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野》艾溟

2、轨迹

　　尽管并没有被硬性要求加班，但在周六上午九点四十分，沈昭野还是提着咖啡进了公司。

　　凌曜集团的公司大楼坐落在霁川市最繁华的商业金融区。此处玻璃幕墙的高楼林立，即使因为时候太早所以天色依然阴沉，但街道已经在亮起的各色LED电子屏照耀下流光溢彩。楼下广场早早地便人流涌动：端着咖啡的上班族、拉着行李箱坐上预定网约车的出差客，还有一众年纪轻轻却也洋溢着蓬勃野心的创业者……沈昭野似乎能从中看出许多和早几年的自己很相像的影子，在如今28岁的年纪，她也终于可以站在上位者的角度俯瞰这样一幅鲜活又充满机遇的都市风景。
　　沈昭野乘坐电梯抵达办公室所在的楼层。今天她穿了一件款式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挽到白皙修长的小臂中段，下身搭配的则是某品牌秋季成衣系列首推的高腰长裤，修身利落，经典的丹宁色与上衣颇具质感的洁白相得益彰。
　　路过早在工位上待命的新助理时，沈昭野还顺手从咖啡袋里取出一杯递给她——加了双份奶的焦糖玛奇朵，温热——助理诚惶诚恐地接过又连连道谢，可沈昭野却只是温和地回应：“不知道你爱喝什么，所以就按我自己的口味买了。”
　　不只是咖啡，办公室内的香薰也是按她喜好精心挑选的葡萄柚甜香。沈昭野坐回到办公椅上将层次分明的黑发挽到后脑，露出漂亮的脖颈和紧贴锁骨线条勾勒的那条项链——今天她要处理的事务很简单：对乙方提供的方案进行最后的确认，晚上去赴一趟无聊的饭局——如果能尽量早一点结束，说不定还能赶上最近关注的那部电影在今日首映的最后一场。
　　但沈昭野在打开电脑的时候还是叹了口气：而这也代表她其实做好了“不能早一点结束”的最坏打算。
　　虽然她工作上一向雷厉风行又行事果断，但沈昭野此生的最大愿望还是能每天都窝在沙发垫子里追剧看电影——而边桌上放着热好的牛奶和半份冰冻过的提拉米苏。
　　沈昭野的思绪飘远了些：如果不是因为工作太忙，她也真想养只小猫或者小狗陪陪自己，毕竟百来平的房子一个人住起来实在是太冷清了。
　　褪去工作日的喧嚣，周六公司里人不多，只有几个实习生或习惯周末也来忙点事儿的职员稀稀拉拉地填补着工作区的空白。沈昭野的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又懒洋洋地选中那封发件人署名为“Prism Studio（棱镜工作室）”的邮件打开，弹出的邮件内容立马让她收起放空的思维并条件反射地进入了工作状态。
　　还是和之前说的一样：沈昭野并非什么工作狂，只是现在作为公司的核心高层，她不能容许自己负责的项目出现一点纰漏。
　　她戴上耳机开始阅读方案：设计的整体结构算清晰，结合附件的数据，也确实称得上逻辑严谨外加产品方向与市场定位高度匹配——其实这是沈昭野所在的凌曜资本（LY Capital）首次同先锐科技（Vangaurd Tech）的棱镜工作室合作，且在此前她还有所顾虑——不过现在看来，这大部分由年轻设计师组成的设计团队，业务能力的确超乎意料地过硬。
　　一个小时后，沈昭野圈选出后续工作中仍需改进的部分内容，并在文档内附上了建议修改的方向。
　　她向后靠倒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大早就紧盯着屏幕，她眼睛有些发酸，便只好把视线转移向落地窗外的风景。
　　雨已经停了。写字楼高层的玻璃窗上还残留着部分水痕，整个城市仿佛被始于昨夜的那场暴雨洗刷干净，如今新生的阳光终于舍得透过云层，在她办公室的地毯上投下摇晃的浅淡光斑。
　　即使今天是周六，但城市并没有停止运转；远方高架桥上的车辆仍然川流不息，就像她片刻不停往更高处驶去的人生轨迹。

　　她用触控笔戳了戳平板将邮件发出，殊不知自己细心圈画出的几点新要求将在五分钟之后会让收件方的某人含泪大呼：“可恶的甲方！！”

　　——

　　周六凌晨一点，许鹤声恋恋不舍地摘下耳机，组队房间的麦克风里传出他幽怨又冗长的一声叹息。
　　他还不想睡——但他明天要加班。
　　“说好的双休……但入职以来，怎么感觉我没有哪一周有过双休……”他抱怨着退出房间，顺手在好友群里的发了条“下线，下次再约”的消息。
　　小群里都是从高中到大学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友——只是这裤子有八条裤管。

　　【林深】：“许哥，你大学时候熬到凌晨四点也要守榜的精力哪儿去了？”
　　【陈明阳】：“笑死，社畜的悲哀。”

　　朋友们没急着开下一把，倒是急着来打他的趣。

　　【许鹤声】：“不行了不行了，我得睡了，不然明天就要顶着黑眼圈见甲方……”
　　【江则】：“拼命小狗，敬业得让人心疼。”
　　【林深】：“等啥时候你真双休了，我们出来约线下局！火锅还是烤肉，你选！！”
　　【许鹤声】：“哎，别急着给我立Flag啊！你这说得我好像永远都不会有双休了。”
　　【江则】：“没有双休总有单休吧，不如周天约一顿？……哦对，你该不会周六也要加班到晚上吧——”
　　【许鹤声】：“不至于，只是个饭局而已，应该不会很久。”
　　【陈明阳】：“谁说的，饭局可是最大的陷阱。”

　　许鹤声懒得再理他们，发了个拜拜的表情包就把手机丢到了一边充电，又拖着步子慢悠悠地晃进浴室打算洗完澡入眠。
　　他住在公司附近租的单间公寓里。据他观察，小区内年轻人聚居，虽然设施算不上豪华，但环境却也称得上干净舒适而交通便利。许鹤声家四十平的空间不算大，但也被他细心打理得温馨又整洁。被几样基础家具塞满的客厅角落依然腾出了空间来摆放一个书架，里面放着他最喜欢的几部基本设计书籍和成套漫画，另一侧的手办架里则是他大学时候最稀罕的收藏品——只可惜现在已经不同程度地积了灰——外加越来越多不同IP的盲盒小摆件和曾经旅游时带回来的纪念品入侵，如今手办的位置以及被挤压得越来越狭窄。
　　许鹤声感觉自己差点站在花洒下睡着，于是匆匆结束淋浴跑去洗漱，之后总算是如释重负地躺上了自己的小床。
　　床边放着一盏暖黄色的落地灯，他疲惫到还没爬到床边去将灯熄灭，便就这样沉沉地进入梦乡。

　　只是在彻底睡着之前，他总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

　　第二天上午，许鹤声还是顶着黑眼圈走进了公司。
　　这下来自朋友的调侃转变成了来自同事的：“哟，小许昨晚很忙？”
　　“没有……只是稍微打了下游戏，也不是很晚啦……”他低头含糊着回到自己的工位坐下，又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对了，甲方发来的新要求你一会儿过目一下——不是很多，如果可以的话尽量今天中午之前处理好，如何？”
　　许鹤声现在听到“甲方”这个字眼就觉得脊背发凉，尤其在听清内容之后，更是如芒刺背。
　　怎么又有新要求，不是都快确认了……
　　许鹤声一脸黑线地找到工作群里那份扎眼的文件，随着鼠标每一次点击发出的脆响，在心里埋怨了一遍又一遍那位“事儿真多”的甲方。
　　还好这一次前辈没有骗他，许鹤声也算是在午饭前的Deadline累死累活地处理完了文档中圈出的所有细节——的确不是改起来很要命的东西，但都是需要在日后工作中格外细心去完善的。
　　“小许，一会儿中午一起去吃饭？”问话的是Prism的组长陈哲远——他约四十岁，行事干练、在处理工作时还显得有些严苛和高要求，但好在也算得上公正、私底下也是个挺热心的好人。
　　“哦，谢谢组长！……不过我点外卖了。”许鹤声咬着冰咖啡的吸管连连晃脑袋谢绝，组长又笑着说了两句类似“现在的年轻人就喜欢点外卖”的话便没有再追问。
　　许鹤声在的这个项目组目前共六个人，除了他和另外两个刚毕业的新人之外，其他同事都是早有五年以上设计师工作经验的前辈；虽然也有比较沉稳内敛的人在内，但总体来说组内氛围还不错——尤其是和他年纪相仿的那两位，或许是带着同为毕业生的惺惺相惜感情在内，许鹤声跟他们相处得还算和谐。
　　他转头看了看□□在自己岗位上的那两位同龄人：他们都和他一样，在等外卖的间隙玩着手机。
　　叫周维的那个听了他和组长的对话，心领神会地从电脑屏幕背后探出脑袋来和他相视一笑。
　　午饭后组内又开了几个短会，把许鹤声上午修改的细节敲定、又迅速完成了项目的最终优化方案。这次主要是许鹤声针对自己的方案发言，虽然他也才进组不到两年，但从陈组长最后拍板时赞赏的表情不难看出，他如今的能力已经相当值得认可。
　　许鹤声把电脑收起来时几乎压不住上翘的嘴角，而他忽然也感觉自肩膀上传来的酸痛感没有之前那么严重了——甚至连带着脊梁骨也更舒展了些。
　　其实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哪怕是来自旁人一点点的赞赏与肯定，都能轻而易举地消除那些将其久久缠绕的疲惫与内耗。

　　傍晚六点。
　　就算许鹤声已经尽可能地按时出发，但谁叫晚高峰时分出状况的概率实在太高，所以等他掐着点到达餐厅包间时，双方的人都已经到齐——他拘谨地同甲方团队问了好，之后便夹着尾巴识趣地瑟缩回了属于自己的那个最边缘的座位。他躲在周维身边忍不住打量着凌曜那边来的人，第一眼却恰好落在了主位那个气质不凡的女人身上。
　　她坐在他斜对面，眸光沉下盯着杯中正被自己搅动着的冰块。为了赴这场形式上的饭局，她特意穿了一身简约但剪裁相当合身的黑色西装，外套搭在肩上，夜幕一般的深黑被撑起相当好看的形状。
　　许鹤声没戴眼镜所以眼前总有些模糊，但他又莫名感觉她好像有某一瞬间同自己对视了——那双眼睛似乎还裹挟着冰块折射出的冷色光斑、眉目间更是透着一丝清冷的距离感，低垂的纤长睫羽又带着微不可察的慵懒。
　　他从未见过她，却又总觉得有股奇异的熟悉。
　　这从心底无端升起的奇异配合着包间内过分的暖气，催生出他的耳垂微微泛起的红色；明明还没到沾酒精的环节，可他已经开始出现心不在焉的症状——以至于连双方谈话拉开序幕的开场白都没听清，却唯独只听清了人们都毕恭毕敬地称呼她为“沈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