，好像快撑不住了？”有同事打趣道。
　　许鹤声抬眼刚想反驳，但下一秒又因为手边的动作碰倒了酒杯——他慌慌忙忙地伸手去接，却也毫无悬念地胸前被红酒浇了个透。
　　他短暂发愣之后第一反应是顶着红透的脸颊一边道歉一边拿纸巾擦桌子，像是丝毫注意不到身前蔓延开的一片凉意。旁边的周维赶忙把许鹤声椅背上的外套拿过来盖在他身上，这时才后知后觉自己窘态的青年懊丧地呆在原处，手里还攥着被酒液湿透的手纸。
　　尽管侍者更快帮他收拾好了狼藉，周围的同事们也表示理解并选择一笑而过，但在沈昭野看来，许鹤声好像还是快哭了。
　　“你醉了。”她轻飘飘地说道。
　　许鹤声还是下意识想反驳——但抬头看到是沈总，又立马把气焰乖乖垂了下去。
　　他脑子里和视线之前像裹着一层云，看不清沈总的样子，但能看清她双眸间闪闪发光的星辰。
　　“沈总，我、还好……”他思绪迟滞，半晌才闷声道。
　　“他住哪儿？”沈昭野一只手握住自己的皮包，她侧头问向许鹤声身边的另一个年轻设计师小李，对方在进行一番回忆之后犹豫地回答道：
　　“他住城西，离这里好像不太近……叫什么，‘星河公寓’？”
　　周维又补充了一句：“没事沈总，放着我们来吧；一会儿我去叫车。”
　　许鹤声歪着头好像是意识到大家在说他的事情，只是神色茫然得有些不像话。
　　沈昭野本来没有什么非要管他的心情，只是在自己的意识先一步脱口而出一句“我送他，反正顺路”之后，才察觉到了事态的不对。
　　——既然说出口了，那她也无意要收回。

　　走出餐厅时夜晚的风带着些微凉意，许鹤声几乎是被搀扶着上了沈昭野的车。
　　自前天在雨中加钱打到的那辆车之后，这是他近期第二次陷在高档车的后排车座里。许鹤声半合着眼，似乎是因为胸腹中酒意翻涌，他漂亮的眉头时不时紧蹙。
　　沈昭野把外套盖在他身上，遮挡住那片因为红酒洒落而半透的胸口。
　　“许设计师，”沈昭野一边整理自己的项链一边侧目看着他，嗓音里也带上几分朦胧沙哑的困倦，“你要不报个地址？”
　　许鹤声条件反射地愣了一下，经过一番思索之后先是迷迷糊糊地吐出一句：“谢谢沈总……”
　　再往后就没了声，但沈昭野也是早就料想到了这一幕——于是带着自己今天不能再赶上那部电影首映的心疼和遗憾，她对司机开口道：
　　“去海神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