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夺卿卿》伊本天真

19、第019章

　　潜龙卫拔刀那刻，满屋女眷都怔了。

　　橘绿年纪最幼，见这场面登时直往屏风后躲。

　　旁侧的颂雪避之不及，和她旋风般冲来的小身板迎面相撞，两人齐齐摔了个屁股墩儿。

　　章嬷嬷则煞白老脸，大叫使不得，上前挥开潜龙卫架在韩六颈上的冰冷刀刃。

　　一时屋内乱作一团。

　　只听桌上传来筷箸重重搁在瓷碗上的清脆响声。

　　纪沉星揉了揉额角，清泠的嗓音，声音不大，却在这片混乱中格外清晰。

　　“你们几个这是给我舞刀助兴下饭啊？”这话自然是对潜龙卫说的。

　　说着，她在桌上叩了两下，“这儿又不是演武场，你们阎罗索命一样弄得屋里乌七八糟的，好好用饭的兴致，都被你们搅和了。”

　　“还不快把刀收了？”

　　主子发话，潜龙卫当即领命将刀从眼前越矩者的颈侧滑开，只是身形未动半分，依然如天堑，横在云泥之别二人中间。

　　至于景晏，在森冷铁刃擦过喉结收鞘那瞬，理智已然回笼。

　　“鄙人见娘娘千金之躯竟然双手带伤，一时情急失敬于娘娘，罪该万死。”

　　他垂头装作惊惶的样子，欠身道：“娘娘要打要罚，鄙人听凭发落。”

　　章嬷嬷指着他的鼻子，叫这莽撞露馅的崽子惊得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却也知当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替他擦干净屁股才是紧要事。

　　为此，她赶在纪沉星开口前狠狠踢了一脚景晏，先发制人掩面干嚎道：“你这没体统的粗货，在主子娘娘面前把老婆子的脸都丢尽了！”

　　“亏我还腆着老脸求今上破格赐你个参加侍卫选拔的机会，全你九泉下娘老子光宗耀祖的夙愿。”

　　“你倒好，和你那蠢婆娘一个接一个丢人现眼报答我......”章嬷嬷捂脸的手无力滑下捂住心口。

　　眼看人要厥过去。

　　纪沉星忙让擅医理的潜龙卫扶她坐回椅上，揉按穴道醒神消气，“嬷嬷年事已高，身子骨要紧，可别气坏了自个儿。”

　　边说，目光拂过章嬷嬷苍老气喘的脸，落在韩六束冠的发顶上，水眸里盛满凝思。

　　那般大不敬对她称呼“你”，若真要追究，按景朝律例，他的下场不是流放，就是处死。

　　轻则也得杖责以示惩戒。

　　不过在扇延熙帝巴掌的纪沉星面前，韩六那点没规矩，简直小巫见大巫。

　　纪沉星自己就是个没规矩的，没想因此将他怎样。

　　可他脱口而出的熟稔语气，仿佛两人相识已久似的，殷殷关切于她，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纪沉星挑眉诘问他，“既知罪该万死，韩六，你讨饶的时候，为什么不叩头请罪？”

　　“是觉得我喜眉笑眼好说话，不会苛责追究于你，容你目无尊卑吗？”她拉脸冷冷道。

　　男人高大的身躯一震，细细密密的疼蹿过四肢百骸，不敢相信这般无情的话语会从她的嘴里说出来。

　　转念一想，他失言冒犯于她至此，的确早该诚惶诚恐匍匐在她的脚下。

　　因为这才符合他们如今的尊卑之别，符合他韩六——草野小民的身份。

　　错就错在，他下意识还以为自己是纪沉星的景晏。

　　下意识觉得她会像对待景晏一样，软和对待韩六。

　　可恨的是，他深陷错位困境，不知道还要蛰伏多久，才能回归原位，结束眼前这荒诞。

　　景晏深吸一口气，缓过那阵锥心涩痛，撩起青衫下摆，双膝猛地跪地。

　　麻木扮演韩六这个低微角色。

　　“鄙人僭越犯上，”他两掌交叠置于额前，深深俯首，“还请娘娘恕罪。”

　　章嬷嬷见状脸色大变。

　　没想到她一番痛骂贬责，非但没能博取纪沉星的同情，宽容则个，反令她倒逼得韩六下跪于地。

　　这如何使得！

　　“娘娘......”章嬷嬷再装不得气煞的样子，满腹迂回套路抛诸脑后，径直想替韩六说情。

　　可惜刚出声就被纪沉星打住了，“嬷嬷，韩六这般不成体统，若不受些教训，自省其身，将来必定自取其祸。”

　　“但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纪沉星覆上章嬷嬷青筋盘错的手背，笑了笑宽慰她。

　　“我原想打韩六几大板子叫他长长记性，可他毕竟是嬷嬷的侄子，念在您的情面上，我姑且饶过他这一回。”

　　“不过......”

　　纪沉星眼波掠过韩六紧绷的下颌，她是可以免了他的皮肉苦头，但他那见不得人的心思，必须得拔干净。

　　像他这种男人，暗中上心于她，无非就是见色起意。

　　纪沉星从小到大，什么样窥伺她的牛鬼蛇神都见过。其中见过最多的，便是韩六这种表面瞧着端正守礼，背地里不轨窃视她一举一动的男人。

　　偏他还蠢得没边，兜不住一点绮思，在一帮潜龙卫面前暴露阴私之心。

　　真是不怕皇帝的爪牙眼线，知道你肖想皇帝的老婆，一刀要你狗命啊。

　　纪沉星有心敲打这不知死活的色胚，唇瓣开合玩味道：“韩六，我虽开恩饶你皮肉之苦，但此间事端皆因你而起。”

　　“你重罚可免，薄惩难逃。”

　　她嗓音微顿，“念你庖厨之劳，功过相抵......唔，我就罚你膝行过来，好生跪候侍膳于我，以赎这不敬之罪罢。”

　　灯下美人，笑容莞尔，微扬的尾音，明晃晃带着轻慢之意。

　　跪伏于地之人，仿佛被人重重踩了一脚背脊，高大身影窘迫地拓在地上，周身清倔之气，荡然尽褪。

　　纪沉星执起筷箸，只当没瞧见他的僵硬，“磨蹭什么，还不过来？”

　　这一声仿若洪钟，撞醒了怔在原地，当纪沉星在说玩笑话的章嬷嬷。

　　她那灯影映照下的盈盈芙蓉面，轻诮似笑非笑，分明是来真的，要折辱于韩六。

　　章嬷嬷心头一沉。

　　男儿历来只跪天地与君亲，韩六并非宫中仆役，责令他膝行于地，无异于将他男子尊严踩在地上，狠狠践踏。

　　纪沉星不是咄咄逼人不饶人的性子，明明已经迫得他下跪，却依旧如此针对韩六，诛心于他......

　　诛心？章嬷嬷咂摸出其中意味，老脸抖了抖。

　　“娘娘，韩六这等粗鄙之人，怎能近您身侍奉？留他在这，只会污了您的眼。”

　　“娘娘若要人侍膳，”她噗通跪下来，膝行上前道：“就让老婆子来伺候您吧。”

　　纪沉星像小鹿睁圆了眼，“嬷嬷，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景晏闻声抬头，见章嬷嬷执拗跪在地上，纪沉星怎么拉扯都不肯起，愧疚唤了一声。

　　他不吱声还好，一吱声，章嬷嬷和纪沉星不约而同回头瞪了他一眼。

　　都是你这小子/色胚惹得好事！

　　雷远进门时，正巧碰上这略显古怪的一幕，不过他只匆匆掠了一眼，便朝纪沉星而去。

　　“回禀娘娘，属下已将小公子带回侯府，侯爷夫妇托我传话给您，今后定当严加管教于他。此外，那几个小厮业已驱逐出府。小公子的贴身仆从，也全都按娘娘的吩咐，重新换了个遍。”

　　纪沉星点了点头，“有劳雷首领了。”

　　雷远见她桌上摆着饭食，不由出声提醒：“宫门将闭，娘娘若要在外用膳，得抓紧时间快些了。”

　　此话一出，纪沉星顿时像瘪爆的气球一样萎了。甚至忽然觉得屋里人多的空气浑浊，令她透不过气。

　　她闷闷道：“嗯，我知道了。”垂眸瞥见脚边跪着的章嬷嬷，忍不住又头疼的揉了揉额角。

　　算了，她本就不该因为心情憋郁，磋磨一个撞枪口的色胚子韩六。

　　对他这种八竿子拨拉不着的男人，眼不见心不烦才是正确的做法。

　　于是，纪沉星示意韩六搀起章嬷嬷，命他二人一同退下，自个儿静静地夹起碗碟里的香酥鱼吃了起来。

　　毕竟吃饱饭脑子才有动力盘算接下来该咋办。

　　章嬷嬷长跪不起，等的便是纪沉星偃旗息鼓这一刻。

　　她没空思考纪沉星怎么转念头转那么快，拽着韩六连连谢恩告退，走得健步如飞。

　　唯恐再生枝节。

　　心下不愿离开的只有景晏，但章嬷嬷施力掐着他的臂膀，无声警醒他，这场闹剧再继续下去，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景晏只能趁退出内室那瞬，偷偷回望纪沉星一眼。

　　夜风穿帘，她一袭素裙端坐如画，持箸送至唇边掩袖嚼食，仪态静极美极。

　　只是那双眼空空地凝着满盘珍馐，眉心微蹙，藏着一丝景晏读不懂的愁绪。

　　是因为那个男人吗？

　　景晏颈侧的血管和青筋蓦地不可控制暴突起来。

　　指骨更是攥得劈啪作响。

　　从他莫名进入韩昱的身体，穿到那个光怪陆离的现代世界，不过也就一年光景。

　　可在景朝，已整整过去四年。

　　四年，一千四百多个日子，山川湖海尚且无声无息风蚀变化，何况两个朝夕共处的人。

　　那日暗室，纪沉星和韩昱的亲昵，犹如跗骨之蛆夜夜啃噬景晏的心。

　　也令他忧惧，顶着他相貌的韩昱，已在纪沉星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尽管这个位置，可能是韩昱伪装他的一言一行，在这四年里假意编织了许多美好，诱陷纪沉星得来的。

　　可纪沉星就不会对可笑的失忆的韩昱，或者说“景晏”再次心动，酝酿出簇新的更浓烈的情愫吗？

　　这是景晏最害怕的事。

　　因而光是猜疑纪沉星为那个男人忧愁欢喜一分，景晏便止不住地嫉恨暴戾万分。

　　更因为患得患失战栗不已......

　　夜色如墨，远处零落传来几声响亮的梆子响。

　　景晏眼眶涩红收回视线，背影长长拖在地上，像极舔舐伤口的野犬，踽踽孤行消失在灯光氲黄的屋外。